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念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恍如做梦。
袭明道:“你不要辜负我的期望。”
“是。”
“早日驱除心魔。”心病还须心药医。刘念又何尝不是如此?他说让刘念斩断过往,也不过是个说法。若只能说断就断,世间又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痴男怨女?自己又怎么可能受困于心之一隅,不肯离去?
刘念望着他高大清冷的身影,眼眶红了红。从小到大,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了长辈赋予的关怀。无法感受父母之爱是他终身遗憾,因此极羡慕靳重焰还有通天宫的长辈,如今,他也有了。
袭明突然道:“那么,沥青究竟去了何处?”
刘念正感动,自然不会隐瞒,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个一清二楚。
袭明道:“他残害同门,罪无可恕,他将贬为了记名弟子,如以前一般照料草药。这次,妖修来袭,我特意给了他三面令牌,没想到仍是没有保住他的性命。鬼修也有鬼修的好处,他不是炼器之才,希望能于鬼修一途有所成就。”
沥青在囊中静了会儿,才道:“弟子多谢师父教诲。”
袭明道:“你既当了鬼修,我便不能再做你师父了。”
沥青又沉默会儿道:“多谢袭明道人指点。”
袭明点点头。
人鬼殊途,逐出门墙这等大事,在两人冷冷淡淡的反应中,冷冷淡淡地落幕。
旁观的刘念虽觉得有些古怪,却又觉得好像没有什么不对。
第56章 卑与悔,择其一(五)
刘念照着清单在仓库里搜寻了所有的材料,又翻看有用的书籍。在此过程中,八哥一直陪伴在左右。
等他收拾得差不多,八哥突然说:“你是不是要去通天宫?”
刘念点了点头。
八哥道:“我与你一起去可好?”
刘念踌躇道:“我此行吉凶难料。”虽说是为了靳重焰的心魔而去,通天宫先前对自己刻意疏远,未必欢迎,自己之前又拒绝了封辨达收入门下的要求,只怕他会更不喜自己。
八哥道:“有我帮你出谋划策,遇到任何问题都可迎刃而解。”
沥青突然出声道:“袭明道人可应允?”
八哥炸毛般地跳起来:“我要去哪里就去哪里,与他何关?”
沥青不做声了。
刘念去与袭明告辞。
袭明没说什么,挥挥手就让他走了。
刘念出了不弃谷,还没走多久,八哥就扇着翅膀来了,把他吓了一跳。“你真的要跟我去?”
八哥道:“你这么蠢,没有我,分分钟被人骗走。”
刘念道:“可是师父他……”他有种预感,不管袭明先前对自己怎么好,都不能与八哥相比。一旦被他发现自己带走了八哥,一定会大发雷霆。
果然,刘念带着八哥慢慢悠悠地走了还不到半柱香,袭明就追上了。
看着停在刘念肩膀上,趾高气扬地看着自己的八哥,袭明一肚子火也没处发,只能伸手道:“跟我回去。”
八哥冷笑道:“老子想去哪里就想去哪里,凭什么要老子做你的笼中鸟。”
袭明淡然道:“你就是一只鸟。”
八哥道:“可老子是自由的鸟!”
袭明道:“听话。”
八哥扭头就跑。
袭明手一伸,竟八哥吸到自己手里,任由对方抓啄,只是伸手轻轻地抚摸他,头也不抬地对刘念说:“你们走吧。”
刘念只好继续往前走,走出一段回头,正好看到袭明一低头的温柔,莫名有些震动。或许是孤身一人尤为敏感,心底好似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的羡慕。
从不弃谷去天梯山,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刘念雇了辆车,不紧不慢地赶着。
追靳重焰是不可能的,他也不着急,将仓库里的书拿出来,细心研读。袭明给了他不少材料,除了清单的那些,还额外送了不少。饶是如此,刘念也不敢滥用。以往拿着希贵材料练手,是他没轻重,离开靳重焰之后,他才知道那些东西的分量,如今想想,也觉得肉痛,怪不得封辨达看他不顺眼。每日就炼制两炉清心丸、凝神丹,遇到街市,便四处逛逛,看到出售灵丹的店铺,就进去卖了,把灵石收起来。
沥青安分地待在收魂囊里,几乎不说话。
他养成了记账的习惯,炼多少,卖多少,欠别人多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吃一堑,长一智。
不管他和靳重焰是否会冰释前嫌,至少,这一课他学得惨痛,刻骨铭心。
走走停停,慢慢到了天梯山周边一带。
熟悉的山色勾勒出几分昔日情怀。刚来天梯山的情景,远上通天宫的情景,黯然下山的情景,在碧霄山建府的情境,历历在目。
本以为这段过往有太多的屈辱与懊悔,会让他不愿回想,可是真的想起,倒有大半是美好的回忆。
想着去天梯山之前,靳重焰与他在水边歇脚。
靳重焰对着水面整理自己的头发,怎么梳都不顺心,还是自己看不下去,怕他把头发都扯光了,就顺手帮他梳了个髻。太久没有动手,梳完才发现是歪的,本想拆了重梳,靳重焰却觉得好看,还美滋滋地说:“古有斜帽风流,我这是斜髻亦风流。”
为了给通天宫的人留个好印象,刘念特意提早给靳重焰准备了一身衣服。做之前是量过的,做好后也极合身,月白色的,清清爽爽,俊雅如兰。可是到山脚换上的时候,竟有些穿不上了,肩膀和胸都绷得很紧。
刘念看他憋气辛苦,不忍道:“还是穿藏青的那一身吧,衬得你肤色白。”
靳重焰却像跟衣服杠上了,一定要穿这一身。
刘念拗不过他,只是沿路注意着衣服,果然,到了半山腰,离通天宫大门还有十几丈的地方,他肩膀后面那一块就开线了。
看靳重焰欲哭无泪的表情,刘念想笑又不忍笑,让他把衣服脱下来,躲在石头帮他缝补。
通天宫弟子上下往来,看到两人躲在石头后面鬼鬼祟祟,都好奇地探头。
他被看得满脸通红,尴尬地被针戳了好几下,倒是靳重焰一脸坦然,盘膝而坐。
后来,刘念问他,被人看到自己穿着中衣,不尴尬吗?
