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不用仵作,大家也看得出来,死者身上有极其明显的青紫瘀伤,一看就是被狠狠揍过。
有大娘认得王阿福,不由流泪道:“阿福这孩子从小就体格不好,做不得重活,但心地最良善了,看见兔子受伤了都要去包扎……老天到底长不长眼睛,这么好的人,怎么死得这么惨啊……”
刘氏呜呜咽咽,哭得益发狠了。
人们也骂得更狠了。
此时锦州城只怕是万人空巷,百姓都堵在这里了。
眼看民怨沸腾,傅太守只得发了签令,命捕快去萧家拿人。
萧家离太守府并不远,只隔了一条街。
整条街都被挤得水泄不通。
萧家紧闭了数月的大门,终于缓缓打开。
萧怀英随捕快走了出来。
他像是很久都没有见过阳光,一出门,就拿手挡了挡过于强烈的太阳。
明明才几天不见,叶汝真就觉得他好像又瘦了一点,宽袍大袖下的身板薄得像张纸似的,风大些就能吹走。
忽地,一样东西砸在他的脸上,他整个人因这力道而后退了一步,脸上滑下黄白不分的粘稠蛋液,腥臭之气隔着一丈远的叶汝真都能闻见。
“萧怀英你这个畜生!”
扔臭鸡蛋的人尖声骂道。
萧怀英下意识抬起了袖子,但静了静,没有擦拭,继续跟着捕快向前走。
叶汝真脸色发白,喃喃道:“他这个人,最爱干净了。我小时候往他身上扔了一只蚯蚓,他气得有一个月没理我。”
这条街不长,但扔东西的人却不少,烂菜叶子、脏水、甚至是树枝和石头,都往萧怀英身上招呼。
萧怀英一身淡白的对襟外袍很快不成样子,有石头擦过额角,鲜血缓缓滴落到衣襟上,十分触目。
和这些东西一起掷向他的是极尽恶毒的咒骂声。
萧怀英的背脊始终挺得笔直,哪怕被砸得身形微微摇晃,也没有停下脚步。
叶汝真的眼眶发红,抓住风承熙:“救他,救救他好不好?”
风承熙的声音很淡很淡:“我不能救。”
“为什么?!”叶汝真道,“你明明知道他是被人陷害的!”
“萧宏已经做出选择了。”风承熙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情绪,“有得必有失,跟蜀中兵权比起来,一个人的性命,并不重要。”
叶汝真僵住了。
天子高高在上,天下是他的棋盘,人命是他的棋子。
她慢慢松开风承熙。
风承熙神情一变,抓住了她:“叶汝成,你不可冲动。”
“哥哥,是你害死了我爹爹!”
尖细稚嫩的童声,带着浓浓的哭腔,王阿福的儿子用尽全身的力气撞向萧怀英,“哥哥是坏人!”
幼童的力气能有多大?
这一声指责比起前面的诅咒毒骂,更是堪称幼稚。
可扛住了一路打骂的萧怀英忽然塌了背脊,整个人倒在地上,抽搐起来。
围观的百姓惊恐者有之,惊奇者有之。
“快看快看,他发病了!”
“原来人家说他有怪病是真的!”
“天呐,真恶心!”
“老天有眼,这就是报应呐!”
“少爷!”抚青奔过来,扑在萧怀英身边,流着泪将布巾往萧怀英嘴里塞。
萧怀英牙关咬得死紧,浑身抽搐,双眼死死往上翻,嘴角吐出白沫。
“怀英!”
叶汝真往前冲,却无法挣脱风承熙的禁锢。
风承熙低声咬牙道:“叶汝成,你若敢在此时出头,朕便——”
还没等他底下的话说完,叶汝真反口一下,咬在风承熙的肩上。
这一口咬得可狠了,风承熙“啊”地一声痛呼,松开了手。
叶汝真立即脱身,拼命推开前面的人,扑到萧怀英面前,和抚青合力将布巾塞进萧怀英嘴里。
“走……”
萧怀英挤出破碎的声音,“都……走……”
骄傲的萧家小少爷,生平最恐惧的事,便是被人看见自己发病的模样。
而今,他最不愿示人的一面,被全锦州城的人目睹。
“怀英别怕。”叶汝真对着他露出一个短暂的微笑,然后解下了自己的外袍。
夏天的纱袍质地轻薄,十分宽大,足够盖住萧怀英。
只是纱衣半透,外人依旧看得清萧怀英手脚抽搐的模样。
叶汝真正要再脱,一件藏青色外袍从天而降,覆在萧怀英身上。
叶汝真抬头,就看见风承熙身上只剩里衣,颜色皎白如月。
但他气势丝毫无损,里衣仿佛也穿出了龙袍的架势,煌煌然让人难以直视。
盛夏的阳光照在他高高举起的右手上,金令发出耀眼的光。
“本官奉陛下御旨,代天巡狩蜀中,彻查蜀锦一案,蜀中诸官万民,悉皆听令!”
