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心知肚明,估计连他们自己都要相信自己是南军了。
“快点快点!”
“往哪儿搬呢,这边,先放在码头。”
码头上在紧张的忙碌,夏初七目光渐渐迷离,呼吸也越来越紧,像是在等待什么似的,心脏一阵怦怦乱跳。这确实是一次大买卖,五艘船的粮食,得值多少钱?给了赵樽也能暂时缓解晋军危机了。
这时,外面的人脚步杂乱起来。
一个个胡乱的奔跑着,嘴里,似是在吼着什么。
夏初七敛着眉目,从帘子望了出去。
不过片刻工夫,码头上的形势就变了,燃烧的火炬数量也增加了许多。运粮的南军四处乱马着,嘴里在疯狂的嘶吼着什么。在她无声的世界里,这是一个昏暗而糟乱的画面,因为画面里,出现了大量策马而来的晋军,他们躲开南军的眼线,从灵璧到达泗县,远距离行军,却精神奕奕。
看着乱入的一群人,夏初七眉头微微蹙了蹙,没有慌乱,也没有动弹,脑袋像慢镜头般,一点一点侧开,寻找着画面里的主角。
“杀啊!”
晋军萎靡许久,精神震奋。
“大家注意,不要错杀――”
这是一群虎狼之师,他们大声嘶吼着,摇旗呐喊,杀将上去,而这个时候,南军辎重的将士正与如风侃侃而谈这一路的辛苦,收着他的“辛苦钱”,半点都没有回过神来。
如同一副夜晚灯火下的清明上河图,只不过是战斗版的。码头上厮杀不止,糟乱不停。夏初七微眯着眼,视线终于捕捉到了赵樽的身影。他骑马过来,面色冷魅,左手紧紧攥着缰绳,五官看不清楚,但那桀骜冷漠的姿态,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血腥的杀戮方才走到码头来的。他往她的方向来了,越来越近。脸上似乎还有鲜血的痕迹,身上的甲胄也好几处破损,样子不若平常光鲜,隐隐还有一点狼狈。可他目光一如往常,烁烁有力,伫立在千军万马中间,如松鹤立在鸡群,威风八面,王者之尊。
他的身后,紧紧跟着阿木尔。
她也骑在马上,长发绾成个少女髻,一袭烟霞色的裙裾迤逦在枣红色的马匹上,身上丝绦随风飘动,在夜色下显得格外俏丽多姿。
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男的俊,女的美,这两个蛮般配。
夏初七感慨着,眸色明灭,似是在笑,却又未笑。
很明显从灵璧到达泗县,赵樽是做好了准备的。与他同来的大多是红刺的精兵,人虽然不比辎重营的人多,但军事素质却完全不一样,加之锦宫的“南军”原本就是假冒,看见晋军来了,杨雪舞一挥手,便蜂拥而散,直接把南军辎重营的人马暴露在了晋军面前。红刺的人大多与夏初七很熟,这番来此,听说是接王妃,个个都是雀跃的,所以杀起人来,也是毫不手软,还眉飞色舞,士气高昂。如此一来,晋军胜得毫无悬念。辎重营的兵士原本就不上战场,被赵樽的样子一吓,胆子小的索性跳河逃生,胆子大点的冲上来没了命,剩下的只能跪地求饶,丢盔弃甲地投了降。
前后不过一刻钟,基本就该收拾战场了。
赵樽从头到尾也没有参与晋军与南军的厮杀。
从到达码头开始,他便四顾张望,寻找夏初七的影子。
在他的心里,依她的习惯,定会是“南军”的小兵,身着甲胄在人群里浑水摸鱼。可把那些假冒的南军都看了个遍,他也没有发现她的身影,不由焦躁了。
“人呢?她在哪儿?”
阿木尔手心握紧缰绳,静静走上去,站在他的身侧。
“我只知道她会在这里……”
赵樽没有说话,看着混乱一片的码头,茫然四顾着,不停调转马头,疯了般大吼,“阿七!阿七你在哪儿?你出来!”
东方阿木尔看着他慌乱的面色,抿紧唇,面有凄意。
“阿七!我知道你在……阿七。”赵樽大喊着,突地目光一凝,他看见了身穿南军将校甲胄的杨雪舞。他是见过她的,李邈身边的人,多次随着李邈来晋王府。
如同久在黑暗中摸索的人突然见到了火光,赵樽马不停蹄的疾驰过去,厉声喊住她,“小舞!阿七呢?阿七在哪?”
杨雪舞确实见过赵樽无数次,但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凶神恶煞的赵樽,他也从来都没有认真的打量过她一眼。可以说,认识数年来,这是第一次,赵樽拿这么专注、这么期待、这么富含感情的眼神看她。愣了愣,杨雪舞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么男人的男人,楚七为什么不要啊?
她的心思飘得有些远,有些不靠谱,于是报应来了。
只听得“唰”一声,赵樽的长剑,已经指向了她的脖子。
“说,她在哪?”
