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要是叶大人在这里,陛下根本不会这么喝闷酒。
陛下若是和叶大人喝酒,那一定是猜枚赌酒无所不为,连带底下这些兄弟也能松快些喝一杯,根本不用在这里战战兢兢受罪。
“你说,他现在在干什么?”风承熙忽然问。
女伎在侧,郑硕不敢明着答,只能道:“夫人能干什么?自然是和人家聊聊衣衫首饰什么的。”
风承熙冷哼一声,杯子重重搁在桌上,酒水洒出来,溅在桌面。
随从集体全身一僵,歌舞也为之一停。
“愣着干什么?喝啊,弹啊,跳啊!”
风承熙低笑,眸子却是冷的,没有一丝笑意,“寻欢作乐嘛,谁不会呢?!”
*
叶汝真第二天一早来寻风承熙,吓了一跳。
她已经听蕴娘说起昨晚风承熙聚众作乐,还以为随从都得到了一个满足的欢宵。
结果走进大厅一瞧,随从们眼下发青,但身姿依旧坐得笔挺,女伎们则是东倒西歪,有醉倒的,有累倒的,就那么和衣睡了一地。
场面着实有几分壮观。
“舍得起来了?”
风承熙坐在最中间的上座,背靠屏风。
他身上穿的是一件白底绣金线牡丹通肩大袖圆领袍,腰间束着镶金蹀躞带,带钩上嵌着红宝石,衬着屏风上的大朵牡丹争艳图,活脱脱便像是屏风上的牡丹成了精,化身成人。
但经过一夜的搓揉,上好的丝袍已经皱得不成样子,袖角也沾上了酒水,他的脸色更是白里泛青,眼眶里杂着血丝,声音极为低郁。
叶汝真走近就闻到他身上浓重的酒气,先让郑硕带着人都退下,再让人传热水进来,拧了一把布巾,递给风承熙。
风承熙根本没看布巾,只道:“良宵苦短,叶大人起这么早?”
叶汝真看看周围翻倒的桌椅,滚落满地的果盘点心,再看看憔悴的风承熙:“你们就这么熬了一宿?”
“那自然是比不上叶大人,走到千里之外,还有佳人痴心守望。”
风承熙拉着她的手,将她扯近一些,沉声道,“昨天晚上,她如获至宝吧?在心尖尖上放了三年人,一朝就到了自己面前,红烛相对,乐事无边,叶卿,你好快活啊。”
叶汝真有点吃不准他是不是醉了,若说醉了,他的眼神还清晰,吐字也无差,可若说没醉,怎么会说这些话?
“陛下,臣是来办事的,不是来会美人的。陛下都说了臣是叶汝真,臣又怎么能是叶汝成?”
“哼,”风承熙冷笑,“佳人当前,你忍得住?”
“自然。”
“那她呢?”
风承熙将叶汝真拉得更近些,两人已经近得息息相闻,他的目光在叶汝真脸上巡梭。
大厅帘幔低垂,阻挡了晨光,一片幽暗,风承熙的眸子在这片幽暗中明明灭灭,声音低得像是含在喉咙里。
“这么一张脸摆在她的面前,她忍得住吗?”
叶汝真昨晚去了后院,才知道叶汝成和蕴娘不算熟。
蕴娘在青云阁待过一阵子,因为得罪了一位王公,险些被赶出青云阁。
叶汝成为她谱了一支新曲,她藉此曲去王公府上献艺,算是解开了梁子。
不久之后,蕴娘便离开了京城。
“他统共跟我说过八十三句话,其中五十六句在教我那支新曲,他只对我笑过一次,就是我终于把曲子学会了的时候。”
昨天晚上,房中青烟自香炉中袅袅升起,蕴娘的神情迷濛如梦幻,“所以我一见你,便知道你不是他,他可从未那样对我笑过。”
叶汝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心中同情有之,感慨也有之。
“我哥他就是那样,可能你们还不是太熟,熟了就好了……”
“嘘,”蕴娘涂着蔻丹的手指轻轻点在叶汝真唇上,轻声道,“别说这些,奴家为你跳支舞好吗?就用你教的支曲子。”
蕴娘确实是把叶汝真当作叶汝成看待。
但她所求的,只是再为叶汝成跳一支舞。
她的舞姿,宛如花朵在枝头开到了最盛烈的那一刻,再往下一个呼吸间便是衰败,有股凄然至极的美。
舞到最后一刻,蕴娘衣袖飞扬,像是花朵从枝头飘落,坠入了叶汝真怀中。
一滴泪从蕴娘眼角滑落,她迎着灯光望向叶汝真:“叶郎君,今生能遇见你,真好。”
此时回想起蕴娘那滴泪,叶汝真心里还是一阵悸动。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喜欢,为什么能到这个地步呢?
