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钱知府道,“这梅九儿口口声声说杨秀才被威远侯害死了,为何本府先前不曾见杨家人来告状?这梅九儿又拿不出证据来,口说无凭,叫本府怎么去请威远侯来?”
杨雁回道:“我们杨家不来告霍志贤,实是因为……先前我们并不知道,是哪个畜生叫人在暗地里放冷箭,将我二哥从船上一箭射死在了水里。有石柱宣抚使萧齐为证,此事千真万确。萧齐已将那伙害人的贼寇拿下,正在日夜审讯,看是哪些贼人,敢在西川石柱闹事。我二哥既是丧命于西川,又有西川土司肯尽心尽力查此事,是以,杨家人便觉得,这件事也没必要惊动顺天府。方才我在外头听审,听这梅九儿所言,只怕害死我二哥的,便是威远侯霍志贤。”
九儿此时已缓过一些来了,看到杨雁回当众挺身出来,颇有些震惊。她原本以为,只怕今日她要丢半条命在这里呢。她知道,以自己的力量,是无法扳倒霍志贤的。她听了绿萍的话,本就已经震惊不已。霍志贤后来能得手,将她带去他的书房,原本也是她精神恍惚下,只想着要接近他,才给了他机会的。谁知又在书房,听到他的手下来向他汇报这件事。那手下若知道当时霍志贤的书房里还有一个她,只怕不会说出这么多事来。而她,她再也无法忍受了,她只想着,哪怕拼着一死,也一定要将霍志贤害死杨鹤的事宣扬出去。让她没想到的是,杨雁回竟然也敢豁出去,这般的抛头露面,及时出现在公堂上。
钱知府本想将九儿痛打一顿,便寻个无凭无据平白诬赖的借口,将她直接赶出去,拒不受理此案。没想到杨雁回这时候也出现了,还将西川的土官扯了进来。他总不能将萧齐从西川带来问问,这事是真是假,萧齐又审出了些什么。但他也不能说杨雁回是平白瞎说,毕竟杨雁回的身份不是九儿这样的卑贱女子能比的。
略略思量后,钱知府便道:“可如今无凭无据,况且,梅九儿身为婢女,状告家主,这样的情形……”
杨雁回道:“霍志贤虽然只杀了我二哥,但他当时派人一路追杀的,可并非只有我二哥,还有我大哥,新科举人杨鸿,另有今上下圣旨嘉许过的林典史之女林妙致。霍志贤这分明是犯下十恶不赦之罪,说不定,霍志贤还想谋判呢。否则他身为京官,为何要在贵西和西川一带,暗中培植自己的势力?我怀疑霍志贤用大量银钱养着那些贼寇,实则就是在招兵买马,待到了合适的时机,只怕霍志贤就要起兵造反了。莫非这样的谋判大罪,钱知府也不管一管么?原本,告发主子十恶、谋判之罪,即使身为奴婢,也不必受刑。九儿如今却被钱知府动了大刑。钱知府执法既如此刚正不阿,为何不将霍志贤也锁拿来,一并动刑?”
杨雁回熟读《大康律》,如今将律法一条一条搬出来吓唬人,硬是将钱知府都问住了。当然,最重要的是,钱知府知道,如今原告方的情形大不相同了,他若一味偏帮霍志贤,只怕不会有好果子吃。而且这个杨雁回的嘴巴也太厉害,什么十恶不赦、谋判重罪,什么罪名严重她就捡着什么罪名往霍志贤的头上安。
钱知府无奈之下,只得道:“粟捕头,快去将霍侯爷请来问话。”
那个粟捕头便带上两个衙役去了。
钱知府只得先假模假样的继续问九儿:“梅九儿,本官方才只问了你,与霍志贤是何关系,你说是他府上婢女。本官再问你,你与丘城县秀才杨鹤又是何关系?”
这个钱知府真是太坏了。杨鹤未娶,九儿未嫁,九儿这样豁出命来,只为了帮杨鹤讨公道,他这么问,肯定惹人多想。若是叫人知道,九儿一个未婚姑娘,心里藏着个大男人,岂不是要被人笑死?若是九儿这个人都叫人瞧不起了,她说出来的话,只怕在场的老百姓也就没几个人当回事了,大家只会当自己是在看一场笑话。
九儿虚弱道:“大人明鉴,我们家原本是杨家的佃户。我的祖父母体弱多病,家中颇多不顺,杨老爷和杨太太都是好心人,曾经免过我家的佃租,还帮衬过我父母米粮和银钱。如今知道杨家的二爷有难,又是被威远侯派人杀害,我若不出来为他说句公道话,那我岂不是成了忘恩负义之徒?”
