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出门时,他看了一眼樊长玉的装扮,唤书办取来一件斗篷,道:“文库里的卷宗若要外借必须记录在案,樊姑娘随我进去看吧,未免引人耳目,还是披上这件斗篷。”
樊长玉知道他私用公权帮自己,也怕给他带去麻烦,将斗篷披上,兜帽一戴,瞬间遮住大半张脸,只余一截下颚和淡红的唇露在外边。
李怀安视线掠过,多停留了一息。
出门的这一路,樊长玉都没遇上其他人,想来是被李怀安支开了。
到了地方,就见大门外站着一队森严的铁甲卫,李怀安出示令牌后,铁甲卫才放行。
樊长玉跟着他进了那高大又显得阴沉的楼阁,这才发现所有的门窗都蒙上了一层黑布,只有一豆灯火浅燃着,里边一排排书架几乎看不到尽头,书架上密密麻麻放着竹简文书之类的东西。
李怀安端着烛台走在前边,根据书架上的标号寻了一阵,从中拿起一卷:“去年十二月的,找到了。”
他递给樊长玉,樊长玉赶紧翻看起来,李怀安似乎为了帮樊长玉照明,端着烛台站近了些,却又还隔着小半步的距离,不会让人下意识排斥。
樊长玉匆匆翻阅完,脸上的神情却更凝重了些:“这卷宗上写的我爹娘遇害,的确是山匪为了藏宝图。”
李怀安眸子微动,到底没说有人篡改卷宗这样的话,能在蓟州只手遮天篡改卷宗的,大抵也只有那位亲去卢城守关的蓟州牧了。
他温和道:“兴许是那山匪头子为了活命,骗了姑娘。”
樊长玉没说话,她就是去打听过后,确定山匪头子没骗自己,才敢冒昧来找李怀安的。
这份卷宗,到底是官府故意写成这样的,还是为了结案草率胡乱写的?
从官府卷宗上也寻不到爹娘仇敌的蛛丝马迹,她心情沉重,离开文库后便向李怀安告辞,回了暂且落脚的地方。
赵大娘身上有伤,如今身边离不得人,樊长玉不在时,便是那日驿站失火后仅剩的几个邻居帮忙照顾。
整个清平县就剩这么几个老弱妇孺了,蓟州官府将她们直接安置在了主城,按月送钱送粮。
樊长玉不知道的是,她今日去文库看了卷宗的事,当天就已有人快马加鞭将消息送去了卢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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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寒露重,贺敬元在灯下看完从蓟州送去的信件,良久,才喃喃自语:“东西我已给他了,那两个孩子什么都不知,如今这局势,他不可能再对她们下手才是。”
他苍老的眼皮上堆满褶子,想到某种可能,原本儒雅的面容也多了几分冷硬:“莫非是李太傅为了樊家手里的东西,故意设的局?”
他思量片刻,终究是提笔速速写下一封书信,封好后换来帐外亲卫:“快马加鞭将这书信送回蓟州,交到文常手上。”
郑文常是他的得意门生,眼下他虽不在蓟州,但蓟州掌兵的是郑文常,也能替他做一些事情,李怀安带樊长玉去看了卷宗的事,便是郑文常传来的。
亲卫拿了书信快步离去。
贺敬元望着沉沉的夜色,终究是沉叹一口气:“天下尚未大乱,百姓都已苦成了这般,若真乱了,又得死多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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驻扎在卢城外的燕州营地里,中军帐内亦是灯火通明。
探子已打探回了确切消息,驿站丢的那女娃娃,是长宁无疑。
公孙鄞指着舆图上燕州和崇州的位置,道:“我觉着其中有诈,且不提长信王那边提出拿一稚童换燕州太过儿戏,单是燕州在崇州以北,北厥人如今正在攻打锦州,锦州之后便只有徽州和燕州挡着,你之前故意让燕州弱防,想引他弃蓟州转攻燕州,解蓟州之围,他都没上当,现在为何又要你让地了?再退一万步说,就算锦、徽、燕三州都尽归他手,那他还得分出兵力去抵挡北厥人,哪有让你在前边挡着异族,他自己挥师南下来得好?”
谢征坐在圈椅上,目光冷淡掠过公孙鄞所指的两地,忽而笑了声:“他们这是将计就计。”
公孙鄞一怔后反应过来,再看舆图时,心中顿时明了:“长信王识破我们燕州弱防是假,想保蓟州是真,现佯装要取燕州,实则是想调虎离山,继续取蓟州?”
他忽而难掩激动之色,看向谢征:“若是让长信王误以为我们中计,当真带兵回援燕州去了,等叛军攻打蓟州时,我们之前的战术便可派上用场了!”
