“大人。”远远有人寻声过来,正是白水。她踏过草丛,直奔苏云开,垫脚在他耳边私语一句。只是一句,就让苏云开心中那乱成一团的思绪找到了出口,开始抽丝剥茧。
再开口,已更沉着冷静,“许大人,找两个办事牢靠的衙役来。”
他还有一件事没想通,只要查明他最后需要知道的,就能解开他的全部疑惑。
他决定回去再好好想想,定是有哪里没想通,就差那么一个关口了。没走两步,明月的步子就慢了,苏云开回头看她,见她弯腰摸鞋,过去问道,“怎么了?”
“不知道是什么扎脚。”她在那硌人的地方摸了摸却没摸到石子,皱了皱眉才想到,一手抓了他的胳膊借力,单脚站立,翻看自己的左脚,那鞋底上,竟扎了一些碎陶瓷片,“难怪这么疼,原来是扎进里头去了。”
那第三次出现在苏云开眼里的鞋子被碎渣一扎,更加残破了。他站如松柏让她借力抖干净鞋子,一会就见她狐疑抬头,“你刚才也跟我一样在那走来走去,为什么你没事?”
苏云开这才想起来,去看鞋底,一看便明白了,“我的鞋底纳得厚,一般的碎屑是感觉不出来的,而且这里的地都不平整,更感觉不出来。”
明月想了想倒是有理,好不容易弄干净了,这才觉得舒服,“等下回我也要去换个厚点的。”
苏云开又看了看她的鞋子,的确是该换了。
回到村子,那杨敬早已等候多时,远远看见就跑了过来。苏云开看来看他,问道,“有什么事?”
杨敬说道,“大人,我们镖局被卷进这件事里实在是冤枉,我们镖局走了一半的人,再留几天,估计这个月工钱都要付不起了,可否允许我们先行离开?”
“希望总镖头明白,现在是出了命案,每一个人都有嫌疑,在案子没破之前,谁都不能离开。”
杨敬迟疑片刻,才道,“其实是因为我儿子的伤口发作,村里也没大夫,怕伤口扩散,伤了筋骨。”
苏云开这才明白他急着离开的原因,说道,“恰好之前我中毒的时候在外面请了个郎中,还住在村子里,不妨请他看看。”
不能离开这里杨敬也无法,能给这大人看病的,应该不是什么草包,他唯有应允,“那我这就带那郎中过去。”
苏云开让衙役进去请郎中,等两人走了进了院子里,去井边打水洗手时,见明月站在那满目疑惑,也不知在想什么。明月想了好一会才皱眉说道,“按理说杨安的手受伤这么久,就算很重,也该愈合了的,可是为什么突然裂开了?难道是因为昨晚跑太急了。”
她嘟囔的两句话却犹如清冽的井水倾洒,苏云开手中的绳子悄然脱落,那打了满桶的水“砰”地一声掉回井里,溅起半井水花。
“明月,他伤的是不是胳膊?”
素来对伤口血这些都敏感的明月想也没想就答道,“对呀。”
苏云开若有所思,说道,“让衙役去悄悄喊几个八方镖局的镖师来……除了杨安。”
明月皱了皱眉,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喊人问话。衙役也不知,但领命后就立刻过去了,并没有如明月这样多想。
☆、第50章 杀人童谣(十四)
第五十章杀人童谣(十四)
榕树村的村民被一阵锣声吵醒时,天已经大亮。响亮的喧嚣在寂静村庄中惊得鸡鸣狗吠,牛羊不安,家家户户几乎同时惊醒,纷纷穿衣起床,出门瞧看。外面身着官服的衙役手执一面铜锣,边走边喊着众人去榕树下听案子。
一听是跟榕树有关,村民洗漱的速度便快了,有些人干脆睡眼惺忪地直奔过去,占个好位置等着。
晚来的人只能远远站在后头,胆大的还往前挤,坐的地方就在榕树附近。他们看见那苏大人又再次站在榕树底下,一点也不惧怕,心中叹服,又想着他会遭何种报应,让他不再这样狂妄。
衙役这次倒轻松了,连人都不用拦,有这榕树做“墙”,他们是不会到跟前来的,不怕挤了苏云开。
秦放这会就坐在村民中一块凑热闹,也不敢去那树下。太过白净俊气的面庞在村民中十分显眼,白水也看见了。一不小心目光对上,两人便迅速挪开,当做没看见。
明月站在白水一旁,等着苏云开审案。她还看见了祝安康三兄弟,站在很前头,三人面色平静,连安德兴都没了平时的吵闹。
镖局一众人也在一侧,全部人都屏息看着苏云开,不知道事情会如何进展。
许大人大致清点了下人数,上前禀报,“苏大人,该到的人都到齐了。”
苏云开轻点了下巴,往四周看了一遍确认,才道,“今日让大家来,是为了审两个案子。一个是榕树藏宝案,一个是杀人童谣案。”
村人几乎都没听明白,有人高声问道,“那鬼姐姐和榕树要分成两个案子?”