长得这么好看,要是不这么凶就好了。还是东方青玄好接近一点,那么温柔,那么妩媚,那么随和……乱七八糟的想着,杨雪舞收回花痴的表情,咽了咽唾沫,低头小心抹开抵住脖子的剑,指了指停靠在高处那一辆黑漆的马车。
“要杀要剐,找楚七去啊。她在哪儿!”
赵樽冷眸睨着她,心里一喜。
杨雪舞与阿七的交情他知,若不是阿七愿意的,便是杀了她,也未必会告之她的所在。一颗恐惧了许久的心脏,突地一松,像是瞬间被人灌注了力气,他提剑策马,大步往高处的马车而去。
“阿七!”
他速度很快,不过瞬间,已到三丈之内。
“不要过来!”夏初七厉声喊着,从帘子探出头,静静地看着他又惊又喜复杂莫辨的俊脸,轻轻一笑,“果然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晋王殿下,我辛辛苦苦搞这批粮草,累了几天几夜没合眼,你这这一来,二话不说,便收入囊中了,会不会不太厚道?……算了,谁让咱们也有些交情呢?你若是需要,我让给你便是。记得回头算银子给我。”
数月未见,赵樽满怀欣喜。
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她会这样说。
他愣住,“阿七,你知道我不是为粮草来的。”
夏初七笑着看他,“那是为什么?”
当着无数人的面,赵樽顿了一下,方才道,“为你。”
像这样当众示好的话,换往常赵樽是不会轻易出口的。大男子主义在他的身上有着最原始最深刻的烙印,这一点夏初七比谁都清楚。眸色微微一凝,她与他对视片刻,终是一叹。
“我不想见你。或者说,从我离开晋军营地的时候,便已经做好了决定。你是了解我的,我下定了决心,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晋王殿下,好聚好散方是男儿本色,你带着粮食走吧,从此江湖……不见。”
“为什么?”赵樽冷眸微眯,凝视着她,再往前走。
“赵樽,你再过来,别怪我不客气了。”夏初七看着他憔悴的脸,还有脸上不知多少天没有认真刮过的胡子,狠狠蹙着眉头,心里剜心般的疼痛,好不容易才压住烦乱,一字一句认真的说,“你有没有照过镜子看看自己?我看不惯你现在的样子,你不明白吗?”
赵樽是了解夏初七的,至少比别人了解。
他老老实实的勒马停了下来,就站在她一丈开外,把数月寻找的忧心忡忡与焦头烂额的崩溃,都压在了心底,只近贪婪地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轻松地一笑。
“阿七,你对我有气,我都知晓。我们回家再说,好吗?要打要罚,我都由着你,你千万不要与我置气,伤了自家身子,好不好?”
夏初七盯着他火把下的俊颜,身子下意识往下缩了缩,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走样的身子,一种仿佛骨子里的不安生,慢慢爬上心来,她害怕他知道,又要逼迫她拿掉孩子,可她不愿意那样,孩子是她的命根子,是她存活在这个世界的见证。看着他又上前一步,她心底的不确定感觉越发放大,声音厉了不少。
“我让你不要过来。”
“阿七!”赵樽顿步,看见了她身侧的人。
“好久不见了,晋王殿下,久违。”东方青玄一只手搭在夏初七肩膀上,动作无比自然,就像果然是老朋友见面招呼一般,他顺了顺夏初七的头发,又望向赵樽,“她说她不想见你,你没有听见吗?”
冷笑一声,赵樽转开头,一句话也没有与他说,只是凝视着朝思暮想的那张脸,心里却像钻入了一条毒蛇。那条毒蛇在他心里,在看见东方青玄缠在她发丝上的指头时,一点一点盘紧,咬得他心脏火辣辣的疼痛,让他恨不得拔剑杀了那人,让那属于自己的女人再回到他的怀抱。
但是他不能。
这是他这些日子领悟的。
一个男人从来不能真正的占有任何女人。
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他们都是独立的个体,不管多么英明神武,也无法真正的让一个人臣服于另一个人。即便占有身子,也占不了灵魂,能够让两个人紧紧结合在一起,永远不分离的,只能是爱与责任,包容与怜惜。
“阿七……”强压着自己不去看东方青玄的脸,他的声音,带了一点难受的沙哑,“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才肯随我回去?”
与赵樽相处七年,夏初七从来没有听他这样说过软话。尤其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他放下了尊严,放下了脸面,低沉的声音里,几近恳求。她的心脏在一声声呼痛,在疼痛的呻吟,在赵樽面前,她总是这么没有出息,只需三言两语,便可以让她软化下来。与他深情的目光对视着,她几乎就要沉醉在他的温柔里,想要忘记一切地奔回到他的身边,投入他的怀抱,让他摸摸她的肚子,摸摸他们共同的孩子……再与他欢欢喜喜一同回家。
但是她不能,不能。
捋了捋头发,她看着他笑了。
这笑容,仿佛隔了九重天,有些飘忽,遥远。
“赵樽,你非得要理由吗?”