这点悸动落在了风承熙眼里。
风承熙的眼神刹那间变了。
如果说他方才的眼神是一只隐匿在旁的猛虎,此刻猛虎已经发出一声怒吼,脱柙而出。
叶汝真只觉得天旋地转,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按在了桌案上。
“叶汝成!你昨夜都干了什么?!”
风承熙眼中满是血丝,眼角有久违的红晕隐隐欲现,“你让她亲你了吗?让她碰你了吗?你让她抱你了吗?和她上床了吗?!”
第62章 饿么
叶汝真被按在桌上时, 桌上的杯盘溅了一地。
门外随从听到了碎裂声,纷纷握住了刀柄。
郑硕四平八稳坐在门前:“都别管,没咱们的事儿。”
随从们:“……”
常人可能听不出屋里的声音,但大家都是内力深厚的高手, 把风承熙的话听得明明白白。
按照陛下以前的性子, 这只怕是要出人命了。
“以前是以前, 现在是现在。”郑硕老神在在地叹了口气,“你们没见识, 以前比这大得多的场面,叶大人也是能化险为夷的。”
厅内, 叶汝真的背脊在桌案上撞得生疼。
风承熙的手劲还不小, 按在她的肩头,宛如泰山压顶,她挣了挣没挣动, 便拿手背试了试风承熙的额头。
是有点热, 但好像没到烫的程度,不像是喝多了。
她又捧住他的脸, 试了试脸颊。
这回可以断定,着实不是酒的问题。
风承熙只觉得她手微微凉。
可能也不是她的手凉,而是自己热。
他身心如火如沸, 血脉像是被放在火上烤, 心头剧烈地跳动,肺腑之内有无名烈焰在燃烧。
只觉她的手就像是带着观世音菩萨净瓶中的杨枝甘露,只是轻轻一碰,那种剧痛的烧灼感便为之一顿。
再到她捧住他的脸颊,他整个人都顿了顿。
叶汝真到底见过大场面,跟当初在撷芳阁被掐着脖子时比起来, 这会儿只是被按着不能动弹,算得了什么?
叶汝真认真跟他讲道理:“陛下,漫说臣与蕴娘昨夜清清白白,什么事也没发生,就算臣和蕴娘真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做了些什么,陛下又气什么?臣未娶,蕴娘未嫁,且此地又是乐坊,臣便是当真和蕴娘上了床,蕴娘也会为臣遮掩身份,陛下实在不必担心,更不必动怒。”
根据她的经验,风承熙还未到当真狂乱之际,应该听得进去。
奈何风承熙好像只听到了后半句,原本已经稍稍缓和下来的神情复又绷紧了,“你们昨夜真上了床?!”
“……”
叶汝真原以为风承熙的不悦是以为她在蕴娘面前暴露了“假叶汝真”的身份,现在想想,重点好像是“上床”?
“哎哟……”叶汝真整张脸皱起来,呻/吟一声,“底下是什么东西硌着我了,好疼。”
风承熙神情一顿,紧接着捏住了叶汝真的下颌,“你少在这儿蒙混!”
“是真疼……”叶汝真可怜兮兮,眼神湿漉漉地,“臣昨晚在椅子上坐了一整夜,背都僵了,真硌得难受。”
风承熙直盯着她,眼神仍然满是凶厉,呼吸也依旧急促。
但手上的力气到底松动了一点,叶汝真趁机起身,胡乱去挠自己后背,“疼疼疼疼疼,真的好疼啊……我背都快断了……”
是不是真疼,不要紧,要紧的是要看起来足够疼。
底下确实压着点心盘子,是一碟琥珀核桃,叶汝真背心上甚至还沾上了一块,甩来甩去也没甩下来。
风承熙板着脸,把那块琥珀核桃拿了下来,“昨晚真坐了一晚?”
假的。
坐了一晚的是蕴娘。
叶汝真本来想邀蕴娘一起睡的,但蕴娘微笑着拒绝了。
方才醒来,叶汝真才知道蕴娘一直坐在床头,敢情是把她当成叶汝成,看了一整个晚上。
叶汝真心里叹息一声,想着以后回去一定要告诉哥哥一声,没事可千万别再去乐坊了。
他自己无知无觉,这边却有人完完全全地奉上了一颗真心。
不过风承熙抬眼问这话的时候,眼角的红晕已经淡去了。
叶汝真就知道这法子可行,口里道:“可不是?臣毕竟是男人,总不能让姑娘坐一晚,同床共枕只怕更容易出事,所以只好自己坐着。”
风承熙手里捏着那只琥珀核桃,一时没有说话。
大厅帘幔低垂,昨夜的灯烛也快要燃尽,明明暗暗的光线里,他的眼睛低垂,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出浓重的阴影。
叶汝真的心忽然就变得好软。
他怎么越来越好骗啊?
怎么这么好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