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那个她一辈子都不会告诉别人的生父。
常宋从房里大步走出去,两袖摆风,心里有气,十分不痛快。常夫人闻讯赶来,见了他就责备道,“作死呢,在你媳妇面前打碎东西,会惊动胎神的。”
“她总给我气受,你瞧瞧她的脸,什么时候笑过。”常宋冷笑一声,“在床上也是,死人一个。”
下人听了面面相觑,好歹是自己的妻子,却在众人面前这样说,无怪乎那些达官贵人瞧不起常家,连做下人的心里,也瞧不起。
常夫人到底是妇人,听了这话伸手拧他胳膊,“闭嘴。”
常宋嘀咕一声,坐在太师椅上摊了两手,坐姿随意舒服。常夫人在旁说道,“你是没怀过孩子,有身孕的人,总会多想多愁,娘当初怀你的时候可不就是这样。多体谅体谅阿娥,不为她着想,也要为孩子着想不是?”
“真的会多想多愁?”
“可不就是,你随便问个嬷嬷,都知道。”
常宋这才不情不愿答应,“哦。”他甩着腰上的香囊,饶是如此,想到谢嫦娥的脸他就不舒服。再怎么不高兴,这也是他俩的孩子不是?怎么总是见到他就一脸惊吓的模样。
他低眉沉思,一双眼转来转去,总觉得……心里头有根刺儿,拔不掉。正想得入神,门外一个婢女急匆匆跑进厅堂,见是四姨娘房里的丫鬟,又这样匆忙惊慌,他忙问道,“是不是巧儿出什么事了?”
婢女急点头,笑颜满满,“是喜事。”
“什么喜事?”
“这几日姨娘睡不好吃不香,便去医馆瞧大夫。可大夫一瞧,说是喜脉!”
常夫人惊喜站起身,“当真?”
“这事不假,大夫瞧了好多回,姨娘就让奴婢先回来禀报。”
这喜讯一来,常宋再不疑有他,妻子有孕,妾侍有孕,难道他还要怀疑她俩人?定是自己吃的药有用,一石二鸟了!他乐得直拍大腿,“我去接巧儿回来。”
常夫人忙拦住他,“让管家去,你亲自去像什么话。不要像那些不懂规矩的粗野人家,做出宠妾灭妻的事来,我们是大户人家,得按照规矩来。”
常宋最疼四姨娘,毕竟才抬进来没多久,不过母亲说的也没错,也就没坚持。
管家很快就出门去接人了,谢嫦娥在房里也听见了消息。近婢听见这事,叹道,“好不容易少夫人才怀上,怎么姨娘也怀上了。”
“都是少爷的孩子,是值得高兴的事。”谢嫦娥这么说着,倒也不太担心,常家好面子,总标榜自己是体面的人家,哪怕姨娘也有了孩子,但她的横竖都是嫡出,不怕被欺负。
本着正妻该有的气度,听见四姨娘回来,她便让人送了一盒果点过去。
四姨娘也是个懂事的,不一会就过来请安了。而常宋也陪在一旁,活像是陪着妻子来看妾侍,而不是领着妾侍回房。
谢嫦娥已然习惯,不想多将心思花费在这上面。
常宋瞧着妻妾两人,十个月后这里就会多出两个婴儿,好不痛快,“你们定要好好生,给我生两个大胖小子,让我扬眉吐气。”
谢嫦娥挤出两分笑意敷衍着,目光和巧姨娘对上,却发现,她笑得同样敷衍。平日狐媚的眼神有丝丝躲闪和不安,她心头微顿,莫名的感觉浮上心头……
☆、第36章 初生婴儿
第三十六章初生婴儿
七月流火,气温微凉,谢崇华准备再去一次茂安县。还没动身,倒是收到陆正禹的来信,说过两天会过来。他便没有过去,和正行正尚说他们兄长会过来,又在他们屋里的木床加宽了两块木板,铺好被子,等着好友来。
陆正禹如期而至,比起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来,更见消瘦憔悴,看得谢崇华和齐妙都觉再这么下去,怕他是要垮了。
陆正禹走路和说话倒还精神,见了两个弟弟才露出笑颜,“大哥来接你们走,去收拾收拾东西。”
谢崇华意外道,“又急着走?不留一晚么?”
“不留了,我还赶着走。”陆正禹见弟弟走开,这才坐下,瞧着头上绿意满满的架子顶盖。日光下的绿景总能让人心里得几分安宁,缓缓收回视线,这才开口,“我要去鹤州了。”
“鹤州?”谢崇华诧异,“那离鹿州千里之远,你去那里做什么?”
陆正禹问道,“你瞧出我身上有什么不同了没?”