“是。”赵樽低哑的嗓子,如同缺水,“我要理由。”
夏初七笑着,带了嘲弄,“我受够了与你在一起,行不行?”
赵樽眯了眯眸子,定定看住她,“我哪里不好?”
夏初七看了一眼他身后的阿木尔,剥皮抽筋般的疼意再次入心,搅裹得她压抑、难受,却吐不出来,只能笑,一次比一次更开怀的笑。
“哪里不好?好吧,你非要我说的,在我心里,你哪里都不好。我喜欢吃面条,你喜欢吃米饭,我喜欢吃酸的,你喜欢吃辣的,我喜欢穿得少,你却非把我捂得严,我喜欢到处游玩,你却喜欢闷在家里……太多太多的不合适了。我们两个就没有一个地方合适,你难道没有发现?”
静静看她片刻,赵樽像是用足了力气,又上前一步。
“你说的……我都改,可好?”
“不好。”夏初七轻笑,瞥他一眼,“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没听过?再说了,你的爱好如何,性子如何?我都已经不感兴趣了。而且,我早就告诉过你,我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不喜欢这样的倾轧纷争,太累心了。赵樽,往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好不好?你有的是红颜知己,今后你还会有三宫六院,会有无数的女人围上来捧着你,以你为天,她们不会背你之意,不会逆你之行。像我这样的女人,受不了拘束,脾气还好,不好伺候。你便放我离开吧,大家都能得个解脱。”
“呵”一声,赵樽看着他,目光很亮。
“阿七,你又紧张了。你不舍得我的,对不对?”
她紧张的时候,为了镇定,便会说很多话。
这一点,赵樽是清楚她的。
夏初七微愣,却是一笑,“紧张又如何?不是紧张你,只是紧张如何才能摆脱你。”说罢她微微侧目,瞄了一眼似笑非笑的东方青玄,“青玄,我们走吧。粮草不要也罢。”
东方青玄看着她,目光微动,“不说了。”
“该说的已经说完了。”夏初七淡淡一笑,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又转过头来,冲赵樽嘲弄一笑,“晋王殿下,灵璧离京师也就几步路了,你都打不过去,你还谈什么亘古,谈什么执着?人的性子都是从事情上体现的,你对事如此,对人又如何不是?”
赵樽目光仿佛生了根,定在她的脸上。看着数月不见却变得有些不敢相认的她,脑子里有一种放空的无奈。说不出为什么,此时的她,仿佛刻意在他们之间砌上了一堵厚厚的墙,生生隔断了他们的过往与情感,就好像那些亲密的往事,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
“那我问你,你来灵璧,劫了南军官粮,不是为了我吗?”
像是听了一个极大的笑话,夏初七愣了愣,“噗”的笑出了声儿,然后指了指立在边上的杨雪舞与如风,“晋王殿下,你眼拙吗?难道你没有看出来,你劫的不是南军的军粮,而是我与青玄的。呵,若不是你半路杀出来,我们就赚大钱了。算了算了,反正财来财去,就那么回事。军粮归你便是。往后你做了皇帝,莫要与我们为难就好。”
“阿七!”赵樽看着马车里东方青玄若隐若现的面孔,语气又冷硬了几分,“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何苦说出如此绝情的话?即便你不念我的情,难道就不能念在宝音的份上,给我个机会?”
宝音。两个字重重敲在心上。
看着他努力隐忍的面孔,夏初七迟疑了许久。
夜风袅袅在吹,赵樽看着沉思的她,满怀希望。可最终,她不轻不重的笑着,却给了他一道极为冷漠的嘲讽。
“你错了!为来一日夫妻百日恩?赵樽,我从来都不是你的妻。”
“阿七!”他低吼,心窝抽搐得痛,“在我心里,你是。”
“是与不是都不重要了。”夏初七眸子凉凉地上下扫着他,一角唇角微微翘起,像是不屑,又像是嘲弄,“还有你身为晋军主帅,掌着数十万人的生死,这般作践自己是给谁看呢?让所有人都来恨我么?晋王殿下,你大概真的不懂女人的心思。女人的心底,男人就得像个男人。她们崇拜英雄,崇拜有力量的男人,而不是那种只会醉生梦死的懦夫,更不是为了一点小事就消沉颓废的男人。这种男人,向来只会让女人瞧不上。”
赵樽面色沉沉,艰难地开口,“阿七,只要你回来……”
“晋王殿下!”夏初七像是不耐烦了,打断他的话,浅浅一笑,“还有一个忠告。男人,因为权力才会光芒万丈,也因为无上的权力才会受女人喜欢,才能得到她们的忠诚。你呀,好自为之吧。”
说罢她转头催促,“青玄,我们走吧,我肚子饿了。”
她一刻都不想再多待,再待下去,她怕自己会忍不住。那个怀抱太温柔,那个肩膀太诱人,让她无时无刻不想靠过去,免她颠沛流离之苦,免她独自怀孕之累,免她夜深人静噩梦缠绕的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