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的前头,他先前遍寻不着的姚守宁此时正与陆执并排而坐。
她将满头湿发撩到了胸前,正以手作梳整理着。
曾与他有过两面之缘的世子一手持缰,一手捏了一方帕子,等她取用。
这一幕既是和谐,又格外的刺目。
“温大哥,献容正在那边等你呢。”
姚守宁见到他,伸手往远处指了指。
温景随眼眶酸胀,几欲有泪水流出,闻言却只是拼命的强行忍住,露出温柔的笑容,点了点头道:
“好,等下我去找她。”
他不愿在姚守宁面前摆出失落的样子,让她可怜,令她为难。
他也有自己的骄傲,不想在陆执面前示弱。
“守宁,你,你还冷吗?”
“有一点冷,但是没关系,我们很快就回家了,回去便能换身干净衣服,很快就不冷了。”她含笑道。
“我这里有披风,你不如挡一挡,以免遭凉了……”温景随连忙上前了两步。
这个动作令得陆执神情不善的瞪他,仿佛将他当成了此生之敌。
姚守宁伸手掐了他胳膊一下,接着看向温景随,摇了摇头:
“不用了。”
“不是的,守宁,我……”温景随急急的想要说话。
姚守宁却是示意世子别开头,不要偷听,接着撑起身,手扶着车门半跪,认真看向了温景随:
“温大哥,对不起。”少女正色道:
“我不能接受你的披风。”
她的声音清脆甜美,她的神色认真而直接,她的眼神、表情一如温景随记忆之中那般,娇憨可人,却又有自己的执着。
这些曾是他最喜欢的地方,但这种执着,此时正在刺伤他,可能会说出让他难过的话。
“温大哥,你的将来前程远大,我看到了。”她偏了下头,说道:
“你获得了我外祖父儒道之意的传承,你从小读书,为的不仅止是出人头地,还有一展胸中抱负。”
街道上所有的声音俱都从温景随的耳朵里消失了,他只听到少女轻轻的道:
“……你未来会有自己的人生,会娶妻生子……这样的情感,你应该留给更适合的人。”
她不愿意去接那一件披风,这对未来温景随要娶的那个人并不公平。
兴许未来那个要嫁给温景随的少女此时正含羞带怯,想像着未来夫君的模样,在勾织着自己的嫁衣,幻想着未来的生活。
姚守宁没有办法控制温景随的年少慕艾,但她却可以尽量减少两人之间的交集,减少温景随心中属于自己的回忆,让他心中可以腾挪出更多的空地,经营未来属于他自己的生活。
“我只是你人生中的一个过客,与你碰到过的卖花灯的,卖冰糖葫芦的也没有什么不同……”
‘不,不,不是这样的!’温景随抱紧了披风,拼命的摇头。
但他心中纵使热血澎湃,嘴里却一言不发,将所有的失落与难过隐忍在心头。
“是不是因为……”温景随最终没能忍住,抬眸看她。
夜色下,他目光似水,仿佛蒙上了一层轻雾。
“不是的。”姚守宁看得出来他此时已经仓皇无主,失态至极了。
温景随还没有说‘因为什么’,但她从他的眼神已经猜出他想要说的话了。
“不是因为身份、地位,也不是因为外貌长相。”她轻轻的道:
“温大哥很优秀的,不要跟别人比,你是独一无二的。”
她越是这样善解人意,越令温景随难以割舍。
“是,是因为我娘吗?”
