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里一片寂静。沈寒香拢着披帛静静坐着。
九河饮尽一杯酒,手持空杯走到她的跟前,蹲下身,手指勾起她的下巴,意味深长地望着她的眼睛,似乎想知道她不说话的时候在想些什么。
“中原人,本王满足你无伤大雅的小把戏,你怎么也该付出一些代价,对吗?”
那一刹,有种无言宁静生长在沈寒香的骨头里,沿着她的身体,扎根在地上,她看了九河半晌,他以为这是一种把戏?而基于强大的自信,他觉得这无伤大雅。
“你要的,我都会给你,但不是现在。”沈寒香眉睫垂落。
九河紧绷的唇线停顿半晌,蓦然上扬,手指缓缓转动空杯,“我听说你们有个成语,叫欲擒故纵。我们草原人有的是耐心,驯马都得把它追到疲倦再赶入圈中。”蓝色的眼珠望向沈寒香,“但要是腻了,我们也会像狼一样,直截了当咬断对方的脖子。”
作者有话要说:
☆、一〇一
半月后正午将至,沈寒香第一次离开九河的宅邸,牛车轮子辘辘碾压。宽阔的车厢内,坐着闭目养神的九河,另有两名婢女跪坐在旁照看茶炉。
他们登上西戎都城最高的鼓楼,在那里为首批送回中原的俘虏送行。
“你那个做茶叶生意的丈夫,会亲自来救你吗?”九河站在沈寒香身后,给她披上一件斗篷。
西戎气候干燥,举目望去城下尽是万里黄沙,还有那些做小伏低的骆驼刺,顶着灰青的皮肤,在狂风中仗着矮小生存下去。
“来不来都无所谓了。”沈寒香淡淡道,“就算他不来,我这里,还是只有他的位置。”她的掌心贴着心口,没有回头看一眼九河。她的视线跟着那些马车,回程比被劫掠来的条件好很多,沈寒香不知道原因,也并不想知道。只要孙严武能顺利回去,把消息带给她大哥。这些日子里每当夜幕降临,她就缩在被子里越胡思乱想越无法入眠。
她害怕忠靖侯倒下给孟家带来灭顶之灾,孟良清那样的身体,真的可以出征吗?如果不是他,那会是谁?他为皇帝肃清朝堂得罪的那些大臣,会不会趁机反咬一口。又或者,在与外族人的那场交战中,他已经受了伤,或是耽误性命。
她尽量不去想,但只要一想,思绪就像脱缰的野马,拽也拽不住。
沈寒香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对九河说,“回去吧。”
九河粗糙宽大的手掌顺着他给她带的斗篷,摸到她肩头厚厚的皮毛,塞外苦寒之地,即使烈日骄阳,气温依旧很低。沈寒香的耳朵被晒得发红,耳垂上缀着不说官话拒绝交流的婢女们给她选的红宝。
“你说该怎么报答我?”男人迷恋地亲了亲她的耳朵,视线毫不回避地顺着她洁白的颈子探查,像帝王巡视自己的领地。若不是在高耸的鼓楼上,也许他会直接扒了这一身。
就在那股难耐的欲望生长在九河心里,激发他兽性的血液里本来根深蒂固的掠夺和占有时,沈寒香冷冷抬头看了他一眼。
“我怀孕了。”她的手落在腹间,神情里的柔和是九河没见过的,然而看他的眼神依旧冷厉,像他拿鞭子抽孙严武那时候的眼神,“这里,有我和他的孩子。”
那晚上躺在床上,沈寒香依然觉得后怕。
她发觉这个孩子,不过是几天前的事,她本可以不说。然而如果不说,就阻止不了九河碰她,她以儿子还在这里,不能行背德之事为由,拒绝九河求欢。不过是猫捉耗子的游戏,好在九河尚有些耐心。
沈寒香明白他的眼神,西戎人的战神,有如猛虎一般。他不屑于以强迫的方式得到一个女人,尽管劫掳本身就是一种强迫。
若说今日之前,她确实在假以各种借口拒绝他,今日之后,她却是实实在在必须拒绝他。她把这个弱势抛出到这个猎人的眼前,就是赌一把,他还有没有一丁点为人的本性。毕竟隐瞒没有任何好处,早晚肚子会大起来。
这个孩子来得太过突然,沈寒香自己知道,小产对身体的伤害犹在,她本不合适现在孕育孩子。而如今,孩子却是她的护身符。
当日九河像被惹毛了的狮子,直接把她扛在肩头扔到铺满柔软兽皮的大床上,圈地盘一般地在她的脖子里嗅闻。
民族之间的差异让沈寒香不能明白九河的许多决定和举动,当陌生的鼻息熨烫她的皮肤,她内心似乎被灼开了个洞,她茫然而空洞地望着屋顶,一动不动,她不想触怒这个人。
“你一直在骗我。”九河做出了判断,“为了拖延时间,好不让我碰你,现在拖不下去了?”