第74章 私奔
大牢内。
抚青扶着萧怀英, 小心地喂他喝药。
叶汝真守在旁边,接过空药碗,递上水杯。
萧怀英喘息了片刻,开口:“你何苦要蹚这趟浑水?”
“蹚都蹚了说这个?”叶汝真道, “王阿福的死我夫君定会查清楚, 你安心在这里等消息。”
萧怀英慢慢地笑了一下, 笑容很虚弱:“你对你那夫君,倒是有信心得很。”
“那是自然。”叶汝真道, “他虽然说话能气死人,但办事还是十分靠谱, 信他准没错。”
“……我说话怎么就气死人了?”
风承熙负手走了过来。
叶汝真立即便道:“没有没有, 夫君说话和颜悦色,让人如沐春风。”
风承熙原是板着脸的,听了这话, 不知怎地果然就和颜悦色了起来, 想板都有些板不住,干脆直接说正事。
太守已经受了刘氏的状纸, 萧怀英暂且住在牢房内,待查明王阿福的死因后再行论处。
天热,尸体即使置于冰窖也放不了多久, 此事须速战速决。
萧怀英静静道:“你既然已经去见过我祖父, 为何还要救我?”
风承熙只问他:“你想不想活?”
萧怀英一时怔住。
“你想。越是活得艰难的人,越知道活着多么可贵,也就越想多活些时候。这一点,我比你更清楚。”
风承熙道,“想活的话,就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风承熙的声音里有一点不易察觉的空茫, 叶汝真留意到了。
来蜀中之后风承熙的心疾再没有犯过,以至于让叶汝真差点忘记了,他也是一个病人。
萧怀英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已经下定了决心。
一切是从去年十月开始的。
正是每年的蜀锦入贡之时。
宁氏已经选出了成色最好的一批蜀锦交到织造署,算是完了今年的差事,回铺子后还给大家发了赏钱。
萧怀英那一日是和宁氏一起去铺子的,他记得很清楚,王阿福因为手艺好,赏钱比旁人要多些,刘氏带着孩子来寻王阿福,宁氏和萧怀英还逗着孩子玩了一会儿。
宁氏还给了孩子一个小银锞子。
一个月后,宁氏和萧怀英被请到了织造署,杨公公告诉他们,他们交上来的蜀锦成色不足,此次贡品作废。
宁氏当场便道:“公公莫不是开玩笑?若论蜀锦,我家的不行,这天下便没有第二家行了。”
杨公公拿出礼部的批文,上面写得明明白白,“品质粗劣,不足奉上”,这倒罢了,还以“粗制滥造,敷衍不敬”的罪名,关了宁氏的铺子。
宁氏自然不服,先是去找了萧宏,萧宏让她就此关了铺子,安心在家。
宁氏是要强的人,忍不下这口气,当下又去找傅太守。
傅太守答应通融,将此事暂且按下,给宁氏一点时间写信去京中托人。
宁氏生意做得大,在京中也有一点人情,可写了好几封信都如同石沉大海,没有半点音讯。
这时宁氏又费尽心血,搜罗出仅有存货,另呈了一批贡品送到织造署。
这一次依然作废。
再然后纸包不住火,满城人都知道了消息,各家织锦布庄各各心生怨言,并且都寻到门路往织造署送蜀锦,这其中曹氏的铺子异军突起。
宁氏自己的铺子进不去,送出去的蜀锦也拿不回来,但看到曹氏的蜀锦时当即吐出一大口鲜血——哪怕是烧成灰了,宁氏也认得那是自己的蜀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