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弥漫着红烧肉的香味,崔子更烧肉的时候会放梅干菜,用那沾满肉汁的梅干菜拌饭,段怡能够吃下三碗饭去。
阳光打在崔子更的身上,让他那宛若黑乌鸦一般的衣衫,都好似渡上了暖暖的橘光。
手底下的灵机,一拱一拱的,软乎乎暖烘烘的毛发挨着手心,让人仿佛摸到了真切的幸福。
段怡觉得自己的思绪,好似一下子被拉得老长老长的。
那时候好似也是这样的一个秋日中午,父母亲工作繁忙神龙见首不见尾,她一直被养在了祖父家中。祖父是有名的建筑大师,她大约五六岁的时候,便被牵着去瞧盖房子修桥了。
在那处巷子里,生了好些银杏树,秋日落了满地,美得像是活在画中一般。
她听到奶猫儿叫唤,追了过去不慎摔落,跌断了腿。
许久未见的父亲母亲,终于抛下一切赶来回来,从医院回来的午后,母亲便给她烧了红烧肉,那味道就像现在闻到的一般……
虽然母亲见她连吃三大碗饭,觉得她健壮如牛又立即走了,可红烧肉从此成了她最爱的菜。
“段怡,我们成亲吧!”
崔子更见段怡没有回应,再次问道,他的声音仔细听来,微微有些发颤。
段怡回过神来,吸了吸鼻子,又笑着揉了揉灵机的脑袋,“啊!”
崔子更瞬间眉飞色舞了起来,他将那一大碗的红烧肉,塞到了一旁眼泪汪汪的知路手中,快步的走到了段怡跟前,想要一把将她拥入怀中,却又克制住了。
他涨红了脸,像个愣头青一般,围着段怡转了两圈,然后像是大梦初醒似的,吹响了口哨。
段怡瞧着,好笑地摇了摇头。
她不是个矫情的人,若是不想同人成亲,便是天王老子捆了八个牛魔王来拉她,那也是一万个拉不动的。可她现在觉得,想吃红烧肉便能吃,也是很不错的。
段怡正在心中为自己鼓掌,同苏筠在一起待久了,她不问铜镜都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小娘子了。从前那个一被夸奖便不自在的段怡,大约早就被小王爷拧巴了几下,给吃掉了。
就在这时候,天边突然来了一团阴云,遮天蔽日一般飞速奔来。
段怡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旁的姑娘都是要夫君驾着七彩祥云来接,他家夫君莫不是脚踩乌云带着电闪雷鸣而来?这是什么孽缘,要这般天打雷劈啊!
待离得近了,段怡这才瞧清楚,只见密密麻麻的鸽子扑腾着翅膀,咕咕地飞了过来。
小灵机哪里见过这般凶残的阵仗,那身上的毛一炸,一个辗转腾挪躲到了段怡身后。
什么狗屁的温暖人生,母慈子孝!
段怡轻轻地拍了灵机的脑门一下,“逆子!你可是食铁兽!是人供奉香火的神仙!亏得没有领你上战场,要不我说冲啊!你还不屁股一撅,直接带我回城?”
灵机抬起头来,一脸的无辜,仿佛说着: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段怡气了个倒仰,冲着崔子更问道,“你唤那么些鸽子做甚?”
崔子更此刻哪里还听得出段怡话语中的半分怒气,便是如今有人指着他鼻子骂,他都要拍掌说骂得好!就是你能不能站开些骂,省得耽误我的鸽子降落!
“先前在京都,阿怡说想要过一段时日再成亲。是以我此番来,并没有准备好聘礼。如今你好不容易松了口,我怕夜长梦多……”
崔子更说话的语速都比平日里快了几分,他在袖袋里掏了掏,掏了一大把卷好的小纸条儿来,搁在了院中的石头桌子上。
段怡嘴角抽了抽,简直就是瞠目结舌,“这是什么?你怎么还提前写好了?”
“叫晏先生送聘礼来的信。不打无准备的仗不是么?”
