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党项人么?”段岭问。
段岭回来时与武独看过袭击费宏德的箭矢——是西域至党项一地,马贼们惯用的黑色铸铁细箭,带有放血的凹槽,兴许是西凉派出的杀手。西凉派人出来暗杀边令白的心腹,或是朝他发出某种警告,是有可能的。
但若真是慎密计划,务求一击得手的杀手,自然不会蠢得用自己的箭。这么说来,谁都有可能。连贺兰羯也有可能……
“我猜是西凉那边派来的刺客。”费宏德说。
“会是来迎亲的这伙人么?”段岭又问。
费宏德摇头,说:“还记得你们来时路上,遭到马贼伏击的那桩事不?”
段岭突然隐隐约约,把一些事联系了起来。
“边将军在此事中,不过只是一个执行者。”费宏德慢条斯理道,“姚家小姐远嫁的用意,则是西凉与淮阴姚氏早已谈好的一桩交易。”
“什么交易?”段岭把捣好的药拿进来,关上门,交给武独,武独开始煎药。
“贸易,”费宏德说,“军事。姚复一来需要战马,二来需要牵制西川,三来,也是最重要的,姚复要联合西凉抵抗辽国南院韩氏的势力。去年上京一战后,西域的商道经西凉沙洲、金城过的线路俱被封锁,需要重开,才能做江南一地的丝绸生意。”
段岭问:“牧相不知道吗?”
“知道。”费宏德带着欣赏的目光,点头道,“但姚复不想将此事经过朝廷,否则朝中核议后,定诸多牵制。”
“对。”段岭说,“一旦与西凉正式结盟,朝中就会设法接管这条贸易通路。”
“所以。”费宏德悠然道,“这次姚静出嫁,只是姚氏打开缺口的第一环,若无意外,应当是嫁给与太后有着密切关系的赏家,如今西凉分为两派,以出身吐谷浑的太后、外戚为一派,西凉王死后,王妃赫连氏与其子俱依附于太后麾下。散骑常侍赏家、把守军权的枢密元勋,都是其中骨干。另一派,则是以西凉王兄长赫连达为首的官员。这一派则更亲近辽国南院一些。”
段岭点点头,问:“那么联姻一事,国内知道吗?”
“你觉得呢?”费宏德说,“老夫怀疑那伙马贼,乃是刻意为之,为的就是阻挠姚家与赏家联姻,更兴许……姚静要嫁的还不是赏家,而是进宫廷里去。”
段岭觉得局势终于渐渐清楚了起来,若这么说来,西凉的亲辽派想要破坏这场婚事,倒也是可能的。但这看上去与费宏德遇袭,又实在关系不大。
“你觉得呢?”段岭朝武独问。
“没听懂。”武独随口答道。
费宏德笑了起来,武独擦了下手,把毛巾扔在一旁,说:“不懂你们文人心思,拿去给费先生敷上。”
“武先生是自由自在,天地一沙鸥。”费宏德笑道。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不如从前了。”武独随口道。
段岭心想你才多大,说得充满了历经沧桑的感慨。
段岭给费宏德敷了药,费宏德又说:“昔年与姚静之母也有些交情,本来这次是想与她聊聊的,只是刚回来便出了这事,公子若不忙,可否替我去探一探她?”
段岭一怔,稍一沉吟,便知道费宏德话中之意,不仅仅是探望这么简单,姚静将嫁给赏家,也就是说一定带着姚复的某些要求。与她先行熟络,也是好的。说不定能探听到什么口风。
段岭朝武独看了一眼,武独说:“你想去就去吧。”
“需要说什么呢?”段岭问,“先生可有事相告?”
“你便告诉她……”费宏德想了又想,最后道,“罢了,人这一生,各有天命,也不必强求,但以我猜测,姚静很可能嫁的不是赏乐官,而是另有其人,你且问问她是否知道此事,得了回答,咱们再作打算。”
段岭明白到费宏德待在潼关下,压根就没把什么边令白放在眼里,边令白对他来说,只是一个莽夫,这次姚家与西凉的联姻,兴许才是费宏德的主要任务。
段岭与武独出来,在姚静住的院外张望。
“她在里头么?”段岭说。
“你喊就行了。”武独说,“磨磨叽叽地做什么?”