“对,并没有什么鬼姐姐杀人,这是人为的。”
“……我们村子里有杀人凶手?”
“榕树村里没有杀人凶手,但是凶手,就在村子里。”
众人讶然,纷纷偏头四瞧,看来看去,也唯有衙门和镖局是村外人了。衙门和镖局的人也不知所措,被看得莫名,忙问道,“大人,凶手到底是谁?”
他们此时都仔细听着,忽然见苏云开偏头看向一处,十分引人注目。众人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就看见了那总镖头之子杨安。
杨安见视线全在自己身上,愣了愣,好不容易才挤出尴尬笑意来,“看我做什么?我不是杀人凶手。”
“你就是杀人凶手,杀害常德的人。”
苏云开的语气坚定,连镖局的众人都忘了为他辩解,还是身为父亲的杨敬先反应过来,愕然中还有不能压抑的怒气,“大人这是什么话,我儿怎么可能是凶手,他跟你的车夫无冤无仇。大人不要为了破案,就随便拉个人顶罪!我儿根本没有任何动机要这么做。”
“他有,因为他想借鬼姐姐的传言利用村民的恐惧将我们赶走。”
杨安无话,倒是杨敬已经忍不住,连声调都带有呵斥,“大人就凭一张嘴,可是却毫无证据,若要草民来编个大人杀人的故事,草民也能说个通顺。”
许大人只觉头上官帽一震,喝道,“大胆刁民不许胡说。”他怒目圆瞪,将他喝住,这才偏身作揖,客气道,“大人方才说的肯定是深思熟虑过的,只是……下官还是觉得,若没证据,这样说只怕不妥。”
这个苏云开当然明白,案子交叠在一起,总要一个一个来的,“的确,如果没有证据,确实不妥。”
许大人这才精神起来,“大人的意思是您有证据?可那凶手能将常德藏起,又神不知鬼不觉地避开村里那么多耳目顺利离开,甚至连时辰都算得精准,怎么看也不像是头一次来村子的人吧?”
“因为杨安并不是第一次来村里,他熟悉这里的每一条路。这也就是为什么在没有点灯的情况下,你还是能从众多岔路中快速地找到衙役搭帐篷的地方,还安然无恙地踏过非常容易陷落的水坑。”
祝长荣皱眉,“可我们并没有见过杨公子。”
“他并不是白日来,而是入夜。”
杨敬心觉莫名,“我儿为何要来这毫无交集的榕树村?”
“因为他想知道,那鬼姐姐的传出,到底会不会将他牵扯出来。”
众人心中疑云满布,不明白杨安为何跟鬼姐姐的联系在那。连自诩有点办案能力的许大人也是疑惑不已,“且不说杨安为何会来榕树村,当务之急,理应先证明杨安是凶手。”
苏云开见他问及,便道,“常德个子不矮小,因常年赶车,手臂非常有力。可是那人却能迅速将他制服,并且让他连呼救的机会都没有。但是从凶案发生的脚印来看,凶手只有一个,那个人,会武功。”
杨安说道,“镖师个个都会武功,大人为何非要盯着我不放?”
苏云开冷盯着他,“因为只有你有时间去杀常德。常德死在戌时左右,那时镖师们都已经三两成双睡下,但唯有你没有在房内。只是因为你近来照顾你刚出生的孩子,作息已乱,你半夜不在房里,也无人怀疑。”
“当时我一直在院子里走动,没有外出。”杨安无奈道,“当然大人是不会信的,因为您一早就没打算信草民。”
苏云开不意外他的狡辩,在没有确凿证据前,要想一个杀人犯承认杀过人,并不容易,“那你有没有留意到,你杀死常德的地方,那里是个以前别人烧瓷器的地方,地上还有许多碎瓷片?”
杨安微顿,“草民没去过那里,不知大人在说什么。”
苏云开轻轻冷笑,“破碎的瓷片边缘锋利,但多为碎屑,所以鞋底厚实的人并不会察觉到,可是鞋底薄的人却很容易扎脚。常德是个车夫,一天到晚基本都在车上,不用下地,所以鞋底并不需要太厚,他的脚底也因陶瓷碎渣而扎出细小的血洞。可是像你这样长年累月都要出远门的人,鞋底却必然会很厚实,扎进一些碎屑,或许连你都不知道。”
杨安下意识挪了挪脚,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这个举动,可旁边盯看的人却看得很清楚。杨敬见儿子如此,心中顿时腾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为了清白,更为了真相,他沉声,“脱鞋。”
杨安诧异地看向自己的父亲,“爹。”
“我让你脱鞋!”
