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南使团对此颇有不满,姜凤声去安抚了使团,此时刚从鸿胪寺回来。
姜凤声劝谏皇帝,以公主和亲,乃是大央安抚属国最常用的手段,他举出了好几位公主的实例,称得上是苦口婆心。
然而风承熙却是油盐不进,任姜凤声怎么说,就是不松这个口,最后翻了个白眼,打了个哈欠:“朕累了,想歇息,此事改日再议。”
姜凤声只得无奈退下。
叶汝真在起居注上写:“天庆二年三月十七,中书令姜凤声进言,上拒之。”
若是前面的张大人或者李大人瞧见,会气得跳脚,指责她写得是什么玩意儿。
但作为一个混完今天就回家告病假的人,叶汝真才不在乎写得是什么玩意儿——反正字写成这款,天晓得她在写什么。
姜凤声已经走到了门边,忽然回头看了叶汝真一眼,向风承熙道:“陛下今日又换了起居郎?”
风承熙懒洋洋地靠在御座上,似笑非笑:“怎么?朕想换个起居郎,也要中书令大人准许?”
姜凤声:“不敢。只是起居郎乃近身侍君之职,还是须得文笔弥艰者当之,这位大人似乎不是进士出身。”
正所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叶汝真过于年轻,若真是进士出身,琼林宴上姜凤声定然有印象。
风承熙坐直来,眼角眉梢带着一丝笑意:“表兄,你不觉得这位叶卿眉目如画,生得十分俊俏吗?”
姜凤声皱了皱眉:“……”
风承熙像是看不到他脸上的忍耐之色,反而颇有兴致地接着道:“那些糟老头子朕实在是看厌了,换一个赏心悦目的,上朝都能精神些,你说是不是?”
姜凤声看上去十分无奈,无法置评:“……臣告退。”
被两人谈论的叶汝真:“……”
她以为能留下来是因为她的机智,没想到是因为脸。
*
皇帝回宫用膳兼午休,叶汝真终于能歇一歇。
齐昌告诉叶汝真,皇帝少说会歇上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里她也可以歇一歇。
齐昌之所以这么上心,已经不单是因为那只荷包。
更因为叶汝真是皇帝亲口夸过的人。
“陛下眼高于顶,从来没有夸过什么人,哪怕是姜大人生得这般玉容天姿,陛下有时候还要提醒他多涂点面脂。”
齐昌看着叶汝真,这般近距离细瞧,都找不出半点瑕疵,真可谓是肤如凝脂,看来是着实对陛下的眼缘。
再者齐昌确实是佩服叶汝真:“叶大人,我真没见过比您更大胆的人。”
在齐昌眼里,叶汝真方才最少可以被拖下去两次了。
一次是胆敢直视圣颜。
视线对准视线,不偏不移的那种。
臣子敢这么干,一般只有两种情况。
一是打算死谏,二是打算谋反。
还有一次是胆敢打断皇帝的话头。
当时齐昌的心跳都快停了。
在御书房当差这么久,齐昌还没见过这么不怕死的人。
结果叶汝真还能安然无恙。
正所谓吉人自有天相,这位叶大人是个贵人啊。
齐昌决定抱紧这条新大腿。
叶汝真此时正在吃饭。
官员们在宫城里有值房,不管白天黑夜都有人当值,饭食由御膳房送来。
叶汝真原本是抱着轻松的心情尝一尝御膳房的滋味,听得这一出,整个人僵了僵,迟疑地问:“那……万一有人冒名顶替在御前奏对呢?”
