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昌伯开了祠堂,将章洛扬从族谱上除名,章家再没这个长女。
世间也再无章洛扬这个人。
此后,她是姜洛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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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大奶奶进京后,便听说了此事,心内诧异,诧异的是俞仲尧和姜洛扬定亲之事。
权倾天下的俞仲尧,要娶的居然是个生来断掌的女孩子。
细想便又觉得是在情理之中,有什么离经叛道的事是俞仲尧做不出的?
况且,那女孩是外甥女的挚友,怎么想都是好事。
林大奶奶径自去了沈府。
沈大老爷不肯见她,说原配和女儿都已不在世,女儿还在家中的时候,与林家走动得很少,眼下就更不需来往了。
一盆冷水就这样浇到了林大奶□□上。
沈大太太却是笑脸相迎,亲亲热热地把人迎到了内宅,在正房说话。
两个人现在算是半斤八两――林知府和沈大老爷都赋闲在家,无所事事,谁也别看不起谁。
真要比较个高低,林府情形更差一些:俞仲尧发话清查林家产业,着手此事的人下手狠了点儿,林知府和子嗣现在当真是两袖清风再无余资。
寒暄之后,当务之急自然是让林大奶奶去见沈云荞。
沈大太太尴尬地道:“你也知道,我们家老爷不肯认回长女,云荞也是犟脾气,连我都怪罪上了。我不好去见她,只能让下人送你过去。”
林大奶奶又能怎样,只得点头,天色已经不早了,但是她心急如焚,当即去了姜府。
听得通禀,沈云荞继续站在花圃前修剪花枝,语气淡淡地吩咐:“让她进来。”
该说的话总要说清楚,省得节外生枝,舅母要是打着俞仲尧、高进或是姜氏的名号乱来,就难办了。
林大奶奶到了近前,沈云荞看也不看她,“别人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你我却是一年就见了分晓。”
“云荞……”林大奶奶看着她的侧脸,因为多年未见,都不敢确定眼前人是自己的外甥女。
沈云荞侧头看了她一眼,视线冰冷,眼神凉薄,“你不识得我,我却识得你。去年我们已经见过――那名小厮就是我乔装改扮的。”
林大奶奶经过这么久,也猜想到了,想到当日姨甥相见自己的态度,不由羞惭得满脸通红,“你……定是责怪我了。”
“不。不怪你。我只怪自己蠢。”沈云荞弯了唇角,“没事,吃一堑长一智。你让我多了一个教训,还让我因此另有奇遇,我要谢谢你。”
“……”林大奶奶与沈大太太不同,到底是沈云荞的亲姨母,此刻当真是满心愧疚,“不管传话的人是不是你乔装改扮的,我都不应该是那个态度。这些年我没管过你,难得你有事求到我头上,我却只顾着婆家的安危,我对不起你。”
“明白事理就好。”沈云荞神色略有缓和,“你今日前来见我,想来也没抱多大希望,与我去年的心境大抵相同。我帮不了你,更帮不了林家。”因为林大奶奶的言语真挚,她便耐心地解释,“我是有点儿心寒,因为要是你说话在沈府有一点儿分量,我都不至于跑那么远去投靠你――写信给你不就好了?我过去也不求别的,只想让你给我和洛扬找个安身之处,让我们在杭州隐姓埋名但是安稳的活下去。可你太心急了,只怕婆家被牵连,一心要送我回来,还转头告诉了你公婆……”她摇了摇头,“你对我,连说句谎话当做事情没发生过的情分都没有。要不是事情峰回路转,我已经被押送回京城,会被章府肆意报复。是,我现在过得更好了,但绝无可能感激你。再者,俞少傅对何事都是言出必行,从不更改,我不会因为洛扬去求他或高大人。他们已帮我和洛扬太多,改变了我们的一辈子,我无从回报,能做到的不过是不添乱。”
“……”林大奶奶无言以对,垂下头去,“我知道了。我回去了。”
“不送了。保重。”沈云荞听得姨母的脚步声远去,忍着没去看她。
不能心软,心软一次,日后不知道还有多少麻烦事找到她头上。姨母也是有儿女的人了,心头最重的当然是至亲,若这次如愿,日后便是不想,怕还是会为了儿女再找她帮衬。便是不是为了儿女,以林知府那个德行,不施压再让儿媳妇找她谋取益处才怪。
何苦自寻烦恼。
是父亲的银钱、洛扬的友情支撑她走到现在,姨母并没管过她。
林大奶奶径自让车夫送自己回了客栈,翌日一早乘船回往杭州。本就知道多半不能如愿,夫君也是从头到尾都反对她走这一趟。只是必须要来,如此对公公婆婆才有个交代。他们要责怪就只管责怪。凭什么要她一介女流之辈出面挽回局面?要是能如愿,说起来不就是靠裙带关系翻身么?
