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晋原本总是病色苍白的脸,如今病态稍减,眼里神色明亮有神。看得薛康林多想了几分,看来他这几日还是过得欢喜的,哪怕是离了家,受了苦,可佳人陪伴,心情可见不错。
前头二人跪地,向自己叩首三次。薛康林并不让他们立刻起来,问道,“你可知错了?”
薛晋答道,“知错了。那日不该冲撞父亲,不该任性妄为,做了不孝子,惹父亲不悦。”
薛康林见他认错,心里舒服了些,目光落在阿古脸上,问道,“以你的身份,是配不上我们薛家的,也做不了我们薛家儿媳。只是我儿执意要你,那你便留在薛家做姨娘吧。”
阿古蓦地抬头,薛晋也是拧眉,“父亲,这与我们想的不一样。”
薛康林冷笑,“难道你还想娶她做妻?让她做妾已是天大的福分,如果能让这种女人觊觎薛家财势?”
阿古握紧了拳,不卑不亢,“阿古无父无母,无人可以倚靠。遇见三爷的确是阿古的福分,但我并不贪恋你们薛家财势,你们薛家的权贵在我眼里,什么都不是。如果我真的贪恋钱财权势,早已出谷,亮明身份。如果侯爷执意觉得我是假情假意,那这薛家,我不待也罢。”
薛康林只是看着她,并不说话。见她起身要走,也不打算留。只是她刚站起,就被薛晋捉住了手,紧抓着不松开,大有如果她走,自己也走的趋势。他暗叹,说道,“为父若真的要阻她进门,也不会让下人去让你们回来。”
薛晋双目已满是神采,“父亲……”他又将阿古拉到身边,“快跟父亲磕头。”
阿古稍有迟疑,这才和薛晋一起磕头。
洪氏也得了两人磕头,心气仍是不顺。虽然儿子已跟她好好解释,可想到薛晋可能很快就会有孩子,到时候事情就大了。直到薛康林向她投以眼神,她才想起要说什么,“受容,阿古,老爷和为娘已应了你们的亲事。你爹也想尽快为你们定下日子,免得外面再传什么难听的话。我们薛家是规矩人家,所以三书六礼是少不得的,阿古在成婚前,倒不方便住在这里。所以我寻了间好宅子,你暂且在那里住着,这几月都有好日子,不会让你一人住太久。”
三书六礼的规矩阿古也知道,只是没想到薛家好似还打算用很大排场迎娶,让她有些意外。
“等会我领你去,再叫裁缝过来给你量嫁衣尺寸,该办的事一刻也耽搁不得。只是为娘会为你们操持好,你且安心嫁,老三只管放心娶就是了。”
洪氏柔声说着这些话,连下人都觉老夫人对三爷实在上心。都说继母恶毒,可老夫人分明宅心仁厚,慈母之心。
薛康林又对两人说了些话,洪氏提醒时辰不早了,他才止住了,洪氏便领着阿古去那宅子。
阿古随她出门,步子跨出大堂门槛一步,余光瞧见旁边有人伫立,偏头看去,只见是薛升。
薛升眼里全是嘲讽和不屑,还有让人胆颤的狠意。与阿古视线对上,突然就像个敬重嫂子的弟弟那样笑道,“见过未来三嫂。”
洪氏说道,“没规矩,可不要让人家姑娘害羞。”
“阿古姑娘哪里是这样开不起玩笑的人。”薛升笑道,眼底的冷意只有阿古看得清楚。
这人是恨不得要将她杀了吧。
阿古还没出大门,就听见背后有人往这跑来。洪氏回头看去,一见已是拧眉,“阿凝,姑娘家的不许迈大步子,不许跑。”
已快跑到跟前的薛凝急忙停了步子,小步走了过来,上前挽了阿古的手,比划一番。阿古笑笑,“我也挂念你了。”
薛凝笑颜已开,指了指问她要去哪。阿古微微低头没有答,洪氏说道,“阿古就要做你三嫂了,这几天商议日子,如今带去南康小宅住几日。”
听见阿古要做自己的三嫂,薛凝倒不意外,毕竟这几天家里上下都传得沸沸扬扬,她又不是聋子,当然听见了。她缠着阿古要一起去,洪氏拿她无法,便带着去了。
南康小宅昨日才收拾好,今天进去花草还带着刚修剪后的齐整模样。桌椅擦得一尘不染,闺房也还透着久无人住的清冷气息。
薛凝跑去将窗户全打开了,宁可让屋里有热气也不要有冷意。
洪氏安排她住下,又去院子里指派下人。薛凝领着阿古去看各个院子和房间,这儿是薛家以前住过的大宅,后来皇上赐了更大的宅子,就搬走了,所以这儿她熟得很。
“七妹。”阿古看看守在远处的魏嬷嬷,又佯装在赏花,低声,“这回你不让我跑了么?”