一番话说的合情合理。
九儿又道:“大人若是信不过我梅九儿所言,大可派人去青梅村查问,大人一问便知,我所说的句句属实。”
这下她的话不但合情合理,还有理有据了。
钱知府的奸计没有得逞,也只得道:“既是如此,这杨鹤也可算是你恩公的儿子了?”
九儿道:“正是。”
围观百姓又开始议论纷纷,所言所说,无非是说杨家好人有好报,这个梅九儿有情有义。自然也有人说,梅九儿此举纯属背叛新主子。
直到此时,杨鸿方到了,叫道:“雁回。”
杨雁回见是大哥来了,心中略松一口气。有大哥来撑场子,比她自己在这里单打独斗定要厉害多了。
不一会,粟捕头带人来回禀说,霍侯爷忙于公务,一时半会脱不得身,要到下午才能来了。
百姓们越围越多,听说这样的事,更是叽叽呱呱的说个不了。若是寻常百姓,哪敢不来?便是自己不来,也要被锁了来。怎地霍志贤说不来便不来呢?
那粟捕头身后,倒是跟着好些霍家的人。
钱知府眼见这等景况,便道:“如此,等到下午再审。那梅九儿先……先自去治伤罢。”
便在此时,萧桐也带了人匆匆赶来。
钱知府眼见萧桐来给杨家撑腰,便知道,这个干儿媳妇在萧桐眼里,还是很有分量的。因着萧桐曾经也是朝廷命官,且品阶比他还高,如今也是二等忠烈侯,钱知府少不得也要出去拜会了拜会。
☆、第253章 歉意
萧桐一番话,轻轻松松将钱知府的真实面目拆穿了―――钱知府这般做派,说白了就是想给霍家一个人情,让他们将九儿关回家去,想怎么弄就怎么弄。
钱知府好歹也是顺天府尹,自然不能在这时候失了面子,便道:“萧夫人这是平白诬蔑本官!这梅九儿被拶子拶伤,又敲了二十来下,本府也是念她报恩心切,才准许她离开府衙去治伤。寻常人胆敢告当朝命官,事情没有查清楚,自然是要收押的。既萧夫人不体谅本官一片仁心,那本官……”
杨鸿忙道:“大人!既是大人一片好心,我们还是先带梅姑娘去治伤”不待钱知府说话,又去看妹妹,“雁回,你先带梅姑娘走。”他如今有举人的功名,见官可以不跪,虽是贸然出现在公堂上,钱知府也不好将他怎样。是以,他也不惧今日会得罪顺天府尹。
杨雁回连忙上前,和秋吟一左一右扶了九儿起来。九儿虚弱道:“怎么好让俞夫人来扶我呢。”
杨雁回道:“九儿姐姐还是莫要说话了,我先带你离开这里。”
云香和翠微在前头开路,护着她们三人出来。
霍家的下人见状,便团团围了上去。一个管事模样的人道:“俞夫人,这梅九儿是我们霍家偷跑出来的丫头。她身上纵然有伤,也不劳俞夫人帮着照料。”
说起来,霍家的丫头该怎么管教,连萧桐也管不着。看样子,萧桐也确实没打算管,只是站在一边瞧着。
杨雁回冷笑一声:“都这时候了,你不会还做梦让我给霍家面子吧?这梅九儿,我今天就是要带走,你最好滚开!”
那霍家的管事听杨雁回出言不逊,却也还不敢当众将一个朝廷封的诰命如何,便只能指着九儿道:“梅九儿,霍家这些年待你不薄。若非进了霍府,你全家只怕都要饿死了。身为奴才,连个忠字都不懂得是什么意思么?你今日必须跟我回去!”
一番话说的正气凛然。
九儿却煞白着一张脸,啐了一口,道:“我是绝不会再踏进霍家的大门,让霍家人糟蹋的!你少跟我说这些没用的废话!跟我讲忠心,霍家的人配么?”
那管事平日里只有被人巴结的份,何曾被一个丫头这么顶撞过,当下冷笑道:“这是有人给你撑腰了,你便不将主子一家放在眼里了?主子命你回府,你敢不从?”
“我为什么要从?我今日出府之前,霍志贤还心心念念想要糟蹋我,我好容易逃过他的魔掌出来了,怎么可能自己再送上门去?都到了这样的时候了,我凭什么还要听霍家人的命令?他们叫我回去就回去?”
“你别忘了,你早卖给霍家了,可没有卖给杨恭人!”
