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如捏了捏手里的信,说道:“因为有些话,不能提前同他说。”
“娇娇,”沈云如道,“这一次,是我求你。若你还有什么担心,或是不解气的,那我再告诉你一个我的秘密当把柄,好不好?”
蒋娇娇从来没有见过她用这种神情和语气跟自己说话,一时间很有些不能适应。
“谁要知道你的秘密,再说谁又知道是不是你故意来坑我的?”她别扭地说道,“我不想知道,免得日后你到处同人说了传将出去,又要来找我扯皮。”
沈云如浅浅笑了笑:“那我就给你跪一个礼吧。”
蒋娇娇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一惊,下意识连忙伸手扶住了对方,气道:“你十几年都把下巴扬到天上,今天有毛病是不是?”
哪知沈云如却含着笑,说了句:“我早不该扬着的,那样这十几年我就能与你们玩到一起了,说不定……”她不知道想到什么,又微涩地弯了弯唇角。
蒋娇娇默然了几息,伸出手,似没好气地道:“你几时出门?我可不担保管得久了会不会偷看。”
“到时你会知道的。”沈云如把信轻轻放到了她掌中,玩笑似地道,“然后你还可以把大家都叫上和子信一起看。”
蒋娇娇轻嗤一声,以示自己不感兴趣。
沈云如看了她半晌,忽然道:“娇娇,有劳你帮我向你哥哥转达一句话,我如今终于明白了他那时说的意思。”
蒋娇娇怔了怔:“什么那时?那是几时?”
“小时候。”沈云如笑笑,“看他记性了。”
蒋娇娇无语,心说小时候我哥更没心没肺,哪记得住那么多。
“挺幸运的。”沈云如又似感慨地说道,“我们都生的是儿子。”
蒋娇娇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儿子怎么了?难不成生的是女儿你就不爱了?你自己都是女孩儿,怎地学这一副做派!话不投机半句多,你还是别跟我说话了,再说我又不想帮你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沈云如这么说着,却并未解释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临走前,她又顿了顿,犹豫地复又问道:“有件事我想问你,小时候你为什么突然就不来找我玩儿了?”
蒋娇娇愣了一下,少顷,她迎着对方的目光,淡淡说道:“因为你和你表妹说我坏话,你对她说我像个饭桶。”
沈云如微怔,旋即恍然地涨红了脸。
良久,她向着蒋娇娇施了一礼,说道:“对不起,我那时年幼无知,既同你们交往,心里又总想撑着自己士家女的架子,说了不该说的,伤害了你。”
蒋娇娇万万不料时隔多年之后竟然能够听到沈云如为此向自己道歉。
“算了,”她转开脸,说道,“都是孩子时候的事了。”
“是啊……”沈云如苦笑地点了点头,“已经回不去了。”
蒋娇娇没有接话。
沈云如也没有再说什么,再次垂眸一礼,向对方告了辞。
蒋娇娇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夕阳斜照下,有那么一刻,依稀像是看见了当年正在远去。
蒋娇娇这两天一直在想着沈云如留下来的那封信。
她左思右想也想不通对方干嘛要让自己保管,又为何只让她单单转交给沈约,高遥呢?沈家父母呢?
沈云如说她要出门,难不成是要和高遥一起走?去哪里呢?
她心里猫抓似地,越想越觉得不安。
蒋娇娇就把自己的猜测和姑姑蒋黎说了。
“你说她会不会也打算出家啊?”她说,“是不是怕沈约知道了要去找高子瞻算账,所以才瞒着?”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沈云如和高遥之间就出了大问题,让她连儿子都丢下不要了。
蒋黎一开始知道沈云如有信让蒋娇娇保管的时候,还担心是不是沈家或是高遥有意要来下套,但转念一想其实又没有这个必要,毕竟就凭双方这么差的关系,高遥收买个下人偷偷放进来都比让沈云如找蒋娇娇卖惨求情有用。
蒋娇娇也是这么想的,而且她了解沈云如的性格,这种“丢脸”的戏码对方做不出来。
那就估计真是沈云如自己的私信了。
既是私信,那她们就不好去打探。
正在姑侄俩觉得有些为难的时候,珊瑚快步走了进来,看了看蒋黎,又看了看蒋娇娇,末了,对两人说道:“家里差了人来报,说……沈大娘子没了。”
两人一愣。蒋娇娇旋即倏地站了起来:“你说沈云如怎么了?!”
珊瑚道:“说是高郎君今天早上出门之后,沈大娘子就把其他人都给支走了,连浅雪也被差去了买糕点,结果一回来就发现人已经挂在梁上绝了气。信儿是浅雪回照金巷报的,此时沈家人已经都赶过去了。”
蒋娇娇愣愣怔怔地呆立了好一会儿,仍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沈云如……怎么会自杀呢?
“她不是会寻短见的性子啊,”她喃喃地道,“他们沈家现在不是过得挺好么?”
