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铺规定,写一份状子六十文,文师每月有定酬,额外计件取五文。谢暎没有定酬,所以他那份的算法是和铺子按件五五分。
“本是该您接的状子,”谢暎一如既往地谦逊道,“我取那十文也不过是个替手钱,这些本该是您的。”
王文师很满意,以至于他都有点迟来的内疚,觉得自己是不是太不厚道了些。
于是他心中有愧地关心了一句:“我看那娘子的脾气,恐不是个好相与的,她没有为难你吧?”
谢暎还没说话,旁边坐着的陆姓文师已悠悠笑道:“为难什么啊,人家不知道多服气谢元郎,今日那六十文只是定钱,说好了后面找齐人一并过来再找他写。”
王文师愣了一下:“找什么人?”
陆文师似是很喜欢传播见闻,不等谢暎说话,又代劳地说道:“谢元郎同她说,告那周栏头是治标不治本,究其根源,还是男人做栏头不便于找女商收税,想必这么久以来遇到这种困扰的也不止那娘子一个。谢元郎就劝她想想,为长远计,最好是能多找些人联合写个状子递上去,旁的也不用多说,免得人家说她们寻私仇,只求往后找些女栏头来。”
王文师半晌没能说出来话。
谢暎也不多说什么,客气又含蓄地笑了笑,坐回去继续看起了书。
过了会儿,他面前突然多出来了一挂钱,正是刚才自己放到王文师桌前的。
谢暎抬头朝对方看去。
“你拿着吧,”王文师面上有点尴尬地道,“你那办法我可想不到。”怕对方拒绝,他又补了句,“你是个人才,咱们书铺还等着你来纳状呢。”
谢暎笑笑,他本就需要钱,此时也就不再推拒,道谢后收了下来。
过了会儿,又陆续进来了几个要写状子的,谢暎帮着接待了两个,写完后看时间差不多了,正准备收拾一下回去,门外又有人走了进来。
来人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男子,相貌俊美,气韵清雅,身着檀色襕衫,头戴儒巾,腰挂佩珂——一看就是个士人,而且家境优渥。
在他身边还跟着个长随,看上去颇为干练。
靠门口近些的陆文师立刻迎了上去:“郎君有何事需要效劳?”
那人只是淡淡笑笑,然后视线在室内逡巡了半圈,很快便准确地落到了谢暎身上。
男子径直走过来,对他说道:“有劳小郎君帮我写个状子。”
陆、王二人不由一愣,就连谢暎自己都有些意外。
但他还是礼道:“郎君请坐。”又问,“不知郎君如何称呼?”
男子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目光在他提笔的手上略略一顿,含笑道:“陶三郎。”
谢暎就照例开始询问:“陶郎君是要告什么案子?”
陶三郎道:“前日张氏破石强从我兄长那里买走了一万三千片砖瓦,价值十七千却只肯支钱米八贯,我家要将他告上公堂。”
谢暎点点头,开始写了起来。
他越写,越瞧着破石这个名字有点熟,想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什么,于是笔下一顿,抬眸朝陶三郎旁边的长随身上看了一眼。
谢暎不动声色地写完了状子。
“写好了。”他把东西递了过去,“一共六十文,承蒙惠顾。”
然而那陶三郎看了,却道:“行文是否太平淡了些?”
谢暎笑了笑,说道:“我资历尚浅,不如郎君还是请两位文师帮你写吧。”又礼貌地告辞道,“我家中还有事,先回去了。”
他说完这话,就直接走出了书铺。
谢暎惦记着谢夫子回家的时辰,脚下加快了步伐,岂料身后也有人步履飞快,不消片刻就追上来拦住了他。
正是那位陶三郎身边的长随。
谢暎警惕地看着对方。
“小郎君请慢行,”那长随面色板正地道,“我家阿郎还有话要与你说。”
灯火浮影中,陶三郎不急不慢地从后头走了上来。
他手里还拿着谢暎先前写的那张状子,此时站定,他又随意瞥了一眼,然后淡笑道:“我看小郎君写的这手字,倒也不像是个喜欢半途而废之人。”
谢暎目光微凉地看着他,语气平淡地道:“陶郎君既不是真心要告状,又何必非要我认真写?您的事情是事情,难道别人的事情就不是事情?”
陶三郎听见这话,原本静深的目光中霎时透出了些许兴致,问道:“你如何知道我不是真心要告状?”
谢暎伸手往旁边人腰间一指:“这么大的‘破石’二字,不知是谁有眼疾。”
陶氏主仆顺着他的手看去:“……”
陶三郎面露无奈地道:“你今日怎么挂了这么个锦囊?”
长随红着耳朵道:“姐姐给绣的。”说着伸手把腰间锦囊给扯下来揣到了怀里。
谢暎面无表情地道:“我可以走了么?在下不及贵人闲暇,家里真的有事。”
陶三郎看了看他,浅笑道:“其实我也不是太有闲暇,今日回家正好路过,本打算随便吃点宵夜,不想恰好听见有人与老板娘谈起你,所以有些好奇,寻过来瞧瞧。”
谢暎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那个青衣娘子的事,于是有些疑惑地抬眸朝他看去。
但陶三郎也没有再多解释,只道:“令你心中不悦,是我冒昧了。”
谢暎看他一个大人倒是能放得下身段跟自己道歉,心火略平息了一些,说道:“无事,那我先告辞了。”
陶三郎没再留他。
谢暎急着往家赶,只好去抄近路,眼见着前方大红灯笼高高挂的巷口,他暗自深吸了一口气,埋头扎了进去。
巷子里没有他想象中的杂吵喧闹,只是夜风里隐隐有丝竹弦乐声伴着香气与酒气混合的味道萦绕于四周,令人感到莫名的诡秘。
此时恰好斜前方有间妓馆的门从里面被打开了,谢暎本能一惊,也不敢去细看走出来的人此时是怎样一番形容,只低着头加快了脚步。
他匆匆自门前走过,方多行了几步,就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了个充满了疑惑的声音道:“暎哥儿?”