“那还用说?”齐昌拿手脖颈间一切,“杀头都是轻的。”
叶汝真:“……”
御膳房的饭菜顿时不香了。
*
伽南国民风彪悍,国力日益强盛,若是此次求亲不成,只怕会影响两国交好,大臣们都有些担忧。
中书省官署内,姜凤声表示回头便去和太后商量商量,定会将此事定下来。
大臣们安心多了:“有姜大人,实乃我大央之福。”
众人散去之后,姜凤声命人去吏部取新任起居郎的籍册。
吏部司的刘理前来覆命:“叶大人的籍册刚刚被康公公取走了。不过他是今天才办的入职,大致详情下官都还记得。”
说着一一将籍贯生平背景等报上来。
姜凤声点点头:“天子近臣,选人更要慎重,务求人品才学德行俱佳才是。但愿这位叶大人不要让人失望。”
宫城内,明德殿。
籍册摊在书案上,春日的阳光洒在上面,一个人的生平来历一览无余。
“叶汝成……”
风承熙缓缓摩挲着腰间的蟠龙玉佩,眼前浮现出新任起居郎的视线。
那道视线笔直、清晰、坦荡,像是一束从春阳下裁出来的光,还没来得及被这里的深重阴暗污染,毫无阻挡地撞进他的眼睛里。
第3章 香味
叶汝真下了值就直奔宫门。
叶家的马车一直在宫门外等着,车夫宋伯远远就瞧见了她,回头朝车里不知说了什么,车帘掀开。
车内的人探出身来,竟是父亲母亲和外祖母都来了。
叶汝真在宫里提心吊胆的时候,长辈们也在家里提心吊胆。
原以为入个职最多半天功夫,哪知中午了叶汝真还没回家。
外祖母白氏第一个急得不行,此时叶汝真全须全尾地出来,外祖母一把就搂在了怀里,一叠声问有没有受委屈,中午可有吃饱饭。
“没有没有,我好得很。”叶汝真笑眯眯道,“御膳房的饭菜不错,八宝鸭子特别好吃。”
母亲谢芸娘道:“这菜咱们家厨子老严也会做,晚上就做给你吃。”
叶世泽道:“老严的胭脂鹅脯最好,定要让真真尝尝。”
说着叹道:“这次若不是真真,可真不知该如何收场。保住了差事,咱们家也有脸面,到时真真说亲,就能往高处寻了。”
白氏冷哼一声:“若不是冲着这一点,你以为我会让真真冒这个险?一个姑娘家扮成男人入宫,万一被人发现了,那可怎么得了?什么高门大户咱们不稀罕,只要为人忠厚老实肯入赘,那便良配。”
白氏年纪轻轻便守寡,一手带大女儿,指望招个能入赘的女婿支应门庭。偏偏谢芸娘看上的叶世泽是家中独苗,入赘之事便成了梦幻泡影,白氏一直引以为恨。
叶氏夫妇互相看了一眼,张嘴欲言。
白氏年过半百,但保养得宜,风韵犹存,手上灿灿然戴了两三只戒指,一抬手止住两人的话头,“汝成那孩子娶什么样的亲,你们说了算。真真是我一手带大的,她嫁什么样的人,须得我说了算。”
白氏一生要强,开着一家铺子,名曰“白记”,专卖胭脂水粉香膏特物,在蜀中已经开了好几家分号,这次来京城也打算开一家,很有一笔家底,待人承继。
“可是,娘,您想想看,但凡好手好脚有家业有底气,谁肯入赘呀……”谢芸娘小心翼翼地开口,还未说完,白氏便冷然道:“呵,当初你便是这样想的,所以才偷拿户帖去换了婚书??”
叶世泽连忙打圆场,但白氏是有名的炮仗性子,火气上来了天王老子也捂不住,当场就劈里啪啦把夫妻俩一顿痛骂,直到看见叶汝真靠在车壁上,睡得正香。
白氏立即住了口,只狠狠瞪了两人一眼,才罢。
叶汝真悄悄掀起眼帘,打量一下三位长辈。
三人分坐两边,壁垒分明。
明天就去找铺子。
把外祖母跟爹娘搁在一块儿,家里天天都得炸炮仗。
*
第二天一早,叶汝真就让人把告假的书信送去吏部司。
然后便乘上马车,和外祖母一起去街上逛逛,挑选铺面,顺便探一探京城胭脂水粉的行情。
白氏向来是打扮得雍容华贵,端然便是一位珠光宝气的贵妇人,无论逛到哪一家,都是头等受欢迎的贵客。
等马车里大大小小的盒子堆了有小半车,时辰也近晌午了,叶汝真正打算寻一家有名的酒楼吃午饭。
此时就见叶家的小厮一路急跑过来:“老太太,姑娘,不好了,官府来人了!”
叶汝真和白氏都吃了一惊。
白氏:“怎么回事?说清楚!”
小厮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叶汝真问了几遍才明白,不是来拿人的,是吏部和宫里都有人来探望她。
来的人是刘理和齐昌。
叶汝真很想说才当了一日同僚,大可不必如此热情。
但两人迎上来时,脸上满是关切,嘘寒问暖,看起来大家至少共事了三五年。
叶汝真来时已经换好了男装,用马车上现成的脂粉把自己的脸色涂得白中泛青,再把右臂挂在胸前——她告假的理由是下值时马车车轮脱榫,她的右臂摔伤,提不得笔,写不了字,自然就不能入朝当值。
她颤巍巍地虚弱道:“多谢二位惦念,我方才从医馆回来,大夫说只要将静养数月便好。”
刘理道:“有道是伤筋动骨一百天,确实是得好好养——”
齐昌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
“宫中差事甚是清闲,一定不会耽误叶大人养伤的。”刘理的话头拐了个大大的弯,诚恳地道,“请叶大人随我们进宫吧!”
叶汝真:“……”
你听听你说的是人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