杨安没有动,杨敬一步上前,要去脱他的鞋子,看看上面有没有碎渣。其他镖师见状,也上前帮忙,任杨安如何挣扎,鞋子还是被脱了下来。杨敬颤抖着将鞋底一翻,那厚有一寸的白色鞋底上,赫然扎进些许碎屑。他差点昏厥过去,也不顾那碎屑扎人,捏在手里拼命揉,揉得指肚被硌出血,看清那是陶瓷碎渣,喉咙顿时哽咽。
杨安大惊,跪地说道,“爹,我没有杀人,这是什么时候沾上的儿子不知道,我……”
“杨安。”苏云开冷声打断,“除了这个,你身上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证据,那个证据,是常德死前所留。”
杨安怒道,“还有什么!”
“我说过,常德是车夫,常年要挥动辫子,所以手臂力气很大。你制服他时不能让他呼救,那势必需要捂住他的嘴,那你就剩下一只手,常德完全有机会反抗。他的右手大拇指指甲外翻,但却并没有泥土,所以他肯定是将最后的力气用在了凶手身上。一个人连指甲盖都快挣脱了,可见当时用的力气有多大。杨安,你的身上,定有类似伤痕。”
“那也有可能是我在其他地方受的伤。”
见他还不承认,苏云开语气更冷,“常德的身上虽然有因为挣扎而留下的伤,但明月验尸后,发现唯有他脖子上的伤口能够渗出大量的血。但是凶手将他倒挂在了树上,那他的裤子本不该有血,可是在他膝盖那一处衣裳,明月却发现了血迹。就算脖子上的血喷溅到了别的地方,那也不该只有膝盖那一点有。唯有一种可能,凶手也受了伤,而在他搬运尸体的时候,为了不沾到死者的血,于是抱住他的腿移动,就在移动的时候,凶手的血被沾到了死者的裤子上。我想……你之前受伤的胳膊,只怕在打斗时,伤口又破开了吧。”
明月插话道,“你的伤是半个月前造成的,虽然当时伤得深,但半个月的时间伤口也已经在愈合了,没有强大外力的话,是不会再撕裂的。你爹曾说你伤口裂口又溢出了血,还要给你请郎中看看,常叔膝盖上的血,就是你的血!杨安……你就是杀害常叔的凶手。”
杨安面如死灰,捂着胳膊不给杨敬看,抓着衣服不给别人掀,看得杨敬也心如死灰,他的儿子,真的是凶手。
他颤声问道,“为何你要杀一个素未谋面的车夫?你到底要借鬼姐姐的歌谣掩饰什么?”
苏云开叹道,“为了掩饰他辜负阿菀的事实,为了他的妻子孩子不离开他,更是试图以这样残忍的手段掩饰他所犯下的过错。”
杨敬似在那一刻里白了发,不想去关心那什么阿菀,可又不得不问,“阿菀是谁?”
“阿菀就是童谣里的鬼姐姐,她喜欢杨安,杨安却隐瞒了自己有家室的事实并和她往来,最后导致阿菀怀恨自尽在这棵榕树下。”
屡屡听见阿菀的名字,杨安才稍稍回神,怔然问道,“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阿菀和我一起,应该没有任何人知道的。”
苏云开说道,“因为鬼姐姐的调子,就是《忘云天》的调子,而那歌谣,来自袁州,来自你的老家。”
杨安愣神。
“阿菀有一副好嗓子,你投其所好,教她唱这首歌谣。而为这歌谣重新填词的人,很清楚这是你教会阿菀的,所以只改了童谣,并没有改调子。因为他们想告诉别人,那个负心汉就是你,所指向的,也是你。”
杨安抬头看他,“他们?”
苏云开转向那沉默许久的祝安康三人,“就是他们。”
村人齐齐往祝安康三人看去,此时见他们异常镇定安静,便意识到这苏大人说的不假。村人诧异,祝长荣也难以置信,“童谣是你们编造的?”
☆、第51章 杀人童谣(十五)
第五十一章杀人童谣(十五)
祝安康并没有否认,轻点了头,神情十分木然。
一直沉默的孙贺说道,“是我填的词。”
安德兴笑笑,“鬼姐姐是我的主意。”自诩聪明的他抬头笑看苏云开,“你怎么知道是我们在为阿菀报仇?”
“阿菀姑娘家栽有葡萄,但阿菀半年前去世,阿菀父亲三个月前去世,按照时间算来,葡萄成熟过一次,但地上却不见一粒落子,可见有人来过这里。”
“那也有可能是贪玩的孩童。”
“地上不见葡萄,可是却有核,如果是小偷,定不会这样镇定的在这里吃葡萄。那肯定是熟知这里,哪怕被人发现也不会让人意外的人。而那日你们进阿菀家中时,是祝安康拿了钥匙开门。当时我以为钥匙是保管在了村长手中,可后来得知并不是。”
祝安康一顿,终于开口说话,“钥匙不是阿菀给我的,是阿菀父亲临死前所托。”
他急于解释,只是不想别人误会他和阿菀有什么不清楚的关系,否则阿菀的清白也毁了。
苏云开听出来了,对已故的人都这样维护,那更何况是在她生前。
祝安康又默了默,才道,“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猜出我们就是劫镖的人,还有编造童谣的人。”
村民已经忘了议论,忘了惯有的哗然,只有满满的不可思议和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