谢崇华又细看他,除了刚加消瘦,还有……衣着是绸缎,边沿的绣线收针都很精致,虽衣服不花俏,但却隐透华贵。这种衣服不是普通人家能穿得起的,更不是如今的好友应该穿的。
陆正禹心想他是瞧出来了,说道,“穿着孝服过来,怕你娘不喜。等会我会找个机会和正行他们说爹娘的事……车上也备好了孝服,三年孝期后,我就要改名换姓了。”
谢崇华不解,陆正禹继续说道,“我去找阿芷时,路过一条山道,救下一位老者。老者说他的商队遭了贼,我送他去医馆后,就去找阿芷了。几天后,他找到我,说要报恩。那时我才知晓,原来他是鹤州巨贾,要请我去鹿州做客。我婉拒了他,和他说要找阿芷,又和他说了家中的事。”
“后来如何?”
“后来他也说了他们徐家的事,他曾有一子,后来病逝,妻子也过世了。族里人都想将自己的孩子过继给他,但徐老爷不愿,一直无后。所以他想等我三年孝期过后,认我做义子。”
陆正禹说着这些,面颊消瘦的脸很是平静,语气没有过多的起伏。与其说是平静,倒不如说是淡漠。
谢崇华暗叹,“那你如何决定?”
“答应了。”陆正禹嘴里微觉苦涩,“他说只要我愿意认他做义父,他便叫所有人去帮我找阿芷。两个弟弟也会安顿在徐家,当做我的表弟来养。”
谢崇华一时沉默,在陆老爹和陆大娘过世不久,他便做出这种决定,又哪里会是他的本意。只是无可置疑的是,有个有财力的人帮忙找人,的确更加容易。如果不是为了找人,只怕以好友的脾气,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的。
饶是在七月的日照下,陆正禹还是觉得有些冷。哪怕是身上的钱袋被贼偷了,落魄街头,每日讨点饭喝点水,他也没想过要在双亲故去后认他人做父。徐老爷劝了四五回,他都婉拒。许是见他不点头,又更显得铁骨铮铮,徐老爷便说要为他找妹妹,安置两个弟弟。吃喝不必愁,日后徐家偌大家业,也都是他的。
他心中无意,可是他想找到妹妹。
而以他一人之力,又怎么可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一个五岁的小姑娘。
苦想一夜,他终于是答应,而这次回来,便是接弟弟们走。他忽然笑笑,“是不是觉得我大不孝?”
谢崇华面色微峻,“五哥不用多想,六弟明白。”
陆正禹默然。他知道他会理解自己,只是在别人看来,只怕自己就是个狼心狗肺的人了。不过什么都好,只要能找到妹妹,他什么都不在乎。他强打精神,笑道,“你要好好考试,五哥今年没法和你一起去了。”
孝期不能参加科举,那就得等三年后……三年,未免太长了。
一会陆正行陆正尚出来,衣物并不多,多是齐妙买给两人的。视线始终是在地上,像蔫了的菜,没有活气。陆正禹领着两个弟弟到了巷子,谢崇华才瞧见那儿有辆大马车在等着。
陆正禹见他和齐妙仍要送,笑道,“快回去吧。五哥没事。”
一声没事,却更令人心酸。谢崇华微点了头,“五哥保重。”
“嗯。”两个弟弟已经上了马车,陆正禹迟疑片刻,又抬头看了看那幽深巷子,自己儿时的家,也在这,“你姐……近来如何了?”
谢崇华只觉他心中定是悲凉如秋,几乎忍不住告诉他姐姐有孕。可他怕好友真跟姐姐有过瓜葛,那只怕真要坏事了。若没有什么瓜葛,这件事说了也令人难过,他已是大不幸,实在不忍心,“跟以往一样。”
陆正禹低应一声,这才笑道,“那我走了。”
他弯身上了马车,坐定后念了一声“走吧”,车夫一扬马鞭,马啸声长鸣响亮,连马都可见价格不菲。而马车宽大足以容纳八人,木漆褐色,青色流苏点缀,随着车轱辘的摆动而飘荡,不多久就出了村子,驶入小林中。
车内气氛凝滞,陆正禹酝酿了半日,才哑了嗓子说道,“兄长有些话要和你们说,你们听后,不要闹。”
陆正行和陆正尚飞快对视一眼,抿紧了唇没有出声。
“爹娘……已经过世了。”
短短几个字,他却想了千万回,思索了千万回,到底要不要说,到底要如何说。他生怕弟弟们受不住,痛哭出来。
车内许久都没有声响。
他抬头看着他们,少年的脸上没有过多的震惊,痛苦满铺,嘴唇微微发抖,渐渐变得苍白。
“我们知道……”
声音哽咽,满眶的泪,却始终没有落下。陆正禹已是一愣,想过千百回的结果,却没有想到过这个。
陆正行抬手擦了泪,说道,“我们没事,哥。”