就像夫君说的,办不成事情,大不了就让家里把他们一家几口分出去单过,总比靠着摇尾乞怜度日要好。
事情有了结果,心里反倒踏实了。只是对外甥女有点儿愧疚,可是没法子,无从弥补。
沈大太太不明就里,第二日命人前往客栈去请林大奶奶,才知道这人居然已经走了,不由恼火。事情成没成,总该跟她说一声吧?
可是不难想见,定然是没能如愿,否则姨甥两个总要好好团聚几日。
这条路也行不通,所有憧憬都要幻灭,只得让两个女儿去求沈大老爷。
沈大老爷不见她们,美其名曰继续思过。
沈大太太恼羞成怒,闯进书房去质问:“你又不是不记挂你女儿,为什么不能把她接回来?你就那么看不得下面两个女儿好?她们难道就不是你的亲骨肉?!”
沈大老爷蹙眉瞪着她,“只要一想到你日后利用云荞小人得志,我就噩梦连连。”
沈大太太面色涨成了猪肝色,“那你就把话说清楚,这日子你到底还过不过?!”
“章府的事情,我都清楚了,没少思量。那孩子走投无路才和云荞一起逃走的,章府大夫人可是功不可没。”沈大老爷忽然拔高了声音喝问,“你呢?!你这些年到底给过云荞多少气受?!”
沈大太太没防备,被吓得一个激灵。
“我过不过日子?你说我还过不过?!”沈大老爷放了狠话,“你言下之意,是不是想拿和离威胁我?好啊!你哪一日亲口说出,我一刻都不耽搁,即刻让你带着孩子回娘家去!你一走我就敲锣打鼓地接云荞回家,可只要你还在沈家,我就当她死了!”
沈大太太真被吓到了。和离?她怎么敢和离?她的父亲到现在还只是个县丞。是他外放时,两人成亲的,她要是出身好,娘家怎么肯同意。
她除了不甘落泪,别无他法。
而更气人的还在后头――
账房的管事走进来,见夫妻两个情形不对,便要退下。
“站着。”沈大老爷拦下管事,“把云荞生母的嫁妆清点一番,兑成银票。我手里私产赚下的银子,现在还有多少?”
管事称是,随后答道:“现银有不到一万两可以周转,公中还有……”
“不用公中的。”沈大老爷摆摆手,“抓紧办,过两日把这两笔银子一同送去姜府,交给大小姐。就说都是她娘留给她的。她要是不要,就去她娘墓前当冥纸烧掉!”
管事唯唯诺诺,退下时暗自抹一把汗,心说您怎么就不能说句好听的话呢?
沈大太太已经要呕血了,“你还要私底下贴补云荞?你这些年……”
“我这些年能给她的只有银钱,眼下亦如此!”沈大老爷横了她一眼,“你要是看不顺眼,我就把公中的银子一并送给她!你敢对灯发誓说你对得起她?”
沈大太太跌坐到椅子上,嚎啕大哭。
沈大老爷听着心烦,去了别处躲清静。
沈云荞收到那么一大笔银子的时候,心里百感交集,听得管事复述父亲的话,又气又笑。母亲嫁妆值多少银子,她心里有数,多出来的,自然是父亲贴补她的。
还是记挂她。
还是不肯见她,对谁都说当她死在了外面。
真正是拿他一点儿法子都没有。
罢了,等家里清静下来,他不再一脑门子火气,再尽孝心便是。
为什么不要呢?钱财方面,她不会跟任何人争意气。这些年最怕的就是手头拮据,洛扬做绣活赚钱的时候,她做梦都希望自己被金元宝砸到头,能够贴补洛扬。
日后自己和洛扬都不会再为钱财犯愁,但是傍身的钱财还是越多越好。
人穷不见得志短,但绝对会底气不足。
沈家那边,应该不会再出事了。很明显,父亲看继室不顺眼了,又是犟脾气,镇得住家里的人。有个什么事,不等她知道,父亲已经先一步出手阻挠了。
说来说去,她比洛扬幸运,父亲不是顺昌伯那种无耻至极的人,别人也不似章府大夫人、章兰婷那样歹毒。
姜洛扬这段日子时常带着连翘出门,去京城最繁华的东西大街转转。主仆两个去看了一个位置好、面积广的铺面,回来便清点手里有多少银子。
姜氏过来时无意中撞见,便问了问。
姜洛扬解释道:“您和三爷都给了我不少银两,我想给云荞盘个门脸儿,让她在京城开个脂粉铺子,权当是她成亲时送上的贺礼。这些年要是没有她,别说阴差阳错地找到您,会不会变成傻瓜都未可知。”
“原来是为这个。”姜氏道,“是该如此。用钱之处,去账房不就行了?”她笑着拍了拍女儿的背,“拿回手里的产业,是你来日的嫁妆。”
姜洛扬不好意思地笑,“您……只给我一点儿就行了,别的还是要您费心。太清闲了也不好。”
“到时候再说。”姜氏详细询问了铺面的位置、盘下来的价钱,第二日亲自陪着女儿、带着管事,把这件事办妥当。