谢暎一顿,倏然回头看去,下一刻,整个人都愣住了。
谢夫子见自己果然没有认错人,不由满脸愕然,举步朝他走了过来,上下打量着自家小孙孙,问道:“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谢暎下意识地涌起了些被抓包的窘迫。
结果谢夫子见状便想歪了,皱着眉头道:“莫不是蒋家那哥儿领着你来的?”边说边开始四处打望。
谢暎愣了下才反应过来,烫红着脸忙解释道:“不是,我就是来抄个近路的!”
谢夫子半信半疑地道:“你若没来过怎么知道能抄近路?”
谢暎生怕引起误会,又急急道:“我早熟悉过地经了。”
“当真?”谢夫子还是有点怀疑,他顿了顿,微低了声音,语重心长地道,“其实你这个年纪对这些事生出好奇也是正常的,但接触得太早对你身体不好,而且待要应举的士子若迷上时时往风月之地跑,这心思难免就散了,如此多半应举无望,这些地方只能当作个消遣去处。”
谢暎的脸早就红透了。
“叔祖,您放心,我对这些地方没有什么兴趣,以后也不会接触的。”他也低着声音道,“但您年纪大了,也最好不要常来。”
谢夫子愣了愣,这才明白原来自己被小孙儿给误会了,他不禁微窘。
平心而论,男人有几个不狎妓的?这满京城开的那么多妓馆就是证明。读书人更是喜欢可懂自己满腹篇章的解语花,就是那些士大夫饮个宴也有官妓作陪。这是风雅事,本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他自己以前也来过,尤其年轻的时候受屡试不第的现实所困,就更喜欢来这些地方放松自己。
但是自从谢暎来到他身边,他看着这孩子一天天长大,慢慢显露出非凡的读书天赋,他也逐渐体会到了做长辈的艰难。
他早些年没钱娶妻的时候都不觉得自己愧对谁,可现在却开始后悔从前将日子过得浪荡随意。若早知以后家里能有这么个宝贝,他说什么也要把从前扔在妓馆和酒店里面的钱都拿来给孩子攒书,也不至于现在才后知后觉地担忧自己跟不上对方长大的步伐。
他也担心自己一不小心会令那些放荡的生活习性影响到谢暎,让一个本该成才的孩子随了自己的倒霉相。
好在,迄今为止自家孙儿长得都很好。
所以谢夫子在妓馆门前遇到他,虽然震惊又着急,可是不敢骂,更要小心翼翼地引导他。
“我也不是找消遣的,”谢夫子决定实话实说,“我答应了卖诗给人家,过来交货而已。你呢?”
谢暎微怔,顿了顿,说道:“我在桂枝书铺里找了份帮工,隔天晚上会过去待会儿。”
误会解除,祖孙两个互望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心照不宣的理解和感动。
“走吧,回了。”谢夫子正了正头上的冠,挺胸抬头地举步往前走去。
谢暎跟上两步陪在他身边走着。
片刻后,他听见谢夫子问道:“在书铺帮工累不累?你现在还是读书比较要紧,若有什么想看的书蒋家没有,你和修哥儿是朋友,对他开个口也无妨,反正他自己应举也是可以看的,大不了只当是我们先借的,回头把钱还了就是。”
“不累。”谢暎道,“叔祖,我现在已经比您还高了,您别担心我,我心里有数的。”
谢夫子停下脚步转头望了他一眼:“你要是没我高就坏了。”
谢暎笑了笑。
夜风徐徐,两人继续往前走。
“先前我说的话你还是要记住,”谢夫子缓声道,“这些地方你若想来,就等长大了再说。”
谢暎略感无奈,只好又保证道:“您放心,我不去。”
谢夫子倒是有些意外于这孩子的坚定,不过因为不晓得该怎么和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更深入地聊这些,他还是决定点到为止,以后再说。
祖孙两人就这样慢步着回到了照金巷。
巷子里仍是那般寂静幽深,一如既往地让人觉得好像随便一点声响都会打破夜间的宁和,眼见将要经过蒋家门前,谢暎下意识地更放轻了些脚步。
结果他一眼瞟过去,忽然发现门缝里头有张脸。
谢暎猝不及防地一顿,好在自己及时稳住。
但也在看清了那张脸的瞬间,他觉得心口倏然涌起了阵阵热意。
谢夫子察觉到了他脚下的凝滞,转头问道:“怎么了?”
谢暎忙镇定道:“没事。”
谢夫子也就没太在意,两人径直往家的方向走着。
谢暎转眸看着正站在门里头冲着自己挥手道别的蒋娇娇,弯起眉眼,在谢夫子瞧不见的地方不着痕迹地也向着她轻轻挥了挥手。
蒋娇娇盯着他们祖孙两个走过后才关上了门。
“大姑娘在这儿等了半天,怎么也不出去和谢元郎多说几句话?”荷心好奇地问道。
“我本就是担心他怎么迟迟不回来,现在见他回来就好啦,费事钻出去又被谢夫子阴阳怪气。”蒋娇娇口中随意地说着,眉梢眼角却都透着心满意足的笑意。
反正今晚没白等。
她这么想着,高高兴兴地往内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