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太宗此举让人关注的原因在于,他很明确地在圣旨中表明,是因为其女徐婕妤之故方予以升迁,由此徐慧之宠,可见一斑。
不仅如此,徐孝德以前身为将作监丞,属于工部下辖,是为当时文人所看轻的技术派官僚,算不得什么好差事。
礼部员外郎虽然算不上什么高官,但也是一个相当清贵的职务了。
宫里的人都在悄悄议论,太宗这是有意给徐婕妤提身份呢。
谁都看得出来,徐慧转过年虚岁才十二,就有这样大的造化,前途不可限量。
这个时候,杨淑妃和武才人的先见之明才显露出来。
徐慧本来就不是个喜欢主动与人结交之人。她刚进宫时,除了杨淑妃和武才人有意与她亲近之外,旁人都没怎么把她放在眼中。
那个时候的徐慧尚且很难与人交心,更不必说今时今日,徐慧更上一层楼,对待后宫之人更为谨慎的时候了。
所以,无论那些暗中跺脚的妃嫔们有多么后悔,如何气恨自己没有早早与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徐慧结交,都已经无济于事。
毕竟要在这后宫中出人头地,运气与实力,向来都是缺一不可的。
目光长远,看人精准,也是一种运气,更是一种实力。
?
☆、第二十话
来清宁宫道喜的人很多,真正能被徐慧留下来说话的却很少。
武媚娘自然是其中之一。自从徐慧帮她和晋阳公主牵线搭桥之后,两人之间便热络了不少。就算说不上是交心的姐妹,起码同别人相比,还算是有话可聊。
武才人是个聪明人。她在短短几个月时间内很快摸出了徐慧的脾性,很好的和徐慧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她感觉的出来,徐慧行事很谨慎,有着自己的原则和底线。
可武才人又何尝不是?
她进宫来,可不是为了找什么好姐妹的。
不着痕迹地互相帮助,各取所需,又不让人感觉市侩。这就是她们之间最好的相处方式。
武媚娘走后,清宁宫来了一位有些出人意料的客人。
薛婕妤。
薛婕妤乃是高祖李渊的后妃,隋朝文豪薛道衡之女。她精通经史,文才非凡,可惜并无子嗣。
高祖殡天,今上践祚,因其才华出众,她并没有像其他无子的妃嫔一样被送往感业寺,而是留在宫中,管理起了藏书阁。
太宗对她很是尊敬信任,还把给皇子启蒙的重任交给了薛婕妤。晋王李治,就是从幼时起从其受学。
由于徐慧时常出入藏书阁,和薛婕妤也算是打过几个照面,有几分交情。不过这点交情,似乎不足以让这位德高望重的薛婕妤亲自过来向她道喜。
后妃活到薛婕妤这个份上,夺不着宠爱,造不出孩子,应当是处于无欲无求的境界。
那她为什么还会跑到徐慧这里来……?
只能说是真爱了。
薛婕妤是真心看中了徐慧的才华。
她正为徐慧目前的处境担忧不已,是以不得不亲自跑了一趟清宁宫。
看着比几个月前刚进宫时更加娇艳动人的小姑娘,薛婕妤略显冷淡地说:“徐婕妤,你可还记得当初自己为何被陛下召入宫中?”
在一片道喜声中,薛婕妤的话显得那么突兀,如一盆凉水般兜头浇了下来。
徐慧敛定心神,肃容答道:“徐慧记得。是因徐慧有文才。”
薛婕妤点点头,提醒徐慧,“《华严经》讲,不忘初心,方得始终。今日我这老太婆多管闲事,劝徐婕妤一句,莫要在宫廷斗争中越陷越深,失去了自己的本心。”
徐慧正要答话,却被薛婕妤抬手制止,“徐婕妤莫要急着应下。你若想为自己辩解,称你从未想过争宠,那你就要先解释一番,刚刚走出去的那位武才人是怎么回事了。”
见徐慧沉默,薛婕妤趁热打铁,接连问道:“徐婕妤,你好好想想,你是不是真的要帮那武才人?”
徐慧抬眸看向薛婕妤,坦然道:“徐慧帮武才人与晋阳公主牵线,并非为了与她一起夺宠,只是因为武才人确有其才。况且武才人性格直爽,并未完全不可交之人。”
薛婕妤说:“可她和你终究不是一路人。”
徐慧沉默。
这一回,薛婕妤没有说错。
送走薛婕妤之后,徐慧不可避免的有些心烦。
她父亲信道,道家的无上心法《清心诀》,徐慧从小就倒背如流。可是此时背了十几遍的“清心如水,清水即心”……“禅寂入定,毒龙遁形”,她的心还是没静下来。
想看看别的书转移注意力,脑子里却还是一直回放着薛婕妤方才的话。
薛婕妤应是看好她,为她好才这么说的吧。
薛婕妤膝下无子,除了教导晋王之外,一直都想从妃子中选出自己的继承人,在她仙去之后,继承她的遗志,继续掌管这藏书楼。
显然,她是看好了徐慧。徐慧的确是个一心向学的姑娘,可与薛婕妤不同的是,她又有宠于帝王,不可避免地陷入后廷争权夺利的漩涡中去……
此时徐慧心里有事,看不进去那些大部头,只好叫何怜把她搜罗的那些奇闻怪谈拿来,给她打发时间。
没想到这些野史传奇当真生动有趣,徐慧看着看着,不知觉就入了迷,把刚才郁结于心的烦恼全都忘在了脑后。
太宗过来的时候,就见她手捧一本书,专心致志地读着,连他近身都没有察觉。
他慢慢地走近,缓缓俯下身。见她在读《古镜记》,不由“咦”了一声。
此时太宗离她极近,陡然一出声,吓了徐慧一大跳,身体本能地往后退。
在她撞上背后的屏风之前,太宗眼疾手快,将她一把拦截住,半搂在怀里。
徐慧抬眸看着他,惊魂未定的样子,就要起身见礼,被太宗按住手臂坐回原处。
太宗又是惊讶又是好奇地说:“你看起来一本正经的,想不到还看这种志怪小说呢?”
