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不如前院灯火辉煌,亦是布置得十分精雅,比起贵女的闺房不遑多让。
前院歌声与乐声到此听来十分遥远,落在风声,若隐若现。
房中飘出零落的琴声,并不成曲,一只纤纤素手拔弄琴弦,姿态随意。
“众器之中,琴德最优,能禁止于邪,以正人心。”姜凤声皱眉,“你来这种地方能练什么琴?”
姜凤书衣着发饰皆十分素净,指尖拂过琴弦,淡淡道:“兄长是自欺还是欺我?琴于姜家嫡女而言,只不过是媚上邀宠的工具。我连女伎服侍男人的本事都要学,在这里学琴,不是为了更好地讨得陛下欢心吗?”
姜凤书:“妹妹这是在怨我?”
“怎么会?”姜凤书浅浅笑了,“我这四时供养,一身血肉,皆是姜家给的。身为姜家嫡女,无论为姜家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阿月儿,你生来就要当大央皇后的,那是多少女人想都不想的尊位,而你,只是因为生在姜家就能做到了。”
姜凤声放软了一点声音,“市井百姓都知道的俗语,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的辛苦,哥哥比谁都清楚,但正因此,你的尊贵也不可限量,一切都是值得的,莫要胡思乱想了。”
“我是在家中待得有些烦闷,所以想来这里坐一坐。这里没有人知道我是谁,我觉得很自在。”
姜凤书望着姜凤声,眼睛里露出一丝哀婉,“这是我仅有一点自由,入官之后,我就连这一点都没有了,哥哥连这点都不肯成全吗?”
姜凤声脸上有片刻的迟疑,然而转即便恢复如常:“不行。陛下此时就在青云阁前院,谁也不知道他为何而来,你不能留在此地。”
姜凤书:“他自来荒唐,来乐坊还能为什么?青云阁美人无数,自有人服侍他。倒是兄长最好快点离开,若是被他知道兄长盯着他的行踪,只怕又要发好大一顿火气。”
门上忽然被急急拍了一下,唐远之的声音传进来:“家主大人,陛下带着人往后院来了。傅妈妈正在应付。”
“听见了?陛下的性子你是清楚的,一个傅氏不可能拦得住他。”姜凤声道,“他只怕是听见了什么风声,万一看到你一个女儿家身在乐坊,立后之事便要出大变故了……快跟我走!”
姜凤书也知道利害,抱起琴,跟随姜凤声快步走出房门。
*
叶汝真整个完全是懵的。
她也不知道风承熙是从哪里知道了如月,女伎们都说如月早已离开了青云阁,风承熙却是微微一笑,搁下琵琶径直闯向后院。
青云阁这么大的乐坊,养了不少护院。可没有人拦得住他,郑硕在前面为他开路。
叶汝真酒都吓醒了:“陛——郗、郗兄,如月真的不在青云阁了,郗兄就算去了后院也见不着她。”
“是吗?朕不信。”风承熙嘴角带着笑,脚下不停,“朕要亲自去瞧一瞧。”
傅妈妈满面堆笑地迎上来,企图拦下风承熙,奈何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郑硕推到一边。
“叶郎君啊这是怎么回事?”
傅妈妈还没有吃过这样的亏,又惊,又怒,“这是什么人?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敢在青云阁撒野,明儿京城就没有你这一号人物了!”
叶汝真好想捂住她的嘴。
风承熙闻言一笑,回过头来,向着傅妈妈,声音很是悦耳,就和片刻之前唱曲时一样好听:“知道,青云阁的靠山是姜家嘛,明日让姜凤声来找我,我来招待他。”
他明明是带笑的,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傅妈妈阅人无数,此时却被震得呆在当地,一时不敢动弹。
此时已经进了后院,前方有人影一晃而过。
“召人。”风承熙吩咐。
郑硕以手为哨,发出一道尖利哨音,围墙外响起铁爪抓壁的声响,紧接着铠甲声动,一道道人影翻墙落地。
“外面都守好了,一个也不要放出去。”风承熙道,“今夜所有在青云阁的女子,全带到这里来。”
叶汝真呆立当地,半醉的脑子终于开始转动起来。
这就是风承熙的要事。
第16章 有病
青云阁作为京城最著名的乐坊,后院也有不少客人。
正值你侬我侬情意绵长之际,房门轰然洞开,哪怕泥性人也会有三分火气。
但定睛一看,踹门的是羽林卫,大部分都悚然一惊。
只有个别位高权重者,既惊且怒之下,还敢于踹上羽林卫一脚,奔出来看看是哪个不怕死的前来搞事。
然后就看到了坐在花园凉亭中的风承熙。
“扑通”一下,那大臣跪下了,“陛——”
底下的话被羽林卫捂住了。
风承熙倒来了兴致,踱到他面前:“这不是林侍郎吗?令兄林敬当年教朕《尚书》时,可是严苛得很啊,怎么没想过好好教一教你?”
林侍郎身抖如筛糠。
大央官员狎伎以渎职论,平时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站对了位,谁也不当一回事。但被皇帝亲自捉住又是另当别论。
风承熙:“叶卿,你说该怎么处置?”