段岭说:“我不好意思。”
在段岭的概念里,女孩像是另一个种族,父亲教会了他几乎所有的事,却从未教过他与女孩子交流,兴许在李渐鸿的印象中,也不知如何,就俘虏了段小婉的芳心。
武独跃上墙去,朝里头看了一眼,说:“在里面画画,你进去吧,我不去见了,避嫌。”
段岭还有点尴尬,姚静的那中年仆人正在打扫院子,听见动静,便出来看了一眼,忙道:“边公子!快请进来!”
段岭开始还没意识到“边公子”是在叫自己,里面传来轻轻的“咦”一声,只得硬着头皮进去,姚静忙起身招待,坐到一旁,将主位让给段岭,吩咐中年人上茶。
“既是边将军的家人。”姚静笑道,“便当作堂哥叫着了。”
“姚小姐不必客气。”段岭说,“便如在自己家一般。”
论起亲缘关系,段岭的姑妈嫁给了姚静的大伯,确实是远房表亲,然而女子未出阁前,堂兄弟可见,表兄弟不可见。姚静寄人篱下,用一句“堂哥”来称呼段岭,既意指边令白与姚复关系匪浅,又免去惹人闲议,倒是极其聪明。
段岭心想姚静从小到大,一定很不容易,不禁同情起来。
“今天西凉迎亲的人来了。”段岭喝了口茶,朝姚静说。
“听说了。”姚静微微一笑,问,“边兄见过赏公子了么?”
“你的未来夫君么?”段岭反问道,想了想,说:“倒是没有,得空要去会一会他。”
“赏公子他亲自来了?”姚静问。
“嗯。”段岭又重复道,“你要嫁进赏家,是的吧?”
姚静有点茫然,点头,段岭便看出她是不知道的,嫁入赏家也好,嫁入西凉宫廷也好,等待着她的,必定不会是简简单单、夫妻琴瑟相鸣的生活。
段岭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姚静反而善解人意地笑道:“听说西凉个个饮酒,纵马驰骋,若堂姐在,定会喜欢。”
段岭说:“达官贵人家还行,必不会粗鲁。”
正说话时,那中年仆役入内,说:“小姐,外头有……一伙西凉人,正朝这边来,不知您是否……”
话音未落,外头嘈杂人声响起,姚静一头雾水,段岭却听得懂党项语,知道定是迎亲的小伙子来闹了。西塞外西凉、元、柔然、匈奴等族与汉人不一样,流传着“唱亲求婚”的风俗,即在定亲后、迎亲前,未婚夫都会纠集一众好友,前去探望未过门的新娘子,攀上院墙,骑在墙头朝女孩唱歌,女孩则以柔美歌声坐在房中悠悠回应,大方任人观看。
然而汉人的风俗不一样,想必赏家不可能不知道,这么闹起来,只是少年心性,来玩而已。
“不用搭理他们。”段岭说,“你坐着就成,待会儿我去替你打发了。”
“这就是唱亲求婚吗?”姚静说,显然来前也是打听过的。
“是的。”段岭说,“共有三轮,稍后我代你唱两句,他们就走了。”
第一轮在院墙外唱,武独看了一眼,知道是塞外风俗,也不理会,叼着根草杆,坐在屋檐上朝下打量。
第一轮大意是:漂亮的女孩,你为什么不理会我,改日我们就要成亲,与你日夜相望……
紧接着第二轮开始了,少年郎们一跃而起,全部跳上墙头。
乐器声一响,段岭正喝着茶,不禁喷了出来,他们居然还带了鲁特琴,段岭只觉太有意思了,朝外望去,只见一排衣着华贵的少年们骑在墙头,拨弄鲁特琴,边弹边唱。
第二轮的意思是:你再这么羞涩,我何时才能见到你的美貌……按西凉的礼节,被求婚的姑娘这时应该走到院内,蒙着面纱,安安静静地站着,接着少年们要起哄,并开始独唱。
“真好听。”姚静从那歌声中感觉到了少年郎热情洋溢的生命力,与美好的爱情。