“一封不就够了,要这么多?”这么多纸条儿,别说着一句话了,便是前后出师表那都写得下啊!崔子更简直就是脑壳发昏,这若是被人晓得了,还不笑死。
段怡有些汗颜,颤抖着手,就听到崔子更认真解释道:“万一信鸽不靠谱,没有送到呢?万箭齐发,总有一箭能戳中敌人的心窝子。”
“再则鸽子多了,总有飞得快的,能早一个时辰收到,便早一个时辰收到。”
怕段怡觉得他光图快太过敷衍,崔子更转过头来有些激动的说道,“聘礼我已经准备好了,就只等阿怡你答应,然后叫晏先生使人送过来了。”
说话间,那些鸽子已经到了院中,落在了地上,崔子更咕咕的吹了两声口哨。
那些鸽子便一只接一只的飞上了小石桌,崔子更手脚麻利的塞着信,一只又一只的鸽子,又扑腾着翅膀飞快的朝着京都的方向飞去。
段怡只觉得叹为观止,她看了排着队的鸽子一眼,默默地朝着知路走去,她手中那大碗的红烧肉还腾腾的冒着热气,香味扑面而来。
“这么端着多烫!我瞧他还得好一会儿,拿双筷子我先吃上几块,可馋死我了!”
知路红着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端着红烧肉便往屋子里走,一边走还一边带着哭腔说道,“明明是姑娘要成亲了,怎地半分不感动,还光想着吃。”
“在锦城的时候,我便觉得这崔公子好,生得好看,做的菜姑娘也爱吃。”
知路说着,将那一大碗红烧肉放在了桌上,擦了擦眼泪,“我给灵机的红肚兜都绣好了!”
段怡刚吃了一块肉,本就烫得要命,这一听差点儿没有噎死。
“莫不是崔子更要同灵机成亲?”
知路摇了摇头,拿了三根香,走到了墙角边拜了拜,“段家的老祖宗们,瞧见我家姑娘照看了你们那么些年的份上,可得保佑她。她就要成亲了,保佑她夫君忠贞无二,待她如珠似宝,若他敢欺负姑娘,请毫不犹豫的教训他!也不枉费你们受了姑娘那么多年香火了!”
知路拜完,走到了段怡身边,“姑娘如今身份不同,那嫁衣自是有厉害的绣娘来绣。大喜的日子,别说小灵机了,便是姑娘的恭桶,那都要穿新衣!”
段怡一时语塞。
过了好一会儿方才说道,“你冲着那箱笼拜什么?整得像是屋子里有鬼似的。”
知路吸了吸鼻子,“姑娘忘记了,那里头装着刻着段家祖宗名字的棋子儿,就当做是牌位了。”
第四三五章 永世之好
腊月初八的时候,楚地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这雪来得急,宛若鹅毛一般,一日下来那屋顶街市便成了白皑皑的一片。
张三站在一张长凳上,紧了紧自己的皮袄子,“豆子,将那红灯笼递给阿爷。”
叫做豆子的小童好奇的提起了贴着喜字的大红灯笼,踮起脚尖递给了张三,“阿爷,是今天过年吗?还是你要成亲?”
张三将大红灯笼接了过来,有些哭笑不得,“阿爷都一把年纪了,成什么亲?今日是我们楚王大婚之日。若不是楚王,你阿爹到现在都还是那青牛山的山匪,哪里有你小子的好日子过?”
他说着,从条凳上走了下来,摸了摸豆子的圆脑袋。
豆子睁大了眼睛,好奇的歪了歪头,“阿爷,那其他家的人,也是土匪吗?”
他说着,朝着四周看去。
不光是他们家,这条巷子里的人家门前,几乎全都挂上了红灯笼。便是那手头不紧凑的,也巴巴的用红纸剪了喜字,贴在了自家的旧灯笼上。
张三笑了,“他们不是土匪。豆子还记得饿肚子滋味么?”
外头风大,天气冷得很,张三一手提着长凳,一手牵住了豆子的小手,轻轻地问道。
豆子重重的点了点头,“嗯!记得!阿娘吃不上饭,身上都是骨头。小妹生出来的时候,声音比小猫还小。豆子很饿,饿得晚上都睡不着觉。”
“草根很苦,树皮吞也吞不下去。叔叔们说,寨子里米粮很少,我们老的老,小的小,不能出力就没饭吃。”
他年纪虽然小,但是已经记了事,尤其是最近上了一个月的学堂,口齿都变得伶俐了起来。
张三老怀大慰,“啊!楚王就是让大家吃饱饭的人,她今日成亲,大家伙儿都高兴。”
他说着,临到门口扭过头去,朝着楚王府的方向看了过去,轻轻道:“大王大喜!”