薛凝采花的手顿了顿,摇摇头。
阿古不由蹙眉,为什么这次薛凝不说了?上一次……她忽然明白过来,“上次我是同你六哥亲近,所以你让我快跑。而这次我要嫁的是你三哥,所以你……”
薛凝咬了咬唇没有吱声也没有动作,扔下残花就走了。阿古在背后看得心觉奇怪,十分奇怪。对自己的亲哥哥这样害怕,可对同父异母的哥哥反倒更上心了。
夜里薛晋说过来看看她住的如何,洪氏便只让他今日来,在成亲前都不许见面了。
阿古和他说起这事,薛晋颇觉意外,“七妹当真跟你说过?”
“嗯,她让我快逃。”阿古问道,“你可想得通这事?”
薛晋笑笑,“想不通……不过七妹是我在薛家最不愿伤害的一人,她年纪还小,心思也是个小姑娘。只是她跟我继母生疏,跟薛升也觉生疏。”
“对自己的亲生母亲和哥哥那样,倒让人费解。”
薛晋不能解开这疑团,见她蹙眉,笑道,“罢了,想不通就不想了。你今日过得如何?”
阿古见他问话,颇为自然的答道,“中午阿凝陪我去用了饭,午后裁缝过来,给我量了尺寸。”
“嫁衣么?”
“嗯。”
“何时能做好?”
“听你继母嘱咐得仔细,钩金边绣繁花,估摸也得大半个月。”
“那定很好看。”
他问她答,他说她也接话,一会阿古才反应过来,眼直瞧他,“你真将自己当做新郎官了?”
薛晋长眸含笑,“难不成还把自己当做新娘子?”
“……”
阿古气得差点没打他一拳,薛晋笑笑,“我是安心要做新郎的,你也安心做新娘吧。”
阿古对做穿红衣,做新娘实在没有什么好的回忆。只是想起,就觉头疼,想到那晚的恶人,那晚如同地狱的晚上,她就觉得心悸。
薛晋见她脸色不对,想到金书的嘱托,忙问道,“犯病了么?药在哪里?”
阿古从怀里颤颤拿药,薛晋忙去倒水,让她送服。直到药落腹中,半晌才平复心绪,可一张俏脸已然煞白。
“阿古。”薛晋许久才道,“这一次,不会像三年前。”
阿古没有答话,只是捂着心口低头休息。这个角度她只能看见薛晋的手,清瘦的他手也是骨节分明,却修长有力。她静静看着那手,惨白的脸色渐渐恢复红润,惊跳的心也渐趋平静。
她缓缓抬头,看着眼前男子,问道,“薛晋,我能信你吗?”
薛晋点头,没有多余的话,“能。”
阿古有些恍惚,也轻点了头,“嗯。”
一字交心,薛晋正小心翼翼走近她,生怕又揭了她的伤口。她这样问他,终于是让他觉得阿古正慢慢从那阴影之下走出来。迟早有一日,他要和阿古一起,离开那阴霾晦暗的地方,重见明媚。
☆、第52章 红妆
第五十二章红妆
明日是九月初十,今日家家户户都在过重阳,薛家忙于筹备婚事,没有例行每年一次的登山。
明天是薛家三爷娶亲的日子,半月前收到请柬的人都觉事出突然,十分诧异,不知是哪家的姑娘。一打听才知道竟是个孤女,无权无势,只听说非常貌美,其它的事都不曾听闻。
倒是之前和薛家往来较多的同僚见过阿古,那时说是客人,没想到竟成了薛家三媳妇,一时颇有趣谈。在年轻姑娘眼里,便是一个有好皮囊的姑娘不知廉耻勾引了薛晋;在官员之中,却在费解为何薛康林愿意要这样家世的姑娘做儿媳。
薛升的同僚也觉得十分稀奇,好不容易约到他出来喝酒,便多问了几句。薛升喝了近半壶酒,不能在他们面前发脾气,暴露他和薛晋感情不合的事。他依旧得笑着答话,以显示他们兄弟情深,他这做弟弟的敬着兄长,“议论哥哥和未来嫂子的事,可不是我这做弟弟该做的,切莫再问我。”
旁人说道,“薛三爷娶亲了,薛六爷也赶紧续弦吧。”
“尊夫人到底已过世三年了,薛六爷再情深,也该为以后想想了。”
薛升淡笑,“你们这样急,难道是嫌弃我年纪大了不成。或者是同我一起喝酒不痛快,想自个来喝花酒?”
众人急忙否认,又说说笑笑起来。
一会老鸨进来,问他们五人今日要谁作陪。众人一一说了,薛升想了片刻,说道,“碧月。”
老鸨听得心惊,面露难色。上回薛升差点没将碧月掐死,吓得她魂飞魄散,休息了大半月才肯重新接客,如今又……
薛升看出她的迟疑,又道,“没听清楚?”
