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岭点点头,那时候的他还不理解郎俊侠的意思,直到过了很久很久,不知道为什么,这夜里的这一句话,时常出现在他与拔都的记忆之中。
深夜里,拔都穿着半湿的羊毛袄子,朝段岭说:“我走了。”
“在我家睡罢。”段岭说。
拔都摆摆手,不容段岭再说,飞快地跑了,段岭注视拔都离去,久久未发一言。
拔都穿过小巷,来到名堂外,从花园的篱笆钻了进去,再把种着万年青的花盆推回去,堵住篱笆里的口子,回到书阁内睡下。
“你可与布儿赤金家交朋友。”郎俊侠叮嘱道,“但他的为人处世,你不可尽学。”
段岭点点头。
少年天性都爱玩,名堂内并非没有人愿意找段岭交朋友,只是段岭向来独自一人坐着,谨慎遵守了郎俊侠的教导,且秉自小养成的戒心使然,生怕失去这一切,更生怕连累了他尚在远方的父亲,便独自在僻院内处着,不去结交任何朋友。
段岭的世界里,大多唯郎俊侠与那素未谋面的爹。
起初众少年都当他胆小,不敢融入他们,久而久之,发现段岭似乎是真的不想与人打交道,便渐渐接受了。上京风气自由洒脱,辽人风俗亦从不勉强别人做不愿意做的事,于是大家互相尊重。偶尔碰上,会朝他点点头,段岭则客客气气,遵循夫子所授,停下脚步,整理衣服,回礼。
这是真正的“点头之交”,同学们开始嘻嘻哈哈,只当新鲜事看,后面却觉得段岭清秀干净,行礼时十分好看,于是一时间名堂内也流行起君子之礼来。唯独蔡闫对他另眼相看,这种另眼相看虽未曾言说,却彼此心照不宣。蔡闻后来见过段岭几次,也很喜欢段岭的安静与认真。
段岭升入墨房后,同桌赫然正是那大个子结巴赫连博,这位新同桌寡言少语,大多数时候十分沉默,倒甚合段岭的安静脾气。
光阴转瞬即逝,不知不觉,日照渐长,积雪化尽,冬去春来。比起待在学堂里,段岭更希望快点回家,从那天起,郎俊侠再没有迟到过。段岭在名堂念书时,甚至总感觉有人在背后盯着自己。
天气渐热起来,午课时段岭心不在焉,趴在桌上打瞌睡,脑袋上突然中了一枚李子。
“哎哟!”段岭抬起头,见墙头闪过一个人影,倏然消失无踪,只得认真学写字。开蒙课程他仅仅用了三个月,学得比所有的孩子都快,不久后便被分到了另一个班里。读的书更多,学的也更杂,天文术数,起承转合……无一不费尽心思。
暖春的夜里带着撩人的气息,段岭心里有股奇怪的感觉在蠢蠢欲动,脑子里总是初到上京那一夜,琼花院里,郎俊侠的背影。
僻院外突然响起了悠扬的笛声,在那百花盛开的春夜之中,仿佛在与段岭说话。段岭隐约觉得那是郎俊侠在吹笛子,却看不见他。段岭穿着单衣,跑到月下,光脚站着,直到笛声渐不可闻,方回到房内睡下,辗转反侧,不得成眠。
一眨眼半年过去,郎俊侠就像他承诺的一般,没有再出过远门,将段府打理得井井有条,每逢段岭放假,便带着他出门去踏青,骑着马在茫茫草原上驰骋,看成群的牛羊,坐在阿尔金山下,喝凛冽的雪水,钓河里的鱼儿,偶尔还会带着拔都一起。
段岭时常觉得自己很幸福,但拔都似乎不愿分享他的这幸福,渐渐地,他总是找借口,不来与段岭一起。郎俊侠说,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有些时候,不必勉强。
“我爹来了吗?”段岭每次回家,都会朝郎俊侠问一次。
“快来了。”郎俊侠朝段岭解释道,“他绝不会不管你。”
段岭问这话,仿佛只是为了得到一个惯常的回答,郎俊侠又朝他承诺道:“你要认真读书,才不会让你爹失望。”
段府被打理得井然有序,段岭在花圃里种上了不少草药,有些活了,有些没活成,郎俊侠有点奇怪,问:“种这么多药材做什么?”
“好玩。”段岭擦了把汗,答道。
郎俊侠说:“你想学医?”
