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尚远把曾澍远往背上一背,唤住他,“你就这么走了,院士呢!?”
“院士就交给你了,方才不是还争谁送他去看大夫么,我输了,你去吧。”关何此话说完,只在他肩上拍了一下,脚步生风地向敬师堂方向而去。
“喂,喂!”尚远喊了半天,怒火中烧,咬牙切齿地瞪着前方,“这都什么人啊!明明是一块儿打烂的摊子,怎么偏偏留我一个人收拾!”
*
大约是念及他年后就将离开山庄,自打回来以后,庄主派给他的事情一次比一次多,隔三差五就有书信字条。偶尔一去两三天,偶尔太远之处竟要耗上十多日。
尽管如此,关何如论怎样也会在平江城在书院呆上一阵。
他很喜欢书院,也很喜欢书院里的人。在无穷尽的杀戮中,这么和和平平的气氛,难得能让他感到一丝亲切。
入夜,周遭尽是如墨般的漆黑,难见五指。
此次任务是劫下一批从大理关外来的货物,据说云南苗疆一带的人擅用蛊虫,其会施巫术引蛊,令中蛊之人生不如死。
在施毒方面,花深里最为拿手,历代的无双皆练毒功,故而此次庄主也让她跟随前往。
前面的驿站内,几个尚透出光的房间逐渐熄了,又等了少许时候,关何才往身后打了个手势。
“无双,你带两人从正门去,我带一人自二楼破窗而入,你我厅中回合。”
花深里点头应声:“好。”
月色之下,几道黑影一闪,顷刻就不见了踪迹。
平江城,朱雀大街。
“嘶――”
奚画手上一抖,指尖登时被针扎出一个小孔,血珠子蹭蹭往外冒。
“哎呀,你看你,你看你!”罗青从绣架边挪过来,忙拿帕子替她擦拭,“都叫你平时没事的时候多练练女红,这么粗心大意的。”
“我这不是在练嘛……”她噘着嘴小声反驳。
“练就慢慢儿练,别扎得满手是孔,你还要握笔呢。”
“知道了。”
奚画把手指放到嘴里抿了会儿,目光往洒满月华的院中瞧去,心里莫名生出些许不安。
关何他应该没事的吧?
……
一日后。
武陵城郊,明月山庄内。
入夜已深,丑时刚过,正是凌晨之际,庄子上下却一径亮满了灯,檐廊下走来走去的都是人,手头有端盆的有拿水的有取布取针的,忙得不可开交。
小院门口,西江手指紧握,来回踱步,虽说已是秋夜凉爽的天气,然而他却急得满头大汗。
房中一点声音也没有,偶尔推门出来的,却只是端茶送水的侍女。
“怎会这样,好端端的,怎么会这样!”
涉风瞧他神情慌张,手臂微颤,赶紧上前宽慰道:“你也莫要太担心了,不过是中个毒,咱们绣绣什么病治不好?保准一会儿就还你个完完整整的无双。”
“你别说了,你别说了。”西江挥开他,止不住地摇头,“这都医了两个时辰了!从江宁过来,足足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耽搁这么久,怕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好!”
“诶……那、那怎么能这么肯定。”
“庄主都在安排下一任的无双了!”西江停下脚,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吼了出来,“你说还能好吗?!这人都还没去呢,他就要兔死狗烹了!”
“嘘嘘――小声点,你小声点!”涉风忙捂着他嘴,使眼色。
“小声?避讳这些做什么?”西江冷笑,“上次青衣死,他不也是这样吗?要把自己人的心全捂成冰了才满意?!”
“啧,你这孩子……”
屋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红绣一身单薄的衫子立在那儿,眉宇间有些憔悴。
“吵什么,闹哄哄的,还让人怎么休息?”
“绣姐!”西江救星一般的冲上前,“她怎么样?怎么样啊?”
“人是醒了,也有意识。”底下的小丫头替她披上袄子,红绣轻轻叹气,“不过那毒,我实在是解不了。”
她眼睑一垂,无奈地摇了摇头:“施蛊人已死,此毒就是无解。庄主给了几粒清心丸,合着吃还能撑一两月,也不知这时间里我能否想出别的办法,罢了,你先去瞧她吧……”
☆、第68章 【花深红露】
八年前,腊月之初,正是大雪纷飞的时节。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西江。
在宋辽边境,河州府以北的驿站外,她随着被俘的辽人,于宋军的驱赶之下往军营方向而走。
北方刚打完一场仗,战火一直烧到辽国疆土之内。她是随乡邻往上山躲的时候被宋兵抓住的,箭擦着脚踝而过,虽没伤到骨头,却也让人再也无法抬腿。
马蹄踩在腰上,狠狠的一下,宋军扯着她的头发将其从坡上一把拽下来,背脊上的衫子磨破,伤口混着泥和血。那人看在眼里,咧嘴一笑,顺势又扒了她余下的衣裳。
头顶的天空欲昏欲暗,指甲深深陷入泥土里,却没有半点能够反抗的力气。
同村被俘的人,除了她以外再无其他,随行的俘虏中大多是旁村的或是邻国逃难至此的百姓。只是并无一个辽兵。
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但遭一次打草谷,躲不掉若是被俘,下半生也就没有什么像样的日子可以过了。
她想过死。
偏偏要死也不那么容易,手脚被捆得结实,一路上还有官兵看守。
被抓去能是个什么结果?