叶汝真脑子里乱得跟猫儿爬过的线架似的,哪里知道怎么处置?
而且她自己又惊又慌,方才急急灌下去的酒被春夜的凉风一激,胃里一直在翻涌,此时再也忍不住,扑到一边吐了个干净。
风承熙道:“瞧瞧,林侍郎和令兄一样道貌岸然,却行此龌龊之事,把叶卿都恶心吐了。”
吐得乱七八糟的叶汝真:“……”
我没有,我不是,你别胡说。
林侍郎的兄长林敬是饱学之士,当时负责教导风承熙,实在奈何不了顽劣的风承熙,最后提前告老致仕,回故乡养老去了。
朝臣们说起这事,还为朝廷惋惜,看在林敬的面上,对留下来的林侍郎多有几分照拂。
但顽劣学生本人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风承熙十分愉快地罢了林侍郎的官,还和和气气地道:“听说令尊早逝,你是令兄一手带大的,如今令兄年纪大了,你也该早点回去孝敬才是。朕赐你程仪,明日一早便出发吧。”
林侍郎没来得辩驳一句,便被拖了下去。
叶汝真当差的那些时日里,林侍郎是朝班里最没有存在感的一个,从来没有上过奏章,出班说话一般只有三个字:“臣附议。”
附得多半是姜凤声。
此时她约摸明白了,见如月什么的不过是个由头,风承熙来青云阁要挖的大概是什么要紧人物。
眼看罢了一个从三品侍郎,风承熙都没有收手的意思,这个人物显然了不得。
“陛、陛下……”叶汝真虚弱地开口,准备远离这是非之地。
才开了个头,风承熙扔了一块帕子过来,“擦擦汗吧。”
四个字简简单单,既不似之前闯后院的杀气腾腾,也不似方才罢官时不怀好意的奚落。
叶汝真莫名有种感觉——这四个字里,才是帝王冷厉华衣之下,真正的风承熙。
转即便觉得自己多想了。
风承熙大约是从小学戏学得好,简直有一千张面孔,轻佻洒脱天真冷漠狠辣无情,他一个人就能全演完,哪里来的真正的他?明明个个都是他。
“谢陛下。”叶汝真恭恭敬敬把帕子奉还,“谢陛下关怀,臣自己有……”
风承熙看了她一眼:“嫌朕?”
……这怎么敢?
叶汝真谢恩。
虽是帕子,到底是御赐之物,叶汝真用得小心翼翼。
她的额角确实是一片汗,一半是因为吐的,一半是因为吓的。
鬓角有细碎的头发贴着肌肤,被汗湿之后发愈黑,脸愈白。
风承熙看着她,忽然道:“叶卿与令妹既是双生,想必容貌十分相像吧?”
“!!!”
叶汝真擦汗的手顿住,声音有几分干瘪:“确实是……颇为相像的。”
风承熙转过头去望着后院的点点灯火,羽林卫正在大肆搜索,不时有种种响动传来,乐坊里的人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被羽林卫押在花园外的走廊上,暗暗抽泣。
“叶卿相貌上佳,令妹自然也是一位美人,不知叶卿可愿将妹妹送入宫中,长伴朕左右?”
叶汝真不知他是从哪一个角度突然起了昏君之思,当场便跪下:“臣死罪,此事万万不可。臣妹长于乡野,脑子既笨,胆子又小,真进宫当妃嫔,轻则给陛下添堵,重则弄丢自己的性命——”
风承熙语调威严:“叶汝成,你可知你这是抗旨?”
“哪怕是陛下要臣的命,臣也不能奉旨!陛下可以有千千万万个美人,但臣只有一个妹妹!”
叶汝真算是豁出去了,等着风承熙大发雷霆。
结果半天没有等到。
叶汝真大起胆子抬起头,悄悄偷看。
“起来吧。”
灯笼的光芒映在风承熙脸上,上面没有怒气,倒有几分落寞。
“你待你妹妹倒真是好,别人都巴不得把妹妹送到朕身边来,你却是不要命也要保着她。”
“她到底是臣在世上唯一的姐妹……臣不待她好,待谁好?”
叶汝真其实有点心虚。
主要是她实在变不出一个妹妹来,这旨是非抗不可。
“世上唯一的姐妹……”风承熙轻声道,“朕也有,但朕从来不曾善待过她一日。”
叶汝真打量他的神色,似是愿意收回成命了,忙道:“陛下已经和伽南王子密谈过,却仍要躲在供案底下偷听他和公主见面,显然是想听一听他坚持娶公主到底是出于何种居心,这种做兄弟的心情,臣很能体会……”
“叶卿,你体会错了。”风承熙道,“这种时候,你应该说——陛下是真龙天子,本就不会囿于尘情俗世,岂能以凡夫俗子之情度之?”
叶汝真瞧他脸上虽是带着笑意,却实在不像是高兴的样子,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才好,再一次生出“伴君真难啊”之感。
郑硕过来,附耳向风承熙回禀几句。
风承熙脸色微微变了变,然后道:“叶卿,想不想去看个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