沈寒香眼珠静静看着他。
“你以为我会在乎?在我们这里,父死娶母,兄死娶嫂。”九河说话时鼻翼不断张合,他巨大的手掌盖在沈寒香细弱的脖子上,一巴掌就能捏死她。
“这是个孽种,本王不会留他下来,你现在说出来,就不怕本王让你一尸两命?”
沈寒香闭上了眼睛,九河微微眯着眼,他鼻子贴着女人的脖子,察觉到她身体在颤抖,脖子上筋脉暴起,她其实害怕极了。
“既然害怕,为什么还要激怒本王?”九河冷冷地说,“以为本王不会舍得杀你么?你不过就是一个战利品,一件货物,毁了你不过是举手之劳。中原人,你以为自己很聪明?”他的手指像利爪一样勾起她的下巴,抚弄那皮肤,那触感是他不能想象到的。
中原的女人,像弱草一样,刚冒出头,就被疾风骤雨摧折殆尽。
忽然间一颗泪珠让九河缩回了手。
他疑惑地看着自己的手指,指尖上有一滴水珠,更多的泪珠像是小河一样冲刷过沈寒香的脸,那双白里泛着红,有点肿的眼皮底下,到底有多少泪水。她淡淡的两道眉皱着,脸上没有多的表情,两腮依然消瘦而苍白,就像下了一场雨,大地仍自岿然。
她只是在流泪,并未大哭,她身体在发抖,害怕却不挣扎,平静得不可思议。
九河却忽然立起身,他绕着床边走来走去,最后心烦地一巴掌拍断了床边的灯柱,粗声粗气地叫人进来给沈寒香换衣服,恶狠狠地留下一句——
“等我回来的时候,收起你的眼泪,那对我们西戎人没有用。”
不久后,婢女给沈寒香穿上一件薄薄的洁白绣花裙子,九河来得比她想象的要晚。她正在发愣,背对着门,因而不知道九河在门口徘徊了很久。
“在想你那个懦弱的中原丈夫?”九河控制不住语气里的讥诮,却又怕女人再哭。
沈寒香不说话。
九河招呼后面人进来,是个中年男子,当他让沈寒香伸出手时,她明白过来,这是个大夫。
“刚一个月的身孕,夫人身体太弱,怕不能多走动,尽量躺在床上好好休养,才能确保无虞。”
大夫刚一出门,九河就恶狠狠地扑在床上,他两条粗壮的胳膊撑在沈寒香身边,咬牙切齿道,“才死了一个没出世的孩子,你丈夫又让你生孩子,是把你当成牲口吗?”
