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岭彻底服气了,一群人为他担心受怕大半个晚上,牧磬还在做梦。昌流君又让武独仔细检查牧磬中毒了不曾,最后才不由分说把他抱起来,带他离开。
“我自己会走!”牧磬挣扎道,“去隔壁喝酒吧?等一下!我还……”
武独与段岭扶额,昌流君怒道:“被你吓死了!还喝什么酒!走走走!回家一起罚站去!”
“走门啊!跳窗子做什么?”牧磬被昌流君挟着,两只脚兀自乱晃挣扎。
段岭笑得不行,把被子依旧给哈丹巴特尔盖好,与武独离开房内,哈丹巴特尔是死是活,就看阿木古的本事了。
“考得如何?”武独至此时,方有闲心思与段岭叙话。
“还行。”段岭笑着说,“从此一身轻。”
十年寒窗,至今日结束,接下来若有殿试,该当是做官了,没有殿试,自己便只得另谋出路了。
武独问:“你让我答应你一件什么事?”
两人走出房外,灯火璀璨通明,群芳阁莺莺燕燕,乐声四起。段岭脸上微红,想起早上的心思,突然又想到方才开窗时看到的那场面,霎时间脸红到脖子根。
“没……没什么,回家吧。”段岭刚要转身,却被武独拉住。
“走。”武独笑道,“喝酒。”
“这……”段岭舔了下嘴唇。武独还未喝酒,却也脸色微红,侧头看了下旁边的几间房,说:“应当还有位置。”
段岭心中砰砰地跳,武独则示意他在此处等,下楼找老鸨订一间二楼的雅间。段岭心想这不好吧!难不成要……武独是怎么知道自己心事的?
“二楼没地方了!”武独问过老鸨,抬头朝楼上喊,“下来吧。”
段岭红着脸,快步下来,上楼的女孩们都纷纷看着他,还有人伸手来拉他,段岭忙抬手挡得一挡,尴尬至极地逃下去。来了个龟公,引段岭与武独入房,问:“两位爷一人一个?还是怎么算?”
“听听曲儿。”武独说,“拉个屏风,只听外头弹琵琶,余下的不必安排了,上些点心吃食,还未用晚饭。”
段岭想起上京的琼花院,似乎也是这样。龟公便为二人扫了榻,搬过屏风,上酒菜,也不唤姑娘过来陪酒,段岭只觉这样一来便自在多了。
武独嗅了下酒壶,朝龟公说:“换壶干净的。”
“一两银子一壶。”龟公答道,“爷,换酒只收现银。”
武独看着那龟公,不说话。
段岭拉拉武独的袖子,只觉好笑。龟公受武独那充满杀气的眼神所慑,提了酒壶走人,不免心中嘀咕,前去换酒。
“给脸不要脸。”武独嗤道。
段岭:“……”
两人对坐,外头琵琶声渐歇,有人叫了声“好”,又有人出了缠头打赏。段岭探头到屏风外去看究竟有多少姿色。那琵琶娘见着段岭俊秀,便盈盈一笑,朝他眨眼,收起琵琶走了。
武独:“……”
段岭说:“第一次来群芳阁坐厅堂,还挺有趣的。”
武独说:“到这边来,别探头探脑的。”
段岭只得回到武独身边,与他并肩而坐。少顷酒换过,上了些寻常小炒与点心。段岭中午只吃了一点冷饭,一天没饱肚,武独说:“吃吧”,段岭才吃了起来。
武独只不动筷子,伺候他吃。段岭心想郑彦与郎俊侠也不知道如何了,黑灯瞎火的在江边吹风,二楼还躺着个中毒的元人。
“你怎么不吃?”段岭见武独不动筷,便拿起杯,说,“来,我敬你一杯。”
武独哭笑不得,见段岭忙着吃饭,饿得不行了,与武独各自一举杯,囫囵喝了温酒,又开始吃,片刻后口渴,把酒壶盖子打开,就着壶口喝。
“要去看看郑彦他们吗?”段岭酒饱饭足,才终于说。
“管他们的。”武独说,“还喝?”
“不喝了。”段岭出了口长气,说,“再喝就醉了。”
“醉了我背你回去。”武独说,“不碍事,你生辰那天,就想带你出来喝酒,好歹成人了,又应了试,自然也会带你出来玩的。”
段岭喝得有点醉意,便朝武独怀里靠。
武独有点不安,侧过身抬起手臂,最后把段岭搂着。
“哎。”段岭朝武独说,“武独,咱们上楼去吧。”
“上楼?”武独一想,登时明白了段岭之意,满脸飞红,说:“楼、楼上……没位了,要么,回家了?”
段岭拉着武独的胳膊,把脸朝他肩上靠,片刻后抬头看着他,眼里俱是醉意,张了张唇,像是想说什么。
外头人影晃动,灯光透过屏风,照出了五颜六色的彩光,投在两人身上,琵琶声起,这次唱的是阳关三叠。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青……”
“少爷这边请。”
“竟然搬到这儿来了。”蔡闫的声音道,“牧家那小子呢?”
“应当早来了才对。”男人的声音答道,“少爷请先坐。”
蔡闫与一名文士转过屏风,段岭正醉着,武独亦是毫无防备,四人一对视,蔡闫惊讶道:“武卿?”