谢征替他说完了后半句:“难在如何让长信王相信我们去回援燕州。”
公孙鄞道:“正是,锦州虽有你麾下几员勇将守关,但未免万一,屯于徽州兵马是决计不能动的,可没有大的行军动向,实在是难以引长信王上钩。”
谢征垂眼看了舆图上的燕州片刻,道:“我亲去燕州。”
公孙鄞一惊,他这是要用他自己当饵。
他忍不住替他担忧:“若是长信王觉着你的命比蓟州值钱,当真要回头取燕州呢?”
谢征抬眸道:“你不也说,长信王还指望我替他挡着外敌,以便他趁机南下?”
公孙鄞还想说什么,他却笑了笑,漫不经心的眉眼里,透着股狂妄:“他若真敢来取我性命,我在战场上斩了他首级,西北之乱倒是彻底平了。”
公孙鄞想说这人当真是狂到没边了,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眸色变得有些复杂。
崇州一战他中了圈套险些死在沙场上,他身死的谣言传出去那般久,军心早已不稳,谢家军被魏宣那草包接手,又挥霍打了不知多少场败仗,士气大落。
如今他回来,必须要打一场绝对漂亮的胜仗,才能把谢家军在魏宣手中败光的士气重涨起来。
公孙鄞甚至怀疑魏严就是找不到他尸首,怕他卷土重来,才故意派魏宣去接管徽州,可劲儿糟蹋谢家军的。
养一支精锐军队至少得三五载,可毁掉一支军队,只需要几场败仗。
他既是为了大局,其中有没有想顺带帮他那心上人带回妹妹的心思,公孙鄞倒也没在这种时候问,只道:“侯爷既要用此计,要么将贺敬元收入麾下,要么……除掉他。毕竟卢城现有兵力,都在他手中,要做一个吃下长信王五万大军的口袋,必须得动用卢城所有兵力。”
谢征半瞌的眸子里荡开几许深意:“来卢城这么些时日,的确该见他一见了。”
樊氏夫妻背后藏着的秘密,他命人查了那般久,却一无所获,除了魏严,想来只有贺敬元知晓了。
第65章
贺敬元自收到那封从蓟州主城送来的信,得知樊家小女儿无故被人劫走,樊长玉去看了卷宗后,是半点睡意也无,正于帐内看着兵书,守在帐外的亲卫忽而进帐来报,说公孙鄞求见。
贺敬元不知武安侯麾下这名首席幕僚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稍作沉吟,还是让亲卫把人请进来了。
帐帘一掀,进来的却不止公孙鄞一人。
贺敬元目光落到他身后那名着玄色卷云纹箭袖长袍的男子身上,一怔之后,连忙起身:“侯爷?”
谢征扬了扬唇角:“贺大人,别来无恙。”
比起那些征战沙场的老将,他实在是太过年轻了些,加上容貌昳丽,早些年军中不服他的大有人在,觉着他无非是投了个好胎,乃谢家独苗,又有魏严这个舅舅,在军中才能一路高升。
但随着锦州被夺回,辽东十二郡被收复,这等从前朝至今都无人敢盖过的功绩,终于压下了所有质疑的声音。
外人只赞叹一句他来天纵奇才,同为武将,贺敬元却深知他所立的战功中,无论哪一件,拎出去都够普通武将吹嘘一辈子了。
而这些光鲜背后,必定是用鲜血和一次次搏命换来的。
纵然贺敬元在年岁上长了谢征两轮不止,却是打心眼里佩服这位大胤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武侯。
他引着谢征往主位上坐:“侯爷怎突然造访卢城?”
谢征并未推辞,他若不坐这位置,这屋内这几人就都不用落座了。
他姿态闲散坐下,接过贺敬元亲自奉上的一杯茶,视线同贺敬元对上时,贺敬元因为之前征粮一事,腰背伏低了一分,眼底有些许愧色。
谢征嘴角轻扯,并未在此时发难,只道:“随拓老儿以五万大军围蓟州,是要彻底掐断开春后水上的粮道,如今前线尚稳,本侯担心这后方的补给,便亲自过来看看。”
贺敬元抱拳郑重道:“还请侯爷放心,只要我贺某人尚有一息在,便不会叫贼子攻陷蓟州。”
谢征指节轻扣着太师椅的扶手,漆黑的眸子里带着笑意,却又不怒自威:“本侯前来,并非是信不过贺大人,蓟州守不守得住,全在卢城,但城内现有兵力不过两万,长信王一旦攻城,只怕难以抵挡。新征的兵卒对外称有五万之众,但实际只有三万,且全是从未上过战场的庄稼汉,真到了将亲兵全赶上城楼死守的那一步,卢城优势也不大。我同公孙先生巡视了卢城周边的地形,想出一计,可尽数吞下长信王围于卢城外的五万兵马。”
贺敬元从卢城被困开始,就没睡过一个好觉,此时听谢征说有破敌之法,不免也难掩诧异之色,问:“不知侯爷所想是何计?”