徐慧有点不好意思,在家里的时候,她是从来不看这种民间野传的书籍的。要是被父亲知道了,非得教训死她不可。
太宗见她红着脸不说话,也不见怪,“怎么不到书房里看?”不及她回答,太宗便点头道:“也是,这样的杂书虽然有趣,但到底登不上大雅之堂。”
徐慧轻轻摇了摇头,“并非如此。书无谓好坏,更不分高低贵贱,只有个人喜好不同罢了。父亲过去不许我读这类小说,徐慧却觉得,没有什么书是读不得的。”
她没有说,她在正殿读书,是在等甘露殿的消息。今日吴庸突然过来,告诉她下午不用去甘露殿了。徐慧不好多问,心里却多少有几分疑虑。
太宗却不知情,他还在回味徐慧方才的话。
不得不说,这个小姑娘的想法总是很独特,让人情不自禁地欣赏起她的气度。
他回忆起徐慧八岁时写的那首《拟小山篇》1。
小诗虽短,却在寥寥数句之内让一个远离尘世喧嚣的才女形象跃然纸上。字里行间,还透露出女子无法实现心志的孤寂。
若再是反复品味,还能隐隐窥出,在诗人的内心深处,有一份强烈的渴望。
她想与一位伟人建立起一份千古奇遇,万世美谈。她在等待,并且从未停止等待。
太宗头一次读那首诗时就在想,他会不会就是徐慧渴望的那个人呢?
“陛下生气了吗?”
她温软的声音拉回他的心神,太宗摇摇头,含笑道:“朕为什么要生气?哦――因为你反驳了朕的话?当然不是。”
他在她身边坐下,还是比她高出很多,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傻姑娘,朕岂是那等说翻脸就翻脸的暴君?”他低低地,温柔地添了句,“你放心,朕不会生你的气的。”
徐慧忙着抬手整理好自己被他揉乱的头发,直接无视了某人的承诺,颇有几分不满地说:“陛下,徐慧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您不可以再这样了。”
太宗看着她那张尚未完全长开的小脸儿,摇头道:“好笑,别说现在还没过年,就算过了年,你才几岁?”
“十二了。”徐慧很认真地回答他,“过了年,徐慧就虚岁十二了。”
“说的好像你有二十似的。”太宗抬手就想摸她的头,见徐慧身子往后仰,他怕她撞到哪里,磕着碰着,只得作罢。
他收回了手,颇有几分怅惘地说:“十二岁,真的还小呢。朕十二的时候,可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为了让自己不那么显老,回忆及时打住,太宗转移话题,“哪像你呀,又聪明又可爱。”
徐慧被他夸的不好意思了,微微垂下眼睛,浓密的睫毛像排小刷子一样,在眼睑处投下一小片阴影。
她小声说:“陛下骗人,昨天还说人家不可爱。”
趁她看不见,太宗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的脸,笑吟吟道:“你呀,还说自己不是孩子,这么爱撒娇,要人哄的。你看哪个大人要人哄?”
徐慧默默地抬眸看了太宗一眼。
太宗轻咳一声,有种戏弄她不成反被玩弄于鼓掌之间的感觉。
于是他再次转移话题,“朕差点忘了,朕今天过来是想亲自告诉你,这几天不用去甘露殿了。”?
☆、第二十一话
“这几天?”终于说到了徐慧感兴趣的内容,她抬起头来。
太宗颔首道:“大朝会就要到了,朕这几天都要忙于准备,大宴群臣。上元节之前,你都不必去甘露殿当值了。”
徐慧也说不清为什么,听到太宗特意过来跟她解释,心里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可能如薛婕妤所说,遇到陛下之后,她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心如止水的徐慧了吧。
太宗口中的大朝会,是大唐一年里最隆重的朝会之一。每年元正之日,有一定品级的官员都要进宫去给皇帝百年。
这一天,不仅身在长安的文武大臣必须上朝,各地的地方官也会派朝集使进京汇报地方情况。甚至连远方的羁縻州、各个附属国也都要派来使者,送礼朝贺……1
新年这几天,太宗必然会非常非常忙碌。徐慧通情达理,自然不会怪罪他没有时间同自己相处。
太宗能亲自过来一趟,已经实属不易。站在皇帝的角度上想想,他有那么多天下大事要忙。与这天下相比,后宫的一个小女子实在是太渺小了。
“可惜大朝会和大陈设上,朕都无法带你出席。”太宗惋惜地说:“你若身为男子,朕就可以时时将你带在身边了。”
徐慧闻言轻挑唇角,好笑道:“陛下说笑了,徐慧若是男儿身,又岂能身居后廷?”
太宗一想也是,拉起她软软的手握在手心,凝视着她说:“是朕糊涂了。那还是现今这样好,朕想见你,随时都能见到。”
他见徐慧笑了笑,没有接话,却比说了更多。
她那一双杏眸圆润透彻,像是温润的小鹿,含着一汪秋水。
他突然想躲避她的视线,向下看去,又见那樱唇粉嫩,只看了一眼他便口干舌燥起来,不敢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