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姚守宁转过头,见他眼神盯着绿袍男人看,神情不安,显然也发现了绿袍男人怪异之处,心生不安,此时反将她手抓住,力量颇大。
她愣了愣,心中生出一个念头:外祖父好像在害怕啊……
柳并舟双颊肌肉紧绷,显然此时咬紧了牙关――支持着他强作镇定的,可能是他的老师及空山先生等人还在此处。
姚守宁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外祖父此时还十分年轻,他这二十多年的人生中顺风顺水,经历的事情恐怕还没有此时的姚守宁多。
遇到邪异事件,他也只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罢了。
一想到这里,她连忙冷静下来,安抚柳并舟:
“外祖父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她的血液令妖邪畏惧,关键时候,她一定可以保护自己的外祖父。
“……”柳并舟还没说话,张饶之已经转过了头。
他早就瞧出绿袍男子状态不对,但他修为、心性非同一般,并没有因为眼前男子的异样而惊恐,只是不着痕迹的提高了警惕。
在与此人对话之时,他听到了姚守宁与柳并舟的对话,脸上露出笑容。
柳并舟看到了老师的目光,想想自己的表现,有些羞愧的低下了头。
孙太太也注意到了这绿袍男子的异状,她心中也有些发毛,但她出身世族,体面与教养几乎刻入她的骨血中,令她纵使害怕也能稳稳跪着不动――再加上姚守宁先前带来了她女儿未来的人生走向,为爱女忐忑担忧的心情使她心绪紊乱,无法专注,害怕的情绪也被变相削弱。
众人神情各异,除了神情温和,从始至终都镇定自若的空山先生之外,唯有那绿袍男子最为‘平静’。
但他的这种平静更像是一种僵硬,透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感。
屋子四角的油灯燃得很平稳,火光并不闪烁,仿佛处于绝对静止之中。
围坐于桌子前的众人倒映落在地上,随着众人不安的扭动而晃摆,大家一沉默后,诡异的氛围被无限放大,越发让人感到惊悚。
大家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张饶之并不受这气氛影响,再问:
“这买命钱有什么作用?你们之间交易的过程是怎么样的,可以说一说吗?”
“可――”男子再度僵硬的点头。
但他话说了一半,脑袋便抖了一下,他机械的伸出双手,将脑袋扶住:
“――以。”
两个字被分开说,再加上他的动作,更让人觉得害怕。
但这样诡异的人并没有拒绝张饶之的提问,他仿佛就是为此而来,要将自己心中的秘密在这特殊的地点说出。
“永安九年末,天降大灾,使得皇宫遭受雷击,引发天火――”
他从三百多年前的往事说起,音调平直而无起伏。
“事情发生于夜晚,宫中人又多,火一烧起来,大家乱成一团,只顾逃命,便发生了踩踏,死亡者众多,宫里血流成河。”
绿袍男子以平稳声调说出这样的话,不免让人毛骨悚然。
姚守宁预知能力强,共情力也不弱,她还不会控制自己的力量,再加上应天书局的存在恐怕十分特殊,因此随着男人说话,便像是耳边都能听到惊呼声、惨叫求、逃跑声以及夹杂着雷鸣电闪的火花声。
最后这些声音混为一股尖锐刺耳的噪音,犹如尖刀一般刺入她的脑海,令她一瞬间眼胀头疼,却被她死死咬牙忍住。
这一切发生得异常快速,等到姚守宁反应过来时,已经中招了。
她深知张饶之在与绿袍男子对话,想要挖出三百年前发生的往事。
而妖邪与陈太微合谋这件事上,张饶之太过重要,他的决策影响着此后的几十年,她绝不能发出声音,打乱张饶之的思路。
只是那些可怕的声音很快变成没有意义的音符,而姚守宁的眼前天旋地转,所有的人和物化为混乱不堪的残影围着她转,她冷汗频出,一时间大脑空白,自己的记忆似是要被这些杂乱无章的画面影响,逐渐遗忘自己身在何处。
就在这时,空山先生轻轻叩了一下桌。
‘咄咄。’
这两声并不重,但响起的刹那,姚守宁脑海里挤入的所有杂音及悲伤、怨恨等情绪瞬间像是被人斩断了羁绊,逐渐消失了。
姚守宁如溺水的人终于得救,她缓慢的回过神,已经是汗流颊背。
只听那男人还在说道:
“……皇上砍了赵大人的头颅,并认为这些老臣太糊涂。”
她急促的小口喘息,但众人并没有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而是听着那诡异的男人诉说着三百多年前的往事。
唯有柳并舟注意到了她难看的脸色,担忧的盯着她看,以眼神询问:你怎么了?