段岭想了又想,也许是少时的经历充满了病痛,令他总是提心吊胆,人命有穷,每个人都会迎来突如其来的死亡,于是他对治病救人更有兴趣些,平日里除了读书,便常借阅一些辨认草药一类的医书。
“不要学医。”郎俊侠说,“你爹对你寄予厚望,来日你是要成一番大事业的。”
段岭固执地说:“我就想想。”
郎俊侠说:“既喜欢种些花花草草,不妨种这个。”
郎俊侠从集市上给段岭买了一棵桃树苗,那是从南方运过来的,江南满地的桃花,移到上京却很难成活。与段岭一同种下那棵桃树后,郎俊侠又说:“待得桃花开时,你爹应当就来了。”
“真的吗?”段岭说。
于是他更加悉心照顾那桃树,奈何它水土不服,总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春天来时,结个两三朵花苞,未曾盛开便已凋谢。
又一年秋到,上京城外满地锈草,狂风从山的另一头吹来,郎俊侠牵着马,驻足锦带河畔,远远张望。
段岭已将遥远的汝南忘得差不多了,从发蒙班升到墨房,再到书文阁后,蒙、辽、金人越来越少,汉人越来越多,他也从同窗处知道了许多郎俊侠不曾言说之事——
譬如上京的汉人大多是南方来的。
譬如名堂内的夫子曾是南陈的大儒。
譬如琼花院是南院、北院喝酒作乐的地方,里头的姑娘都是老鸨南下时带回来的。
譬如上京许多汉人的梦里,都有一片故土,在那个梦中,柳絮飞扬,桃花绽放。
譬如桃树在上京虽难活,许多人却还在种;汉人的书虽艰涩,许多人却还在读。
譬如像布儿赤金拔都、赫连博、乌尔兰……这些名堂内的同学,他们的爹都有一个特殊的身份,叫作“质”。
譬如像蔡家、林家、赵家……他们家里人也有一个职位,叫“南面官”。
而大家都在思念各自的故乡,虽然未曾言说,几乎所有人内心深处都坚信不疑——总有一天,会回去的。
第11章 血缘
离开名堂,前往辟雍馆前的最后一天,夫子给了每个孩子一枚青龙石,青龙石上以辽、汉二文,刻着他们各自的名字,正面汉字印,反面辽文印。
“这是玉衡山产的石头。”夫子坐在厅堂正中,慢条斯理地喝着茶,说,“不可忘了,这石头从何处来。”
十余个孩童朝着夫子躬身,从今日起,他们便完成了在名堂中的学业,六月里须带着夫子与先生们联名的引荐函,去辟雍馆参加入学考试。
段岭拿着那封书函,心里突然有种奇异的感觉。
“我是汉人吗?”那天段岭忍不住问郎俊侠。
“你自然是汉人。”郎俊侠在厨房里切鱼腴,依旧是那云淡风轻的语气,说,“你是汉人中的汉人。”
段岭已不再是当初懵懵懂懂的小孩了,敏锐地察觉到郎俊侠话中带话,问:“什么意思?”
郎俊侠漫不经心地说:“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去读书罢。”
段岭说:“可我姓段,又不是中原四大姓。”
郎俊侠说:“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段岭袖手站在一旁,看郎俊侠切鱼。郎俊侠手指极其灵巧,随手几下就将鱼肉片得犹如薄纸一般,段岭要帮忙,郎俊侠却说:“君子远庖厨,读你的书。”
段岭只觉没劲,但与郎俊侠相处日久,已习惯了听他的话,于是信步走到庭院中,操起一杆长棍,随手舞了几下。
“什么时候教我习武?”段岭又问,“你答应过我的,待我从名堂读完书出来,就教我骑射,练武。”
“侠以武犯禁。”郎俊侠答道,“目不识丁的粗人才习武,有什么好学的?学了武术,便惹得一身麻烦。”
“儒以文乱法。”段岭说,“大家还不是读四书五经吗?”
郎俊侠登时语塞,段岭思辨明晰,头脑聪慧,已不再是郎俊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那个小孩了,辩话时头脑转起来快得很,郎俊侠甚至常常说不过他。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学武艺,我就会挨揍。”段岭一本正经地答道。
“你这一辈子,自然有人保护你。”郎俊侠擦了手出来,说,“放下手中剑,拿起案上笔,王道就是你的剑,人生在世,一辈子只能做好一件事,你既想学医,又想学武,哪有这么多心神?”
段岭说:“布儿赤金说,谁都靠不住,只有靠自己。”
郎俊侠嘴角微微翘了起来,问:“我也靠不住?”
段岭:“你自然会保护我,可是万一你……也有危险,我怎么保护你?”