“这是波斯诗人所作。”段岭说,“意思是我的花园从今往后,只种你喜欢的花朵,为你歌唱,任你翱翔。”
姚静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正要起身,段岭却道:“你不要出去。”
第68章 误会
第二轮抑扬顿挫地唱完,墙上一下全部静了。
紧接着换成一把坦普拉琴的声响,叮咚数声,像在试音,再听到一个悠扬低沉的声音开始吟唱。
段岭起身,整理外袍出去迎接,这也是唱亲求婚其中的一个礼节,当女孩羞涩不愿出来时,便由其兄长出来应答。通常在一个部落里,年轻人们都彼此认识,往往求婚的男子也是女孩家人、兄长的好朋友。
这时候女孩兄弟可以代为回答,意思是我答应将妹妹嫁给你了,改天带好礼物过来吧。
于是段岭按着这个礼节去回复,也是符合要求的。
他还记得以前学到的西凉歌,虽然只有短短几句,却足够应对了。
时值午后,那少年断断续续地唱着,坐在墙头,抱着坦普拉琴,一脚踩在墙头,另一脚垂下,侧着英俊的脸,午后的太阳恰巧就在他的背后,照下院中,形成一个朦胧的剪影。
他穿着深蓝色的党项马服,袍襟上绣着族里的图腾大雁,手指上戴着四枚名贵的青金石戒指,于阳光下闪烁着光芒,手指一扫坦普拉琴的琴弦,吟唱到尾声,段岭马上接了下一句词。
段岭的声音温和、沉厚,像克鲁伦河在草原上流淌。
武独朝院里一瞥,登时怔住。
阳光洒在段岭身上,他的脸上带着懒洋洋的笑意,五官清秀精致,唇红齿白,就像春风里随风洒落芳菲的一棵郁郁葱葱、充满生命力的树。
武独索性躺在屋顶的瓦片上,跷着二郎腿晒太阳,闭上双眼,听着段岭的歌声,片刻后,那少年也听得好听,拨弄坦普拉琴,为他伴奏。
弹着弹着,那少年转过头,也愣住了。
段岭未曾看清那少年的容貌,只是觉得十分有趣,继续唱着,紧接着少年跃下墙头,直接跳进了院内。
段岭还未唱完,心想这是做什么?不能进来的!
那少年迅速朝段岭直扑过来。
段岭:“……”
段岭哭笑不得,边唱边躲进房里,少年却直追进去。
外头的少年们登时炸锅,一拥而入。
里头闹哄哄的一片,段岭跑了,武独听见脚步朝内厅去了,莫名其妙,睁开双眼,再朝院里看,没人了。
武独皱眉,跃下房檐。
“等等等!”段岭从厅堂内跑了进去,进了后厢房,少年却一路追进去,喊道:“等!停!”
听到那声音时,段岭瞬间如遭雷击!猛然一转身,竟是赫连博!
段岭:“……”
赫连博尚且如在梦中,一脸惊愕,段岭大喊一声,朝赫连博冲去,紧紧抱在一起。继而意识到了危险,马上分开,幸好四周没人。
“段……岭!”赫连博嘴唇不住发抖,又要上前与段岭抱着。
段岭眼里全是泪水,竟未料到会在此时此刻遇上赫连博,瞬间道:“不要问!我会给你解释!”
赫连博诧异至极,紧紧抓着段岭的手,段岭却道:“快,回去!我会去找你!”
赫连博不由分说,抓住赫连博的手,段岭说:“快回去啊!”
外面已有人围着姚静起哄,段岭用力掰开赫连博的手,说:“赫连!听我的!”
赫连博却拉着段岭的衣袖,说:“去、去、那边、说……”
段岭:“不不,现在不行,我晚上去找你!”
段岭招手,赫连博便侧头过来,赫连博还在名堂时就长得高,如今身材愈发高大,低头,疑惑地面朝段岭,段岭在他耳畔小声道:“我叫赵融,现在不能喊我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