靳重焰疑惑地反问,他们修为比他低这么多都不尴尬,他为何要尴尬?
当时不觉得,现在想想,那时候的靳重焰已经发愤图“强”,只他还在那里斤斤计较着怎么样才能做出一件靳重焰用得上的法器。
既然到了天梯山附近,刘念也不急了,准备先上碧霄山看看自己旧日的洞府。
原以为自己自爆金丹,一定会将洞府炸得面目全非,谁知到了地头,发现洞府大门好好的,门前被拾掇得很干净,还种了不少奇花异草。大门上方挂着一块匾额,却是当年被靳重焰嫌弃的那个府名。
极焰府。
他至今都不知道为何靳重焰会劈掉那块匾额,就像他更不知道为何现在又会被挂上。
毫无疑问,会挂这三个字的也只有靳重焰了。
门口下了禁制,刘念只能在外面转转。他看了会儿,正要走,就听到身后传来困惑又激动的声音。
“阿……念?”
刘念回头。
靳重焰提着刚晒好的被褥,一脸无措地看着他:“你怎么会在这里?”似是想到了什么,眉毛一竖,“袭明对你不好?不弃谷出事了?”
刘念道:“我想回来看看。”顿了顿,轻声道,“想你了。”
被褥从怀里跌落,靳重焰大步上前,抱住刘念,贪婪地呼吸着他的气息。
刘念尴尬地拍拍他。一路风尘仆仆,他还没有洗漱。
靳重焰说:“我带你进去坐坐。啊,不是,是你请我进去坐坐吧。”他推开门。洞府被拾掇得很齐整,茶几、花几、桌椅、软榻、字画……一应俱全,看着不像修士的洞府,倒像是大户人家的宅院。
靳重焰捡起地上的被褥,用手拍了拍,抱在怀里,一手拉着刘念入内:“你瞧瞧,哪里不好的,我再置办。”
刘念道:“都好。”
靳重焰将被褥往软榻上一放,熟练地叠好,放进柜子里:“山里头潮,要经常拿出去晒晒。”顿了顿,对他笑道,“差点忘了,这还是你告诉我的。”
刘念道:“你回通天宫了吗?”
靳重焰道:“还没。我想先把这里收拾好,下次回来,又不知道是何时了。”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刘念,等刘念看过来,目光又避开了。离开刘念,他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的,可是一回碧霄山就后悔了。那个人曾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被逼自爆金丹,这个噩梦如影随形,刘念在跟前的时候还好,人一不见,恐惧的像乌云一样罩着他,让他的世界一片黑暗。
可是他不得不强忍着将人找回来的冲动。
一是怕自己的心魔控制不住,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一是不想让已经将自己视如毒蛇猛兽的刘念更加害怕自己。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刘念竟然回来碧霄山,还说想他。
这恐怕是他重遇刘念以来,做过的最好的梦。
刘念思索说:“你打算什么时候上通天宫。”
靳重焰紧张地看着他:“你要我留下我就留下。”
这句话是他第二次说,包含的真心无须怀疑。刘念微笑道:“我希望你能早日回通天宫。”
靳重焰脸色白一下,强笑道:“我本来就打算要回去的,就是放心不下这里,所以回来晒晒被子,怕潮了。”
一床被子而已,潮了就买新的,何至于让堂堂通天宫少宫主花时间来晒。
刘念心中一动,鬼使神差地开口:“我看到门口的牌匾了。”
靳重焰脸色一变,讷讷道:“你洞府原先的牌匾看不出字迹,我想起好像是叫这个名字,另外做了一个。”
刘念道:“你做的?”
靳重焰有点紧张:“你不喜欢?”
刘念愣了愣,本是开玩笑,没想到他默认了,回想之前被他一剑劈成两半的牌匾,心里突地来了一小股怨气,道:“我以为你不喜欢。”
靳重焰回想起当日的情景,又想到那双丢掉的鞋子,悔得肠都青了:“我那时候心情不好,我……我以后不会了。”那时他再三向师祖恳求,将刘念收入通天宫内门,师祖那里口气才有点松动,回头就看到刘念把自己的洞府都安排好了,自己的满腔付出顿时成了笑话,再加上那时候他已经怀疑刘念要抛弃自己,心中既愤怒又难过,贸然出了手。
刘念犹豫了下道:“我洞府的名字叫‘玲珑洞府’。”
靳重焰脸色一黯道:“好。”
刘念解释道:“‘极焰’二字,好像是你的洞府,倒不如取玲珑,包含了你我。”后面四字又轻了下去。
听他这么说,靳重焰哪里还顾得上想玲珑二字怎会包含了他们,只觉得世间美好词汇,不过连在一起的“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