“我没事――”姚守宁动了动嘴唇。
想起先前那可怕的头疼感,她还心有余悸,又想起那两道阻断了她与这些情感生出共鸣的声响,本能的抬头往空山先生看去。
却见空山先生的手轻握成拳,置于罩面,向她微笑点头。
姚守宁心中感激,却并没有在此时说话,而是揉了揉眉心,又听那男子说道:
“皇上为了震慑群臣,让人将砍下的群臣脑袋插于稻草人之上,立于入宫门的道路两侧。”
永安帝一心一意想要重修皇宫。
他习惯了奢华的生活,宫殿被毁,他脾气便越发暴躁,再加上朝臣以祖训反对大兴土木,令他格外愤怒,一连半个月每天都在杀人,杀死的朝臣几乎摆满了入宫之路。
时间一长,大臣被杀得魂飞胆散,再不敢有人出头,这重建宫殿的计划便定下了。
“到了永安十年,宫殿重新缮修,皇上暂时移居于城外的圣华宫暂居。”
这段历史姚守宁当初与陆执在探齐王墓时也曾听世子提起,但陆执毕竟是后世之人,所知皆出自史书。
而此时绿袍官员的话却像是将众人都带入到了三百年前的时候,让人感应到了当时永安帝的残暴与凶恶。
“……全国男丁皆要服役,花了一年时间,将皇宫推倒重修,且挖开了地基。”
男子神色木然,挤出一丝笑容:
“我那时恰好主管此事,有天夜里,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来拜访了我。”
说到这里,他咧了咧嘴角,看向张饶之,问道:
“你猜他是谁?”
他问的话听起来像是要与张饶之互动说笑,但偏偏他表情僵硬,脸上浮出大大小小的淡色紫斑,一双眼睛如蒙了层灰雾,再加上问话的语调平坦而无起伏,听起来就诡异极了。
张饶之此时心中已经有了计较,闻言沉吟片刻,不慌不忙的道:
“可是一位出家之人?”
他说到这里,那绿袍男子僵硬的脸竟抽了抽,露出一丝吃惊之色:
“……不错。”
神都城自七百年前就有龙脉所在的传说,传闻之中,太祖之所以在立都于神京,就是想以皇族气运与龙气相结合的缘故。
“敢让你在挖地基时做小动作,无异于是让你在龙脉之上动土,若被人发现,是杀头的罪过。”
这样的大事非一般人敢想、敢做,除非以高官厚禄亦或是非比寻常的财帛、权势相诱惑。
“但你如今仍穿八品官袍,对方又以一枚买命钱相赠作为报酬,那么此人地位便十分特殊。”张饶之笑着道:
“非权势过人的王公贵族,无法承诺你名利地位,便必是此人声望过人,令人信服。”
而拥有这两种特性的,便唯有一种人了――“是道士。”
‘啪――啪――啪――’拍掌声响起。
那绿袍男子将双臂缓缓从脑袋上移开,接着抚掌道:
“对了。”
张饶之既然猜对,他就接着往下说:
“这位道人来了之后,就说替我占过一卜,说我命中有一大劫,不久便会死于非命,身首异处。”
他这样一说,姚守宁心中就一动,她也想到了一个人。
少女抬头往张饶之看去,张饶之感应到她的注视,转过了头。
一老一少交换眼神,这一刻彼此心里都浮现出一个名字:孟青峰。
姚守宁心中暗叫不妙。
她曾在太祖长眠的龙脉之中,亲眼目睹当年的‘陈太微’抱走了太祖遗体,自然便知道这‘孟青峰’与后来的‘陈太微’皆是同一人的化名罢了。
此人一直在搞事,且心狠手辣,智多近妖,有他插手,这绿袍男子恐怕落不得什么好下场的。
她强忍不安,没有说话。
男子接着道:
“他说完之后,我便当即下跪向他求救。”
那时他官职虽低,但却正好掌握着重修皇宫的权柄,有权之后手里自然不太干净,也收授了不少好处。
大庆朝对于官员的贪污受贿管理异常严苛,再加上此事又涉及皇宫重修,永安帝性情暴躁,若东窗事发,他必入大狱,不止身首异处,极有可能还会连累一家老小。
“这位道士便送了我一枚买命钱,说我若遇生死劫,此钱即可买命,但作为交换,我需要替他在皇宫地基的五个方位,挖出五个大坑。”
那时他得知死期将近,自然没有选择,便做下了这一场交易。
“后来呢?”
张饶之盯着这男人看了半晌,“唉――”
他突然长长的叹了一声,显然已经猜到了结果。
“后来我私下请了几位聋哑长工,趁着夜色之时,在他指定的位置挖下五个大坑,事后又恐东窗事发,便将人杀死灭口。”
绿袍男子提到杀人,还面带僵硬的微笑,显然并不将那几条性命放在心中。
在场众人初时还有些怕他,但这会儿听到他这样的话,又对他心生厌恶。
孙太太及另一个男子下意识的离他远了一些,脸上露出反感之色。
“做完这一切后,当天夜里,我在回宫的路上,兴许是天色太黑,也有可能是我杀了人的缘故,我在宫殿台阶踩滑,从高台之下摔落。”
他说到此处,停顿了片刻,接着才道:
“而宫里四处都在动工,白天时不知哪个杀千刀砍脑袋的罪人摆了一些刀斧,我摔下之后刚好摔在上面,便撞得身首异处。”
“……”柳并舟听得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