意料中的羞辱并未成功,九河有点无法理解中原人的思路,要是换成刚烈热辣的西戎女子,这时候已经又叫又闹地撒泼起来。
中原女人却只是抚摸自己的肚子,平坦的小腹丝毫看不出那里会长出个孩子,九河姬妾不少,但他还没有让人给他生过孩子,他有太多事情要忙,忙着和一个爹不同妈生出来的兄弟们扯皮,忙着圈地养羊,忙着打仗,从中原人的金库里淘腾财宝进自己的金库里。
九河抓起沈寒香的手,左右仔细打量,沈寒香抽了抽,无法抽回手去,她也不求饶,只是看着九河。九河被她的眼神惹毛了,那眼光就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他想撕碎她的衣服,让她在自己身下承欢,但不要流泪。他不喜欢女人哭。
在九河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前,他揉弄起沈寒香的手指来,一截一截骨节仔细摸过去,九河说,“你的手好小。”
她的骨架比起西戎女人小很多,仿佛一捏就能捏碎。
九河心有余悸地放下她的手,沈寒香早已没在看他,她全副精神都在肚子上。
九河简直想给她肚子来一拳,然而想到她会痛苦的样子,也许她要哭上三天三夜,像他父王走时那些后院里的女人做过的那样。他就觉得脑仁心疼,赶紧用左手按住蠢蠢欲动的右手。
“我让你有地方睡,有东西吃,有干净的水喝,现在还放走了你的儿子,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沈寒香抬起头,“等着被养肥宰杀的羊应该对喂养它的人说谢谢吗?”
九河顿了顿,思索她的话,半晌才冷笑道,“你最好别惹怒我,本王可不是什么好人。”
“我知道。”沈寒香轻声说。
“你知道什么?”九河趴在她身上,不放过她脸上的每丝表情,忽然好奇了起来,“你知道的本王是什么人?”
“西戎战神,杀人不眨眼的铁骑将军,不管是什么,你都不是个好人。”
九河眨了眨眼睛,他觉得中原人说话太绕了,他不太能明白,“本王对你还不够好吗?本王的姬妾都没有这个待遇,你只是个战俘。”
“教你官话的先生,没有教过你,什么是人吗?”
九河被她耷拉下去的眼皮和没温度的表情激得站了起来,他要去找先生请教请教,什么是人?多么滑稽,他们不是生而为人吗?她竟然问他什么是人这样简单的问题。然而九河张了张嘴,却真的不能作答。于是他离开屋子,走到门口,那大夫还在,便粗着声吩咐了两句,“好好照看她,这个孩子一定要平安无事。”不然女人哭起来太麻烦了,这个女人特别能哭,大水会冲了他的王府。
作者有话要说:少数民族比较淳朴……新项目入手之前,都是这个时间,上午十一点十一分十一秒,下午两点,一天两更,风雨无阻。希望能在要干活之前完结,么么么
☆、一〇二
当时浑身都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的沈寒香总算放松下来。等睡醒之后,就已经是傍晚了,想起来时才觉得有些害怕。
西戎的天很少能见到日暮的瑰丽,前刻还光彩万丈的烈日,往往在不知不觉中便就沉默,去除了红霞的温和过渡,夜晚到来时伴随着气温急剧下降。
婢女抱来厚实的被子,请沈寒香先到侧旁的玉床上躺会,那里铺着柔软的皮毛,炕早已烧热。看着她们忙碌,沈寒香有点走神。
离开故土已经月余,还是没能得到半点消息。
晚上有人来送羹汤,本来不想喝了,一想肚子里揣着个小的,沈寒香只得又坐起,叫那人进来。