陆正禹又是怔神,终于明白他并非一人承受着家破人亡,两个弟弟已然懂事,甚至可以一同和他扛起这支离破碎的家。
陆正尚小声说道,“哥,不要再丢下我们了……”
谢家的人对他们虽好,可再好,还是比不过在亲人身边。在别人家里,总有种寄人篱下的凄凉感。更不愿听见别人问他们家住何处,他们却无可回答。宁可跟兄长去讨饭,也不想留在别人家中。
陆正禹点头,定声说道,“找到小妹后,再不会分开。”
虽然人海茫茫,可终有一日,他要找到妹妹,再不分离。
傍晚夕阳沉落,沈秀领着刑嬷嬷从菜地里回来,听说陆家两个孩子走了,说道,“走了也好,免得打扰你念书。”
谢崇华微抿了唇没有接话,只是说道,“五哥将钱全都还我了。”
沈秀双眼这才明亮起来,“那就好,你赶紧收起来,可不要再借别人了。别这么傻,自己过得好才是真的,给别人再多,都虚。”
谢崇华应了一声,去后面的小屋将被子收好,东西都收起来后,小屋显得空空荡荡,一如人心。他默了默,退身出去,将门关上。
金秋八月,明日就是初八,需要提前一日进考场。因接连几日都要在考棚吃喝,因此齐妙给他准备了肉干和干粮,都是不用煮的,免得他省时间连饭也不吃。
下个月才临盆的齐妙肚子现在已经就像是要临盆的模样,齐家太过金贵这外孙,沈秀也常熬补汤给她进补,以至于不但肚子浑圆,脸也长了些肉。
谢崇华将笔墨放进袋子里,见她挺着大肚子进进出出,忍不住将她拉了回来,押回凳子上,“妙妙不要乱走,坐好。”
齐妙撅嘴,“我还得给你收拾东西。”
“我会收拾好,你坐着。”
她挪了挪垫子,这才不动。瞧着他忙前忙后,如果能过乡试,做了举人,可就有选官资格了,到时候可真的算是扬眉吐气,爹娘肯定也会高兴。谢崇华见她自己坐在那不知笑什么,一张俏脸娇媚得意,只是看着就觉欢喜。刮刮她的鼻尖,“在乐什么?”
“瞧着你就开心。”她眨巴着眼,这并不是假话。她见他瞧自己,又捂住两边圆润的面颊,“这几个月吃得太多,人都圆了。”
“好看。”十六岁刚长开的脸,又像两年前那样双颊还有少女未瘦的圆润,很像他初初喜欢上她的模样。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闭着眼都能描出来了,遮也遮不住。”
两人说笑着,也不觉时日漫长。一晃早上,倒觉实在是太匆促了。
一大清早沈秀就起来做饭,一起用过饭,刑嬷嬷拿着东西跟在谢崇华后头,和他一起到了考场,这才回来。
谢崇华不在家,齐妙便自己在家里写字作画看书,等着丈夫考试归来。
家中气氛莫名紧张起来,尤其是沈秀,夜里也睡不好。只是乡试考三场,却得在那足足待上五天,等交卷后,方能出考场,也急不得。
齐妙也睡得不好,虽然嘴上不说,可心里却仍很担心。终于是等到他考完的这天,夜里更是期盼得难以入睡。早上起来,日头已高照,婆婆也没喊她起身。起来后见桌上有早饭,婆婆和刑嬷嬷已经出去了,看看农具,心想又是去做农活了。她拿了杨柳枝和精盐准备漱口,见水缸面上浮着的水有些脏,转身去拿瓢想舀去脏东西。谁想地上湿滑,拐脚脚底一滑,差点就摔着,还好及时扶住水缸。
只是这一扯,肚子突觉剧痛。脸立刻变得煞白,她紧咬着唇,只觉不对劲,强撑着阵阵痛楚往门外走去,窄小不过七八步就能走到的门口,如今长有十里般。
白菜闻声从狗窝跑出来,在院子转了两圈,便往门外跑。
邻人闻声过来瞧看,见齐妙捂着肚子面色苍白,便知是要临盆了,忙让自家丈夫去喊村里的产婆,告知沈秀。自己扶着她进屋,安抚道,“不怕不怕,一会就生下来了,婶婶都生了四个了,骗不了你。”
齐妙疼得什么话都听不进耳朵里,只想快点躺在床上。可躺倒在床,依旧疼。疼得小腿都开始抽筋,那邻人忙帮她揉腿,一会才缓过来。
产婆跑得快,先到了谢家。一会沈秀和刑嬷嬷回来,产婆便让她们两人去煮水,准备剪刀干净的被褥衣物。
好在齐妙做事向来稳妥,早就准备好了剪脐带的银剪子,还有被褥襁褓,甚至是给产婆的赏钱都备好了。指了指地方,刑嬷嬷就找着了。
许是疼了一会,恢复过来,又不大疼了。齐妙却不敢动弹,肚子仍旧隐隐作痛,产婆也让她不要再动,老手一摸一掐,便说,“今日定会生的,方才已经动了胎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