老鸨忙应声“听清了听清了,这就去叫她过来”,说罢不安地走了。出了门同龟公说道,“看看方大老板在不在房里,在的话你就守在那,有事我喊你,你就赶紧将方大老板叫过来救场。”
屋里几人见薛升又叫碧月作陪,纷纷笑道,“每回都是喊她,薛六爷真是专情。”
薛升笑笑,也不喝酒了,“明日我三哥娶亲,我还得早起,就不多喝了。”
“那你先去歇着吧,反正明日也是要见的,到时候可要多陪几杯。”
薛升出了门,去平日的房里,一会就见脸色惨白的碧月进来。他看着她说道,“过来。”
碧月每走一步都觉脊背冷汗直落,走了六步,已走不动了,她觉得今晚要死在这了。转身出去,不会死在薛升手里,却会死在老鸨手里,甚至可能会更痛苦。
察觉到薛升起身往自己走来,碧月眼有惊恐,身体已经僵住。等他到了跟前,已浑身都在发抖,眼泪大颗大颗掉落,“不要……杀我。”
“我怎么会杀你呢。”薛升抬手擦去她面颊的泪,“去换一身绿色衣裳来。”
碧月没有多问,往外跑时突然就有力气了。好不容易找了件,回来时又在发抖。这一次薛升倒是温柔了,简直让她觉得上一回的薛升不过是真的喝醉酒了。男女主之事一旦心甘情愿了,总会觉得愉悦。正在她开始渐入佳境时,忽然听见薛升对着她叫了一个人的名字,却不是她的,可这几日坊间传闻很多,她倒是听过的。
她恍惚之中问道,“阿古?那不是……你三哥要娶的姑娘么?六爷怎么……”
话一出口,她就觉得自己说错话了。再看身上那人,已不再动作,只见他目光阴狠,残忍无情。
半夜时候,守在门外随时等着伺候的小丫鬟抱膝坐在地上时不时点头睡觉。忽然听见开门声,只见薛升走了出来,一脸淡漠。她忙起身弯腰恭送,一会揉揉眼进去收拾床铺。走到床边,见碧月还没起来,上前去叫她,好清理清理。谁想走到前头,却见碧月两眼瞪圆,嘴巴大张,像是没气了,惊得她尖叫,连滚带爬爬了出去。
老鸨听见动静,急忙跑过来,一看差点没晕过去。可开了青楼这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死在她手上的姑娘,被客人折磨死的姑娘可没少见。龟公问道,“怎么处置?”
老鸨拧眉想了想,“说是病死的,快将尸体送走。”
碧月脖子上的掐痕十分明显,可她是病死的,不是被人掐死的。哪怕是真有人说她是被掐死的,那也是她自己动的手。
――世上荒谬的事很多,但总有人觉得这可以说服别人。
九月初十,薛家第三子、永安侯嫡长子大婚,来贺喜的人车如流水,大清早街道大开,铺子门前不许摆出货物堵塞街道,一路红绸铺到南康小宅,八抬大轿,锣鼓喧天,将半个京城都震动了。
那姑娘来头不大,可迎娶的阵仗却不小。一时百姓揣测,姑娘艳羡,迎亲的队伍过去半天,议论的声音也没有消失。
阿古已不是第一次出嫁,没有第一次出嫁的欢喜,唯有不安。甚至可以说只是穿上这大红嫁衣,已让她发抖。虽然她如今敢杀了薛升,但却不敢好好穿嫁衣。这血红的颜色,让她心悸。
想得稍微多些,脑袋就开始疼了。可身上却没有带药,从寅时开始身上就至少有三个人在盯看,根本没机会带。她强忍痛楚,倚在轿上紧握双手,不知是轿子在抖还是自己在抖,喇叭唢呐的声响听得她头晕脑胀。
没有成亲的喜悦,只有煎熬。
不知走了多久,轿子缓缓放下,出轿小娘已在撩开帘,“姐姐出轿了。”
出轿小娘伸出小手将新娘子接出,碰到那白皙柔荑时,好像感觉新娘子在发抖。她想了想一会才明白过来,定是新娘子太高兴又太紧张了。
从阿古下轿开始,炮仗贺喜声就将她的思绪淹没了。到了门口,出轿小娘将她送到喜娘手上,领着进去拜堂。
薛晋此时也是一身大红装扮,平日穿惯素雅衣服的他从早上开始就觉别扭,都不能好好站着了。从别人眼里瞧见的自己也是全身红透,像足了一只煮熟的螃蟹,恨不得将衣服扔了。
外头人群簇拥,道喜声做大。他抬眼看去,就见众人拥着新娘进来。
新娘身上的金色璎珞霞帔上皆是彩绣,鲜艳明亮,宽长广袖和衣裳边沿以金线绣着凤凰图纹,一路蜿蜒而上,展翅而飞,大气喜庆。凤冠上的红盖头四角悬挂明珠,不至于贴头盖脖,随着轻动的步子微微飘起,却又不得见真容,更让宾客遐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