“保护不了你。”郎俊侠随口说,“便是我失责,若有那一天,我不死,也会有人来杀我,倒是无妨,我死了以后,自然还会有人,前赴后继地来替你挡刀吞剑……”
郎俊侠说到一半,段岭却在他背上蹭了蹭,说:“不会的,我要挡在你前面。”继而转身走了。
天光照入,投在案板上,郎俊侠的手指头不知何时被刀刃轻轻地划了一道,竟是未曾察觉。
段岭在后院将晾衣杆竖起来,挂上两人涤得雪白的单衣薄裤。自住进新家后的时日里,郎俊侠便未请过仆役,起居饮食,俱由他一手包办,段岭在学时,郎俊侠还时不时去看他,捎些东西进名堂里去。
放假时,郎俊侠便打点吃穿,令段岭一应物事,从未有缺。
段岭有时候也奇怪,问郎俊侠的钱从哪儿来的,郎俊侠只答道让他不必担心。
初春时节,段岭读书读得懒洋洋的,郎俊侠跪坐在一旁为他磨墨,点香,准备了热布巾为他擦手。段岭一身慵懒,只觉内心深处有种奇怪的情绪在蠢蠢欲动,坐立不安,见郎俊侠出去了,便又蹑手蹑脚地出房,拿了铲子去花圃里照料他种的花。
从前在汝南时,段岭常看花匠种花,剪枝,移条,是以爱这行当,郎俊侠劝了几次无果,也只得由得他去,不耽误了读书就行。
读书读书,总是读书……段岭虽不排斥读书,然而读多了,总是气闷。蔡闫大了他两岁,早已去辟雍馆了,拔都则无心向学,从名堂出来后便不知去了何处,连告别也没有,段岭去找他好几次,从未见到过人。拔都的家昏昏暗暗的,阴暗且恐怖,他的父亲则对段岭怒目而视,让他不要再来,只因他是汉人。
赫连博的母亲却十分亲切,兴许是汉人与党项两族交好的缘故,拉着段岭的手问长问短,感谢他照顾自己的结巴儿子。
不去名堂,又未入辟雍馆,段岭便时常在家中种花。
这天他将一株牡丹苗小心地挖出来,挪到另一个坑里去,郎俊侠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改天得请个花匠来照料,也免得分了你心神。”
段岭被吓了一跳,险些将根部弄断,说:“我自己能照看。”
“六月里就得考试了。”郎俊侠的眉头微微拧了起来,说,“看你心神不定的模样。”
段岭伸了个懒腰,说:“待会儿就读书。”
郎俊侠又说:“我也得整根戒尺来,否则出了学堂,便没人打你手心,管不住你。”
段岭哈哈笑了起来,郎俊侠从不打他,哪怕责怪,也不带多少情绪,未有大喜大悲,就像一株亭廊下的竹子,静静立着。
“要么带你去琼花院住一晚上?”郎俊侠问。
段岭的脸顿时红了,名堂里不少孩童已半大,平日里提及男女之事毫不含糊。拔都与赫连博还有一次带着他从花园的篱笆下钻出去,偷偷混进了琼花院,恰好看到丁芝在伺候蔡闫的兄长喝酒。
琼花院是什么地方,段岭已约略知道了不少,便红着脸,进房中去。
郎俊侠反而道:“脸红什么?”
段岭回到房中,见郎俊侠影子在廊下来来去去,春日里犯乏,不禁趴在桌上睡了起来,一觉便睡到天黑,夜里又睡得甚不踏实,翻来翻去。他已多年不与郎俊侠同睡了,只能偶尔听到隔壁的少许响动声。
“喝水么?”郎俊侠隔着门问道。
段岭“嗳”了声,也不回应,感觉到郎俊侠似乎在外头坐着,并没有走。
“你不睡觉吗?”段岭翻了个身,半睡半醒地问。
“睡不着。”郎俊侠说,“我坐会儿。”
翌日天气晴好,晨起时郎俊侠在外头说:“段岭,我出门办点事,白天不在,傍晚回来。”
段岭迷迷糊糊地应了,还在榻上犯困,煦暖阳光从窗格上照进来,落在他的脸上,段岭便把脑袋挪开点儿,避开阳光。
阳光又转过来些许,段岭又挪开点儿,随着阳光挪来挪去,躲避脸上的日晒。
李渐鸿站在窗格外,沉默地看着段岭,一身风尘仆仆,身穿麻衣,干得起皮的嘴唇微微发抖。
“他是我儿。”李渐鸿说。
“是,殿下。”郎俊侠答道,继而从怀中掏出一张泛黄的生辰纸,双手恭敬呈予李渐鸿。
李渐鸿没有接,甚至没有看生辰纸一眼,郎俊侠低声说:“当年王妃沿玉璧关南下,回到段家,已有身孕,上梓沦陷,王妃不敢言明小殿下身份,生时难产……唯一保住的,便只有这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