她想都不敢去深想。
清晨,大雪初停。
这一队宋兵,赶着百头牛羊,十来个契丹女子,浩浩荡荡往河州府行去。
像是大丰收,每人脸上洋溢着的都是胜利的喜悦,收不回幽云十六州,夺不来故地,捡几个辽人玩玩似乎也是一样。
路过驿站,为首的军官渴了,要停下歇歇脚,她们一行也才能喘口气。
全都是弱质女流,从昨夜到现在却整整走了五个时辰,没有水喝也没有饭吃,官兵骑马她们步行,眼下他们吃饭,她也只能在旁看着。
脚上本就有伤,鲜血一直在淌,她走过的地方血迹斑斑,然而无人搭理,走着走着,血也就不再流了,只是嘴唇白的可怕。
自寻了个草棚坐下,跟前仍有个小卒立着,手里拿着馒头,边吃边喝酒。
那味道很香,明明是淡淡的香气,在此时此刻竟令她分外留意,只觉得周围弥漫的全都是食物的芬芳。
不自觉地吞了几口唾沫,强忍着别开头,调转视线的一瞬,她的目光却和一个人轻轻擦过。
那是一双如漆点墨的眼瞳,星眸如水,其中还带了一丝怜悯。她微微愣了下,又多瞧了对方几眼,发现他的相貌倒比眸子还要让人舒坦。
清清朗朗的,美得仿佛是画里走出来的。
早听中原有“眉目如画”的说法,今日一见,倒真是所言不虚。
呆呆发了会儿神,愕然看到那人似也在打量自己,她忙收回视线,皱着眉垂首。
心道,这是宋人。
所有的宋人,皆为禽兽。
正在心头千遍万遍凌迟着宋军,耳边蓦地听到袖袍翻动的声音,未及转目,身上确觉一暖。她讶然瞧着肩头所披的那件灰鼠的大氅,讷讷地转头。
那人容貌清俊,唇边含了一抹温然笑意,张口轻轻说了一句话。
可惜,那时的她并不很懂中原话,亦不知他言语何意,只茫茫然望着,温暖的披风里裹着满是伤痕的皮肤,暖意渗透骨髓。
见她半晌仍在那儿呆呆的,大约对方也猜出她听不懂,略有些失望地笑了一笑,却从怀里掏出一个白面馒头来,缓缓送到她嘴边。
尽管双手被缚,没法取拿,鼻中嗅着浓郁的麦子味道,她脑子里一下空白如纸,张口就狼吞虎咽地咬起来。
吃着吃着,眼泪便大滴大滴滑落,溅在那人手上,像是很有温度,被灼烧似得,他手背微微一颤。
继而缓缓伸手抚着她背脊,软语宽慰。
“作甚么,作甚么!”
馒头还没吃完,却叫人一掌拍在地上。
草棚边立着的官兵把刀一现,就走了过来,对那男子厉声喝道:“这可是契丹俘虏,你还敢给她送吃的,不要命了?!”
不想,男子脸色并无惧色,反是不以为意地笑道:“什么俘虏这么厉害,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都能把城拿下?我几时不知,辽军神勇到这地步?”
官兵脸上即刻染上一丝尴尬:“胡说八道些什么!难不成你还和这辽人女子是一伙儿的?”
“当然不是。”
他索性抽出刀来,威胁道:“不是你还废话!再敢多言一句,我现在就砍了你!”
男子耸了耸肩,拍拍衣衫站起身,好似很无奈,不过的确是消停了,规规矩矩的回去喝茶。
只是他的大氅并未取走,还踏实的盖在她身上。
这一别,就从未想过还会再见到这个人。
宋土这么大,天下这么大,他不过是在驿站外匆匆一瞥,觉得她可怜,于是施舍了些同情。
什么也没有改变,她还是和其他契丹妇女一起,被带到了河州府的军营。白日替军中人洗衣做饭,一到夜里,便轮流每个营帐里伺候。
那段时日,此后每每想起来都是噩梦。曾经有很多次午夜惊醒,一摸额头,全都是汗水。
起初她也幻想着会不会有人来搭救,怀抱憧憬,满心期盼。然而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一年,身边一起的姑娘越来越少,想了很久,才想起来。
根本没有人会来救她。
她认识谁呢?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国土里,她孤身一人,最后也会孤孤单单的死去,抛尸荒野,尸骨无存。
*
又是一年腊月,宋军军官要带兵撤回京城了。
幸存的人都被转手卖去河州府内的青楼之中。
这和在军营里并没什么两样,好在她已会不少中原话,和从前相比,总算不必因为言语而遭到打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