“也不是的。”姚守宁摇了摇头,道:
“你不要怪温太太,不是因为这些原因。”
她叹了口气,决定将话说清楚:
“其实是因为我。”
“你?”温景随有些茫然的抬起头,他的神情无措极了,像是一头小鹿。
“对。”姚守宁点了点头。
“我大哥与献容有婚约,我们双方有亲上加亲的想法,温大哥应该也是清楚的。”她一旦想明白一些事情,便不准备再拖延下去,给人无谓的希望,让人难过。
温景随的心里生出惶恐。
他隐约感觉到,若是让姚守宁继续再说下去,他心中的希望将彻底破灭,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可他实在太好奇了。
这一场战争他还没有真正开始,便莫名其妙的结束。
姚守宁说这一切与他无关,不是因为他自身不如人、家世不如人,也不是因为他母亲的缘故。
他想要知道自己输在何处。
因此温景随没有出声,只是默默的点了点头。
“我娘一直管我很严。去年我娘打听到神都城会来一个神医,她希望这位神医的到来可以治好我姐姐的旧疾,因此盼到十月的时候,那神医一来,她便急匆匆的想带着我姐姐出门。”
她突然提起旧事。
这一下,不止是温景随听得认真,就连表面装着满不在乎,转开了头的世子也竖起了耳朵,想听她接着往下说。
“出门的那天早上,我央求我娘也带我同行,我求了很久,我娘终于答应了。”
“我……”温景随听到这里,嘴唇动了动。
他想说,如果是在温家,他绝对不会舍得姚守宁再三央求,他肯定帮着说话,早早替她安排好一切,让她可以顺利出门的。
“我们出门之后,我娘将我留在望角茶楼,她带着我姐姐去看大夫。”她说起之前的事,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
“其实我这一趟出门,是早就打听好了这茶楼之中有位说书先生十分了得,我是冲着他的故事去的。”
姚守宁叹息着:
“可惜那天很是不巧,那位说书先生晚到了片刻,等他出现说书时,刚到精彩处,我娘和姐姐就回来了。”
温景随紧抱着斗蓬。
其实听到这里,他并没有明白姚守宁话中的意思,但他强忍焦虑,听她接着道:
“当时那说书先生正好讲到书生受狐妖蛊惑,最终死于狐口。”
“而我当时说了一句话。”
姚守宁说到这里,温景随终于忍耐不住,问道:
“你说了什么?”
“我想说这书生傻,我想说这书生不知天高地厚。”她嫣然一笑,一连吐槽了两句,才道:
“这书生家境贫穷,年纪又大,身无特长,一把年纪还未定亲,怎么可能会有美貌小姐夜半上门寻他,摆明是有妖祸而不自知,所以他死定了!”
她狡黠的性情在这短短几句话里展露无疑,在她不再克制自己性情后,这种无意中展露出来的性情令得温景随既是喜欢,又感惶恐。
陆执幽怨的看了姚守宁一眼,却并没有出声。
“我最终却只道:‘这两人门不当户不对……王家书生要出事的……’。”
她将当日情景说了说,温景随听着她说的话,似是能想像得到当日茶楼之上,少女神态天真可爱的与母亲说起这些闲话,既是觉得可爱,却又黯然失落。
姚守宁在他面前,是克制而知礼的,柳氏不喜欢她性格如此跳脱。
“之后呢?”温景随神色温和,问了一声。
“之后我娘说,让我收敛一点,不要在献容面前说漏嘴了。”
她含笑答了一句。
这话确实是柳氏的风格。温景随听闻这话,先是有些想笑――他在想,柳氏在说完这话后,少女说不定会撅撅嘴,心中不以为然,但她性格向来乖巧听话,表面定会应答如流。
他笑了一下,接着似是想到了什么,脸色‘刷’的一下惨白,瞬间失去了所有的血色。
至此之后,他终于明白,姚守宁特意提到这件事的原因了。
“守宁――守宁――”
温景随有些不知所措的喊了两声,他的眼神失去了焦距,嘴唇都在抖。
仿佛他才是那个寒冬腊月掉入了江河里的人,此时风一吹来,浑身直哆嗦。
但那个被他挂在嘴边的人并没有给他以安慰,她以温柔而坚定的声音,强行将他突然生起的自我防御打破:
“温大哥,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生活,每时每刻,每一件小事,都可能被人提醒着,你不要行差踏错,你不要做出什么样的事,可能会让谁不高兴了……”
她喊‘温大哥’时,明明声音甜如蜜。
可她讲出口的那些话,却如一道寒气,刺入温景随的心扉之中,将他身心瞬间冻结了。
“这样的生活太累了。”她摇了摇头,“我害怕过这样的生活。”
她确实不是因为温太太当日的刻薄而心生退意,也非温景随身份、地位、长相不如世子而将他弃之脑后。
温景随此刻脑海一片空白,他呆呆怔立原处。
这是他一直以来都害怕会发生的事,而当这件事真正发生时,他却发现自己好像一直都在为了这一刻而努力在学着接受。
可是接受太难了!
守宁真的很好。当她放弃伪装,向自己展露出她真实内心的时候,她展露出来的慧黠、可爱,远比以前更多。
她真实而坦然,且一眼就看中真正的问题症结,说出口的话令温景随难以反驳。
“我……”温景随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他害怕看到姚守宁的眼中出现反感、厌恶,其实柳氏管制她,表面看来是柳氏担忧女儿行差踏错,对她的言行、举止多加修礼,好似与他无关――可实则柳氏所做的一切,都无疑是在替他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