谢征看向公孙鄞,公孙鄞代为答道:“巫河之水自西向东而流,途经于蓟州,但源头在于燕山。开春后燕山上的冰雪融化,化作水流汇入巫河,我们派兵在上游修坝暂且堵住巫河之水,卢城一带河床水位仍旧低浅,贺大人再诱长信王手中兵马渡河床,届时炸开上游的堤坝,便可水淹长信王五万大军。”
贺敬元一听此计,忍不住抚掌叫好:“此计甚妙!只是修堤坝并非小事,少不得发动成千上万将士,如何才能瞒过长信王那边的斥侯?”
谢征道:“长信王日前才写了战书与我,欲取燕州,我从蓟州借两万兵马回去,中途将大部分人马都放于巫河上游修堤坝,贺大人这边再多派人手截杀斥侯,如此,便能瞒天过海。”
贺敬元很是不解,“之前公孙先生说,让燕州弱防,引长信王回攻,长信王若是中计,该直取燕州,打一个错不及防才对。”
公孙鄞笑吟吟道:“贺大人所言不假,长信王此举,是为将计就计,假意中了我们的计取燕州,实则还是攻打蓟州,以此占盐湖,霸水道。”
贺敬元毕竟是征战经验丰富的老将,瞬间就明白了他们之前说的,带兵回援燕州,也是一出将计就计,让长信王以为他们当真保燕州去了。
他垂眼沉思片刻后道,“若是长信王也觉出此为计谋,当如何是好?”
谢征笃定道:“他不会察觉。”
贺敬元面露不解。
公孙鄞憋着笑解释:“侯爷的独女在长信王手上,侯爷此番借兵回燕州,表面上,也是为了救回独女。”
谢征寒凉的目光扫过公孙鄞,公孙鄞赶紧正襟危坐。
贺敬元倒是有些茫然了,好一阵才收敛神色,抱拳道:“此前倒不知侯爷喜得的千金,想来千金在贼子手中遭罪了。”
公孙鄞好不容易忍住的笑,因为贺敬元这番话,又险些破功。
谢征脸色难看至极,到底还是解释了句:“是本侯妻妹,反贼误会了她身份。”
贺敬元前一秒才被迫接受了谢征有个女儿的事,现在得知被反贼抓走的不是他女儿,是他妻妹,对于他突然多出个侯夫人,饶是有了心理预期,还是被惊到了。
若只是他女儿,是收在身边的女人生的倒也没什么。
但他有侯夫人了,这就不是小事了,京城多少世家削尖了脑袋等着和他结亲呢,甚至他和魏严撕破脸的传闻闹出去后,一直被魏严压着的皇室都想着嫁一位公主给他,借他之手打压魏严。
多少人盯红了眼盯着的位置,什么时候有主了?
不仅贺敬元,就连公孙鄞,也狠狠吃了一惊。
他原本以为谢征对那姓樊的屠户女,只是救命之恩再加些许日久生情,怎料他竟是视对方为妻?
有一瞬公孙鄞甚至想着,谢征是不是被人下降头了?
谢家如今虽只剩他一个男丁,可那也是百年世家,他若娶妻,在整个京城都得搅起一阵腥风血雨,毕竟那意味着整个京城的权势会被重新划分。
谢家宗妇,也只有那些世家出身顶顶优秀的京都贵女才当得起,娶一乡野村妇,不是上整个京城的人都看笑话么?
公孙鄞眉头皱得死紧,深知自己认识了十几载的人,绝非意气用事之辈,有心想多问他几句,碍于贺敬元也在,到底是忍住了。
谢征见贺敬元和公孙鄞双双失态,眼底毫无波澜,只问:“贺大人以为此计如何?”
贺敬元回神,暂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忙道:“此计妙极,卢城一切兵马,任听侯爷调遣!”
他说着,便双手举过头顶,呈上蓟州虎符。
再无比这更诚恳的表忠。
谢征接过虎符,像是并未把这可调动整个蓟州兵马的铁符当回事,于指尖把玩着,垂眼道:“还有一事,本侯想请教贺大人。”
他用上“请教”二字,就有些耐人寻味了,贺敬元隐约猜到他想问的是什么,从他阻止了魏宣征粮起,贺敬元便已决定把自己当初知晓的全盘告知他,此刻只道:“侯爷有什么想问的,且问便是,只要是下官知晓的,必定知无不言。”
谢征的他这番保障,唇角往上提了提,道:“清平县临安镇上,有一户姓樊的屠户,魏严为何要那对夫妻的命?他几番派人去那家人家中寻的,又是何物?”
公孙鄞听谢征问了这么多关于樊家的事,下意识皱起眉头,难不成他看中那樊家女子,同魏严有关?
贺敬元神色则有些复杂,也想知谢征对当年的事到底已知道了多少,道:“在下官回答侯爷之前,侯爷可否告知下官,为何要查樊家背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