是个身形圆润的中年妇女,脸盘白润像一轮满月,把汤摆在床前小桌上,她抬起头,盯着沈寒香说,“小的是这院子里的厨娘,夫人唤一声葵娘,有什么吩咐直接差人到厨房说一声就行。”
孙严武说的葵娘,原来就是她。沈寒香含着勺子多看了她两眼,一直低着头的葵娘,离开时才终于抬头和沈寒香对视了一眼。
那一眼就足够让沈寒香明白,她也想回到自己的家,没有谁会在异地生根发芽,两国交战,西戎是敌人。
九河不来骚扰的时光容易过,四个月时,西戎提出与朝廷和谈,已让他们占去半壁江山,朝廷不谈也得谈。
双方交换战俘是和谈条款之一,还有数不清的割地赔款,对南边朝廷非常不利。然而朝中局势突变,逃跑途中皇帝都差点被一箭穿心,惊魂甫定的皇帝和主和派大臣占据上风,孟家军折损大半,忠靖侯重伤未愈。
“派来和谈的是忠靖侯的儿子孟良清,听说已经动身了,将在前线议和。”葵娘舀起一勺银耳莲子汤吹凉,递到沈寒香嘴边。
怪不得九河已让人收拾,说不日要启程去前线,他还大笑着说,“仗打完了,本王总算可以躲在家里喂几年羊了。”
战神也不是好战的杀人狂,终究各自有各自的家国。
然而九河也对沈寒香说,交换战俘的名单里不会有她,让她死了这条心在西戎安家。
“吃的、穿的、用的,本王能给你和你的孩子最好的。以后不打仗了,咱们都是友邦睦邻,你要是想家,本王可以三年五年的带你南下看看。”说这话时候的九河摸了摸她鼓起来的肚子,每当这种时刻,沈寒香都紧张得一背冷汗,她知道这只手能给她他想给的一切,也知道他随时都能收回去,让她和肚里的孩子摔个粉身碎骨,她对异族的不信任是纯然的,是从南到北一路上西戎士兵的残虐留下的不能磨灭的印记。
九河走后的第二天晚上,沈寒香正在沐浴,这里连夏日的夜晚都很冷。叩门声传入,侍女都被沈寒香留在了屋外。湿黑的发垂在肩头,她从灌满温水的池子里浮出,扬声道,“进来。”
这个时候只能是侍女要送什么东西进来,不会有旁人打扰。
她没想到来的是葵娘,葵娘身后跟着个略高大的姑娘,那姑娘像西戎大部分未出嫁的女子一样,玫红色的面巾遮去她半边脸。
“给夫人准备的玫瑰露,这是我的学徒,不日交换战俘,小的要回中原去,这名学徒将来会代替小的为夫人烹饪美食。”
婢女们都知道沈寒香对厨娘青眼有加,九河待她并不苛待,只要不是想逃跑,在能让她高兴的时候,他都不吝啬。
因此葵娘成为孙严武走后,唯一能自由进出她住的院子的人。
“放在一边吧,待会再喝。”她肚子大起来之后,行动十分不便,扭头向葵娘伸出手,“你过来,扶我一把,这池子滑。”
葵娘让学徒去。
那个蒙着面巾的西戎姑娘走过去,沈寒香借着她手臂的力量从水池中出来,水珠沿着她的皮肤滑落,风一吹她一个寒噤,下意识地说,“好冷。”
葵娘取来大毛毯子裹住她,将学徒推开一些,责怪道,“怎么木讷讷的,平时看你那么机灵。”
沈寒香也看了她一眼,那女子垂着眼睛,她的个头十分高大,不过西戎女子本就生得高。只是来不及垂下的眼珠里盈满了痛楚,然而只是一瞬间,沈寒香也没来得及看清楚,她就低下了头,似乎为方才的迟钝感到抱歉,然后就退得远远的。
沈寒香裹着毯子,缩在椅子上,抱着膝盖哆嗦了会儿,向葵娘伸出手。
葵娘递过去玫瑰露给她,只喝了两口,她就皱起了眉头。
“今日做的不合夫人口味?”
沈寒香摇了摇头,“等过些日子,你也走了。这里只剩下我了。”
孙严武一去就没有了消息,她只能从葵娘那里听一些外间大街上的西戎人都知道的消息,她仍然不知道孟良清在哪里。
金碗衬着殷红色的玫瑰露,艳丽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