灯笼亮起,街巷变得越发的喜气洋洋了起来。
“快跟阿爷进去用晚食,一会儿街上有灯会看!听闻还会有猴儿钻火圈!阿爷给你买打糖吃!”
楚王府中到处灯火通明。
段怡坐在主座上,端起酒盏朝下看去,崔子更已经被一群人团团地围在了中央。
韦猛豪气的抱着一个半人高的酒坛子,手中拿着酒吊子,见缝插针的给崔子更满上,苏筠在旁边上蹿下跳的起着哄,他的脸喝得红彤彤的,这会儿瞧着倒是更加像猴儿了。
段怡动了动自己的脚,拿着酒盏同祈郎中碰了碰,“今日大婚之事,先生同礼部商议得好章程。这一番下来,竟是比打仗还累。”
“若换上寿衣直接送棺材里,老道士瞧了都得说上一句僵尸。”
祈郎中吃得乐呵呵的,听到段怡的话,呸呸呸了几句,“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大王说话,百无禁忌!今日乃是你大喜之日,说的什么诨话。”
他说着,拿起酒壶替段怡满上了,“你是大王!那越王若是待你不好,你便让他做僵尸。”
他一说完,自己又呸呸呸了几句,“老人言无忌,老人言无忌!老头子说话,就当放屁。”
他说着,上下看了看段怡,伸出手来在自己胸前比划了几下,脸上已经带了醉意,“当初在剑南道初次瞧见你的时候,才这么点儿,一身的泥血。”
“这一晃便长这么大了,到了成亲的时候了。仔细想想,还像是在昨日一般呢!”
祈郎中说着,看向了段怡,见她春风得意,今日当着是光芒万丈,心中那是又骄傲又酸涩。
“早知晓便给你埋上一坛女儿红了,我也是初次养……”
段怡听着心头暖烘烘的,她拿起酒盏,亦是替祈郎中满上了,“先生初次养女儿,便养得极好。只是你还在这里坐着,怕是就瞧不见我景泓哥哥送知桥珍珠串儿了……”
祈郎中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过来。
他张大了嘴巴,眼睛瞪得像是铜铃一般,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果不其然在一根大柱子后头瞧见了正在说笑的祈景泓同知桥。
祈郎中傻呵呵的笑了起来,他抬起了下巴,骄傲地说道,“等我有了孙子,要在那晏镜老贼的脸上炫耀!”
段怡好笑的摇了摇头,朝着崔子更的方向看去。
崔子更像是感受到了她的视线,回过头来冲着她笑了笑。因为喝多了酒的缘故他满脸绯红,看上去比平日里多了几分烟火气。
顾从戎还有顾明睿,已经从江南远道而来的段大兄还有小弟段铭正围着他絮叨着什么。
崔子更点着头,像是小鸡嘬米儿似的。
“莫要再喝酒了,给你煮了一杯醒酒茶!喝着提提神!”段怡收回了视线,差点儿被眼前段淑放大的美貌晃花了眼。
她一把挽住了段淑得胳膊,“若是我同二姐姐成亲该多好!”
段怡见她难得乖巧,笑了出声,“我倒是想,可我打不过崔子更。多久都没有瞧见你这般模样了,在锦城的时候,你还装过一段时日乖巧。哪里想到,真面目竟是个女霸王!”
“你二姐姐说得是,他们这群粗人疯闹惯了。左右已经酒过三巡,一会儿雪更大了,该不好走了。且先叫知路扶你回去。”
段怡闻言,站了起身,瞧见眼前的老贾一个人变成了两个影。
她拍了拍自己的脸蛋,点了点头,拿起段淑端来的醒酒汤,喝了一大口,行到那大殿门前,风雪一吹,整个人都清醒了不少。
老贾站在前头挑着灯笼,嘴中絮絮叨叨的,“成亲了便长大了,莫要日日想着美色,得好好的做大王,莫要被那越国给比下去了。”
“也不是不给你银钱花,就是得省着点花。你不是说过,想要把你画的那些个图,都盖起来么?所以钱都要花在刀刃上……”
段怡听着老贾的叮嘱,仰头看了看天空。
雪花飘落在脸上,让人感觉冰冰凉的,可段怡的心中却是格外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