“那又如何”九儿脸色虽白,却渐渐恢复了些许力气,“我们全家人勤勤恳恳过日子,可终究逃不过受穷受苦,没办法,才七两银子就将我卖了。我们已经节衣缩食,省吃俭用,过得苦巴巴的,却还要落得骨肉分离的下场,这是我们的错么?我们挣下的银子,有多少被朝廷拿去养霍志贤张志贤王志贤李志贤赵志贤了?那些靠我们交着粮食、银钱,自己家里豢养了成群的仆婢,单单丫头就有几百个的人家,花了七两银子买了我,还要求我不问是非黑白,只管对主子忠心?这是什么道理?何况我自问这些年在霍家也是尽心尽力服侍主子的,我为霍家做的事,别说七两银子了,七十两银子也值了。我不欠霍家什么,是霍家欠了杨秀才一条命。我梅九儿今日当众立誓,我有生之年,必拼尽全力,让霍志贤给杨秀才偿命!”
一席话说的在场人各个瞠目结舌。这长长的一篇话怎么听怎么荒唐,可是偏偏叫人无法反驳。好像……人家说的也对!
那些好吃懒做的人受穷也就罢了,可那些勤恳节约老实巴交的平头百姓,还要落到卖儿卖女的下场,那怪谁?怪当官的无德无能呗!尤其霍家这样的人家,真是太可恨了。乖乖,光丫头就有几百个呀!这可都是靠着老百姓的民脂民膏才能养起来的呀!
杨雁回心中惊叹,这个外表温柔知礼的九儿姑娘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可见也没少长了反骨呀。
钱知府人尚在公堂之上,却也忍不住指向外边:“梅九儿,你分明是妖言惑众。你莫忘了,方家也是有爵之家,萧夫人方才还在口口声声帮你说话。”可这个不识好歹的梅九儿,竟然当着萧桐的面,便痛斥有爵之家的骄奢淫逸。而且,那些奢靡的生活,靠的都是民脂民膏。
萧桐不紧不慢道:“这事就不劳烦钱知府费心了。我觉得梅姑娘方才那番话,说得甚是有道理。”
钱知府被萧桐两句话噎得哑口无言。
霍家的管事愣了半晌,方道:“梅九儿!主子既已有令,今日便由不得你胡言乱语。来呀,将这个贱婢给我拿下!”
后头一干如狼似虎的霍家护院家丁齐声道:“是!”
眼看着对方摆出强抢的架势,杨雁回立刻道:“云香、翠微,谁敢从我手里抢人,就给我打趴下!”
说完,丢开这边不理,和秋吟一道扶着九儿上了马车。
云香、翠微得令,果然各个长剑出鞘,环视霍家一干人等。
萧桐见状,便对自己身后的人道:“云香和翠微是我的人,我不过是派她们服侍杨恭人几日罢了,说到底,她们还是咱们方家的人。若有人敢对我方家的下人不利,你们也不必客气。”
众人齐声道:“是!”
钱知府已快气晕过去了,喝道:“谁敢在顺天府衙门前闹事?左右衙役听令,若有人敢在这里动手,立刻拿下。”面子功夫至少要做足,大尹的威严不能丢呀!
霍家的人自然不敢随意冒犯萧桐,况且又有顺天府尹撂下这样的话来,一时间竟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云香和翠微相视一眼,双双退到马车前,跳上车去。霍家的人却好似被捆住了手脚,动不得了,只能眼巴巴站在原地,看着她们走了。
外头的人只听杨雁回的声音隔着厚重的帘子传出来:“回俞宅。”
俞府的马车便踏上了回程。
今日俞家出来了两辆马车,杨雁回这辆走了,杨鸿来时乘坐的那辆车还未走呢。
眼见杨雁回已经带着九儿安全离去,杨鸿这才对钱知府道:“钱大人,学生杨鸿,有冤情要诉,还望大人为学生做主。”反正九儿已经告发霍志贤了,他也不好装作不知道了。他来时,已在马车上写好了诉状。虽说因为马车太快,又有些颠簸,以至于影响了他的字迹,可好歹他也写成了诉状。接下来,这起官司就是他和霍志贤打。九儿那样的身份,与人对簿公堂,着实吃亏。何况,这本就是杨家的事!
虽然是这么想的,杨鸿说完这些话,仍旧往萧桐那里看了一眼。希望这样做,不会打乱萧桐的计划。
萧桐微微点头,示意杨鸿没关系。
钱知府心知杨鸿想告谁,仍旧问道:“你有何冤情?可有诉状没有?”