武独笑容敛去,甚至忘了起身见礼。蔡闫笑着坐上另一张矮榻,自顾自道:“牧磬约我今夜过来,说有位很好的朋友,要让我见见,没想到……”
说到这里,蔡闫方回过神,与段岭对视。
“……是你。”蔡闫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喃喃道。
“是我。”段岭的酒醒了一半,盘膝坐着,提起酒壶,斟了一杯酒,说,“殿下,我敬你一杯。”
蔡闫与段岭静静对坐,屏风外传来“叮叮咚咚”的琵琶声,和着琵琶娘浅吟低唱:“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第108章 人质
夜里,四周一片漆黑,唯独挂在码头上的一盏灯,随着江风微微摇晃。
江水一浪接一浪,拍打着岸畔。郎俊侠与郑彦各自藏身礁石后,远远地看着木板铺就的码头。
码头尽头,放着一个小包袱。
郑彦突然笑了起来,说:“我突然觉得,王山说话的语气,有点像一个人。”
郎俊侠没有吭声,抱着手臂,沉默注视码头,已过了接近两刻钟,还没人来取东西。
说完这句后,两人又各自陷入了沉默中,犹如木雕一般。
突然间,江水中飞出一个湿淋淋的人,一手按着地面,将包袱一扯,扯进了水底。郑彦与郎俊侠同时一怔,继而飞身过去,然而已太迟,那人再次钻进了江水中,郑彦一个滑步,跃进水里,郎俊侠则沿着江岸追去。
群芳阁中。
一幕幕过往在蔡闫与段岭面前闪过。
彼此仿佛又回到了上京那个开着桃花的春天;回到了名堂中从走廊里经过,彼此叉手身前,互一点头的日子;回到一起跟随李渐鸿学武,剑走山河的夜;回到了城破时哭声四起,血染遍地的时光。
回到了摘下兄长裹尸布的那一刻,蔡闫那恐惧而无助的眼神。
那恐惧从蔡闫身上涌了出来,令他紧张得胃部痉挛,甚至打翻了面前的空杯。
段岭只是安静地看着他,每过一分,蔡闫便愈发畏惧,仿佛面前的人是一个来索命的鬼魂,带着李渐鸿的英灵呼之欲出的怒火,与整个大陈万千百姓的唾骂。
他在怕,段岭也发现了——怕什么呢?
段岭忽然觉得很好笑,知道了蔡闫恐惧的来处,他必定不会怕自己,而是怕他爹。居然有人会怕一个死人,父亲的威慑力,似乎并不随着他的牺牲而消散,而是在看不见的地方,如同一把尖刀,直直插在蔡闫的灵魂里,将他钉在一块碑上。
“殿下,请。”段岭笑道,并以手肘动了动武独。
那跟在蔡闫身边的文士冷冷道:“倒是好一番风采。”
武独提起壶,那文士也提起壶,各自给身边的少年斟了酒。武独回过神,朝蔡闫道:“殿下,这是我义儿王山。”
“王……王山。”蔡闫颤声道,“原来是你。”
“我替殿下喝了。”文士说。
段岭敬酒,那文士便替蔡闫一饮而尽。
彼此都处于漫长的沉默中,文士也觉得有点不对了,朝蔡闫问:“殿下,不舒服么?”
蔡闫只想马上离开这里,勉强道:“被冷风吹了,有点……闹肚子。”
真是难为你了,现在还编得出理由,段岭见到蔡闫,甚至无暇多想,愤怒压倒了他的理智,只想再刺激他几句,转念间正想说话时,外头倏然一阵喧哗。
“别让他跑了!”郑彦的声音道。
段岭:“……”
阿木古回来了!这是段岭的第一个念头。紧接着二楼一声巨响,阿木古撞破栅栏,直摔下来,武独与那文士忙各自护着人,分开,武独果断抽剑,下一刻,又一人在空中翻身,踹飞屏风,屏风朝阿木古直飞过去,“哗啦”一声碎成齑粉。
段岭一退再退,被保护在武独身后,与蔡闫分开,紧接着阿木古抓起蔡闫,一脚踹开那文士,把刀架在蔡闫脖颈上。
踹飞屏风那人正是郎俊侠,湿淋淋的郑彦则紧追上来,一见蔡闫被挟持,两人同时色变。
“提条件。”郎俊侠道,“不要浪费时间了。”
阿木古万万没想到,摔下楼后竟然抓到这么一条大鱼,对方开口后,阿木古才注意到抓住的人质竟然是大陈的太子,倏然笑了起来。
“有意思。”阿木古道,“原来是你啊。”
阿木古玩了下刀,刀锋反射着灯光,蔡闫的呼吸窒住了。所有人都盯着阿木古持刀的手,蔡闫则盯着段岭的双眼。
“你们提条件吧。”阿木古说,“大家都是聪明人。”
满厅寂静,没有人敢说话,反而是段岭先开了口。
“不要动手,郑彦出去,给他备三匹马。”段岭说,“哈丹巴特尔还在么?把他带下来,放在一匹马上。”
郎俊侠与郑彦对视一眼,郑彦点头,出去准备马匹。
这期间,郎俊侠也发现了段岭已与蔡闫打过照面,先是一怔,继而心神不定,望向蔡闫,示意放心,自己来处理。
“你。”阿木古朝武独说,“到那边去,离这儿远点。”
武独与段岭两人索性走到一旁看戏。
段岭心里转过许多个念头,好几句话想说,却都没有出口。
片刻后脚步声响,一人奔进来,说:“殿……怎么回事?!”
那人却是昌流君,一见群芳阁内这架势便懂了,阿木古勒令道:“都给我退出去!”
于是众人再退,郎俊侠瞥蔡闫,再瞥段岭,似乎在犹豫什么,阿木古却催促道:“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