铺子到手了,姜洛扬才告诉了沈云荞。
沈云荞感动不已,鼻子有点儿酸酸的,“小呆子,这礼也太重了些。”
“可不准不要,不要的话,我会很伤心的。这是我想单独为你准备的一份儿嫁妆。我们是姐妹,出嫁时我理应添一份儿喜气。”
“要,怎么会不要。”沈云荞搂了搂她的肩,“这是我最珍贵的一份儿产业,一定要尽力做出名堂来。”
姜洛扬笑得明眸微眯,“嗯,那我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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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越来越热,去往姜府拜望的人却越来越多。
最受京城瞩目的,原本应该是俞府、廉王府,只是俞氏兄妹每日留在宫中,根本无法相见;廉王这次回来之后,转了心性,大多闷在王府正殿与幕僚议事,或是独自看书伏案疾书,往昔风流不再。
由此,姜府里的三个人,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姜洛扬的断掌,姜洛扬与沈云荞的样貌是被传的最多的,到了后来,她们的衣饰、姜府的景致菜肴糕点这些小事,也成了谈资。
武安侯夫人去过姜府两次,姜氏和姜洛扬、沈云荞只当她是寻常宾客款待,客气得很,透着疏离。
每次回到府中,武安侯夫人便会细细打量章兰婷一番。第一次一句话都不说,只是满脸嫌弃;第二次则是叹息道:“本是姐妹,却是天差地别。”
对章兰婷吝啬言语,跟宋二夫人、下人的话却是不少:“姜大小姐实在是标致,端庄大方,怎么瞧怎么好看,性子娴静婉约,人家一辈子怕是都不知道狐媚为何物,哪像我们府中那个人……断掌又怎么了?在章府十几年,也没见顺昌伯怎样,她走后,顺昌伯反倒落魄了,章府别的人也是一个样。我看哪,那孩子不但不克谁,还旺人呢。与姜夫人团聚之后,你们瞧瞧姜夫人的日子,五进的大宅子住着,吃着县主头衔的皇粮――那可不是虚名,是真有封地的县主。往后呢,女儿风光出嫁,女婿是俞少傅那样的人物,这一辈子还用愁什么?便是说那孩子来日的夫君,这不也更得志了?――皇上要册封俞少傅为太子太傅另加国公爵呢,俞少傅已婉言谢绝三次,但是侯爷说,皇上这回分明是打定主意了,过两次还要下册封旨,估摸着是跟俞少傅耗上了,直到不再谢绝才罢休。”
宋二夫人和下人自然要顺着她的话应承了:
“可不就是么?以前那些荒谬的说法,也不知道是什么人传出来的。这细说起来,俞少傅从遇见姜大小姐,运道就一直不错――是顺顺当当的接回了失散的妹妹,返京时间比原定的日子提前了那么多。”
“对啊,还有沈大小姐,跟章大小姐比姐妹还亲,现在也是过得顺风顺水。”
……
诸如此类的话,源源不断地到了章兰婷耳边,想不听都不行。
她几乎恨得咬碎了牙。
自回到宋府之后,倒是没再受皮肉之苦――宋志江没事就跑去高府找高进,高进改了态度,交给了他两件事去做,他居然一改纨绔的做派,起早贪黑的忙碌起来。
他忙,也就没工夫理会她了。
这算是见好事。
但是,那些刺耳的话总有人跑到她面前说,真比挨打还要让人难受。
闲言碎语中,也有数落顺昌伯的。一个管事妈妈说,武安侯像是答应了顺昌伯,会帮忙打点,让他去工部做个六七品的官员。
不比以往,但总不至于继续赋闲在家任人踩踏――他就是为了这点好处,才让她回宋府受罪的。
但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俞仲尧既然是那样看重姜氏母女,怎么肯放过顺昌伯给他翻身的机会呢?
她隐隐地觉得,俞仲尧是想把顺昌伯踩踏到底逐出京城。那样一个人渣,留在京城多碍眼。可要是下狠手,就得让他出错。
侵吞原配嫁妆、苛待长女,只是门风不正治家不严。便是谁为这件事正式将他告到官府,以他那个品行,一定会推到母亲头上。到底,也不过是之前俞仲尧罚俸令其思过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