杨鸿双手奉上诉状,道:“诉状在此。学生状告威远侯霍志贤,指使江湖流寇杀害舍弟,也就是丘城县白龙镇青梅村秀才杨鹤。”
钱知府在心里哀嚎一声――――果然杨鸿也是来告霍志贤的。要知道,杨鸿身为举人,打不得骂不得,还不用下跪,可不比九儿那么好对付。
……
马车一路疾驰。秋吟担忧道:“奶奶,咱们只丢大少爷一个人在那里,成么?”
杨雁回道:“没见萧夫人也在听审么?我还在人群里看到焦大哥了,他会防备着有人暗中对大哥不利的。何况大哥是举人,钱知府也不能将他怎样。咱们现在,应该尽快找个医馆,给九儿治伤。”她方才说是回俞宅,其实也不过是骗骗人的。免得霍家的下人,真的胆大包天穷追不舍,半路截住她们。
九儿双手一阵阵钻心的疼,容色苍白不说,额头上还一阵阵的冒虚汗。她道:“今日多亏俞夫人和萧夫人能及时赶到。我……我不要紧。”
杨雁回道:“九姐姐快别说了,这件事分明是我们杨家欠了你。是我没用,来的太晚了,害你受苦了。”
……
闵氏此时正连连叹息,又对杨崎道:“咱们鹤儿是个没福的,有九儿这样好的姑娘,巴心巴肝的待他,他却到……到了也不知道。”说到后来,又开始落泪。
杨崎心里也是不好受,却也只能强撑着劝闵氏:“莫再伤心了,再哭下去,你这身子何时能好起来?”
闵氏拿手帕拭泪,那眼泪却怎么也干不了,仍旧不住的往下落。
绿萍在一旁听得又迷糊又震惊,愣了半晌后,她方道:“姨妈,你是说,九儿她……她心里头中意二弟?”
闵氏道:“可不是么,我早看出来她的心思了。只是鹤儿那孩子,于这些事上一窍不通。他没心没肺惯了的,所以一直不知道罢了。我只想着鹤儿是有功名在身的,那九儿的身家性命却捏在霍家手里呢,他们两个不般配。鹤儿既不知道此事,我也就乐得装不知道。反正九儿还算守规矩,从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时间久了,九儿自然会被主子配人的,慢慢的,她也就忘了鹤儿了。今日我总算明白了,我以前是瞧低了九儿了。”
几个人正说着时,杨雁回已带了九儿回来了。
闵氏和杨崎都从炕上下来,两口子被绿萍和林妙致搀着,出去瞧九儿。
九儿的一双手已被包扎过了,整个人看上去憔悴又疲累。闵氏上前道:“这是被动刑了么?那些个狗官,怎么就这么狠心?!”
九儿道:“已经没有大碍了。”
杨雁回道:“娘,我先带九儿去休息。”
闵氏忙对九儿道:“好,先歇着,好好养伤。”
杨雁回先将九儿安置在了自己房里,又另外命人收拾出一处院子,准备给梅家人住。她带九儿回到内宅前,便已命人去青梅村将九儿的父母一并接来。若任由九儿的家人在外边,谁知道霍志贤会不会丧心病狂到暗中指使流寇,加害九儿家人。幸好九儿的弟弟这两日告假在家歇息,应该能顺利将他们一家三口全都接过来。
……
待九儿一家团聚后,九儿父母方知女儿做了这样的事。
九儿娘看着女儿这副凄惨可怜的模样,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不由垂泪道:“你怎么这么傻,这么死心眼呢?这本来好好的日子,你怎么偏偏就……”
九儿忙道:“娘,俞夫人还在呢。”
九儿娘这才住了口。
不待一旁的杨雁回开口,秋吟忽然进来道:“奶奶,威远侯府来人了,正等在大门外头呢。”奶奶不发话,前头院里的人,连只苍蝇都不放进来,何况威远侯府的人呢。
杨雁回道:“打走了就是。这还用我说?”放威远侯府的人进来做什么?抢九儿?
秋吟道:“可是……来的是赵夫人啊。也打走么?”
赵夫人待九儿可不薄。听闻来的是她,杨雁回也只得先去看九儿。让不让赵夫人进来,总要看看九儿的意思。
九儿低声道:“我做了这样的事,虽不后悔,却觉得愧对我们夫人。我是她一手提拔起来的丫头,我背叛了霍家,霍家人说不定便要迁怒于她。她青春守寡,又有那样的小叔子和妯娌,婆婆又强势,日子本就极不好过,可还是尽力护我们周全。她那么多丫头,最看重的便是我了。可我却做了这样的事,到底辜负了她的一番信任……”说到后来,终是说不下去了。她觉得自己不欠霍家,可却觉得自己欠了赵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