蒋黎猛地反应过来:“娇娇,那封信——”
蒋娇娇如梦初醒,连忙大步走到衣箱前,从细软里翻出了那封并未粘口的信。
她此时似乎突然才明白了,为何沈云如将它交给自己的时候就好像是一副没有打算保密的样子。
蒋娇娇深吸了一口气,将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笺从里面抽了出来。
信上只有短短两句话。
然而当蒋娇娇看清了沈云如写的是什么的时候,却不由震在原地,红了眼眶。
蒋黎见状,伸手把信拿了过去,目光迅速扫过上面的内容后,她沉默了半晌。
“走吧,”她平复着心绪,对侄女说道,“我陪你一起去。”
沈约一直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或者说,他太希望眼前发生的这一切都只是一场醒来便会结束的噩梦了。
他看着已经哭累了睡着的小侄儿身上穿的那件新衣裳,想到这就是自己姐姐最后唯一留下来的东西,甚至想不通那是什么意思。
难道她以为给孩子穿上一件亲手做好的衣服,就可以放心地离开人世了么?
沈约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母亲听说噩耗的当时就受刺激昏了过去,徐氏还在家里照看着。而他和父亲匆匆赶来,见到的,便只是一具冷冰冰躺在棺中的尸体。
佑安躺在他娘亲生前睡过的床上,而高遥则抱着头坐在一旁,显得无措又狼狈。
“明明我走的时候她还好好的。”他对沈家父子说得最多便是这句话。
“既是好好的,那云娘怎会走了这条绝路?”沈庆宗气痛地直砸手杖,“你同她朝夕相处,难道不知她到底遇到了什么事么?还是说——是有人仗着阿郎偏疼之故,给了她委屈受?”
他说这话时,看的是李氏。
李氏一惊,七分假的眼泪顿时成了十分真,忙忙辩解道:“妾身素日里最是敬重大娘子,绝不敢伤大娘子的心啊!阿郎待大娘子也是敬爱体贴,沈老爷和沈侍御若不信,可以问问浅雪!”
浅雪没法接这个话。
要说高遥对沈云如不好,那自然不是,可要说好……好像也不至到称赞的地步,最关键的是,她看得出自家大娘子生前那段日子过得不快活。
但沈云如那日回沈家和母亲唐大娘子闹了点不愉快,走的时候明显哭过,浅雪多少觉得沈家父子也应该心里有数。
这事再往下说,那就是要归责的问题了。她不敢说是高遥害死了大娘子,但也更不敢说可能是因为唐大娘子。
毕竟大娘子还有个儿子呢!
于是浅雪就打算说点劝和的话,不想此时高遥却先开了口。
“云娘这段时间情绪都不太好,我也不知她怎么了,有时前一刻还好好的,转身就突然低落起来。”他说着说着,泪光又在眼中闪烁,“最近事情又多,是我疏忽了她,早知如此……”
沈庆宗也难忍心痛地掉了眼泪,但口中却道:“云娘一向是个有分寸,也懂得控制自己情绪的。”
高遥微有哽咽,没有再说什么。
沈约心里很清楚,姐姐的死恐怕一半是因为高遥,一半则是和母亲有关。那日徐氏对他说姐姐来家里看母亲,却没过多久就红眼沉脸地走了,这才过了两天人就出了事,要说这其中没有半分关联,别人可能信,但亲眼见过兄长之死的他却很难不心生怀疑。
而高遥——他看了看李氏,大约也能隐隐了然姐姐那种无法托付心事的感受。
但佑安还小,而且那是高家的儿子,这不是一两句谁对谁错就能解决的。
“还是先处理大姐姐的后事吧。”他看着高遥,说道,“佑安还小,如今已没了娘亲,不能再离开爹爹了。”
高遥一顿,抹着泪点了点头。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蒋黎和蒋娇娇来了。
沈约他们都有些意外,谁都没想到蒋家的人竟会过来吊唁,而且这么快。
双方在沈云如的灵前见了面。
蒋娇娇亲手给沈云如上了三炷香,她走到棺木旁,就在垂眸瞻仰遗容的瞬间,忽然泪涌而出。
蒋黎伸手揽住了她。
沈约咬了咬唇,微顿,低声说道:“蒋姑姑、蒋大娘子,谢谢你们来送我大姐姐最后一程。”
“应该的。”蒋黎看着他,说道,“今日我们来,也是受云娘生前所托,将她的遗言交给你。”
沈氏父子和高遥闻言皆是一愣,就连其他人听了也是面露诧色。
“……遗言?”沈约怔怔的。
高遥也愕然地道:“云娘几时留的遗言?她有遗言我怎么不知?”
蒋娇娇抹了把泪,径直对沈约说道:“沈姐姐两日前特意来找我,说是要出远门,嘱托我帮她暂时保管这封信,等她走后再转交给她弟弟沈侍御——她还说,大家可以一起看。”
言罢,她就从袖中拿出了那封信,再次抽出信笺,展开,随即深吸了口气,扬声念了出来——
“送女求和,国之辱,士之辱。今日为她,他日为我,男儿不争,女子不弱。”
蒋娇娇忍着泪,续道:“……沈云如,绝笔。”
沈约猛然震在了原地。
荷心从蒋娇娇手里接过信,走过来递到了他面前。
只听蒋娇娇淡淡地说道:“沈姐姐的字迹,相信你应该认识。”
沈约缓缓将目光落在那薄薄的纸笺上,颤抖着手,慢慢伸了过去。
然而指尖才刚碰到页角,他便忽地脚下一软,跌坐到了地上,无声间泪如泉涌。
沈庆宗杵着手杖,扶墙站在门口,面色苍白。
而高遥,好似突然间恍悟了什么,他转眸怔怔朝妻子的棺椁望去,良久,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