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王闲来无事,便撑了把伞,准备去凤翎宫坐坐。
行至了门口,只见闻人善正坐在桌子前,手捧着一个针线盒,趴在那里缝制什么。
他的动作机械而生硬,每一针每一线,都颇费力气。可即便是这样,他还是不肯假手于人,自个儿坐在那里,安安静静地穿针走线。
本王顿了一下,走了进去,问道:“在缝什么?”
他恍然回了神,道:“哦,在缝药枕。”
“药枕?”
“嗯。”他点点头,把针脚疏松的枕套拿给我看,“皇上他最近精神不好,夜里辗转反侧,总是睡不安生。喝药他又怕苦,扎针他又怕疼,我便想着弄个药枕给他,希望他能睡得安生一些。”
本王笑笑,“倒是个好主意。”
“我也不懂药理,只是想一出是一出。”他说着,往里头塞了一些桂枝,生地,山菊,枣仁等等,然后又捏起针,开始吃力地封口。
缝好了之后,他机械的问我:“王爷你说,皇上日后要是枕在这上面,会不会偶尔想起我?”
本王楞了一下,“你就在他身边,他何至于——”
他摇摇头,“我的意思是,假若有一天我不在了,陪在皇上身边的人换成了闻人善,那他会不会有那么一瞬间也好,想起曾经有过一个我。”
本王:“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扑闪了一下睫毛,道:“我想求王爷一件事。”
本王皱了皱眉,“你是想——”
他放下了枕芯,跪到了地上,“如果王爷真有神通,能够让死者还阳,那我求你,让闻人善回来吧。有闻人善陪在皇上身边,皇上一定会发自真心的笑出来,而不是一味的佯装快乐。”
本王无法理解他的行为,伸手将他扶了起来,问道:“若是闻人善回来了,你怎么办?”
“我?”他顿了一下,道:“无所谓啊,到时劈柴烧火,或者做成别的小玩意儿,总归是个去处。”
他这话说的时候风轻云淡,好似和他无关一样。
大约也正是因为他是块木头,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可以藏在心里,任谁也无看透。他究竟是在哭,还是在笑。
他看我默不作声,打起了商量,“皇上他是一国之君,他的身子既是他自己的,也是黎民百姓的,王爷您不能要走的触觉。他以后还得选秀纳妃,降下子嗣。如果你一定要我拿东西跟你换,那我把体内的妖丹给你好不好?”
本王:……
闻人善:“制作我身体用的黄花梨,也是千年的老料,如果王爷喜欢,也可以拿走。”
☆、第49章
都说木头无心,可这闻人善,偏偏就生出了人类的感情。
本王呼了口气,问道:“这件事,你可曾跟楚皇商量?”
“没有。”他摇摇头,“别看皇上他面上雷厉风行,对谁都不客气,其实他内心,是个很温柔的人。这两年,是我一直陪在他的身边,照顾他的衣食起居,帮他打点后廷的事物。我既是他的枕边人,又是他的贤内助。就算他不爱我,也会照顾我的感受。所以当了我的面,他是不会说要闻人善回来的。可我知道,他能忍住今天,忍住明天,却决计忍不了后天,他早晚会找你换回闻人善的。两年了,他心心念念的全是他,梦里喊着的也都是他。如果你真能把闻人善带回来,别说是让他拿触觉跟你换,就算是让他付出江山,他也愿意的。”
本王心里莫名有些堵。别说是我要了他的妖丹根本没用,就是有用,这笔买卖我怕是也做不来了。
如果闻人善回来了,那这傀儡必然成为多余的了。作为横在楚泓和闻人善之间的一道障碍,楚皇是不会再将他留在身边的。
可他既已成了精,便算是一条生命,怎好当成敝履,丢之弃之。
本王历尽了这世间的生死轮回,始终觉得大道有常,阴晴圆缺,悲欢离合乃是命中注定,该放手就得放手。
死死地抓着,不过是徒增伤悲。一场缘分终了,就不该继续勉强。
换言之,比起带回闻人善,本王更希望楚泓能好好的珍惜眼前人。
至于本王的触觉,今世拿不到,大可再等来生……
本王想了想,道:“你可知,这世上有两种东西最是让人放不下,一样是得不到,一样是已失去。如今楚泓失去了闻人善,心心念念的全是他,可难保有一天他失去了你,也会念念不忘。”
他摇摇头,“不会的。我不会笑,不会哭,不会撒娇,不会变着法的取悦他,他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他对我一切的好,不过都是把我当成了闻人善。而等着闻人善回来了,他就会把这份温柔,全部都还给他。”
终究是块木头,怎么就一根筋的想事情呢?
本王道:“你涉世不久,根本不懂人心。这世上的人,不分男女,个个都是贱骨头,你在他身边的时候,对他付出再多,他都不会放在心上,可等你不在了,他会突然想起你的好。这世上轻易得到的东西,很少有人会去珍惜。可往往失去了,又总是追悔莫及。”
他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这么长时间了,他楚泓就是块顽石,也该着动摇了。”本王道,“楚泓不见得是对你没有感情,他只是画地为牢,把自己困在了过去的点点滴滴里,然后拼命压抑着自己不去爱上你。他觉得只有这样,才算是对得起闻人善爱了他一场。”
闻人善愣了一下,“你是说,他兴许也是喜欢我的?”
“也许吧……”本王道。
沉默了一会,只瞧着外头突然一道闪电,刚刚停下的雨,竟是又打上了。
闻人善跟宫女吩咐了一声:“去御膳房张罗膳食吧,让厨子熬一点鸡汤,里头放些柏子仁,合欢皮,味道清淡点的药物,对了,再让御厨煮一碗小麦黑豆夜交藤汤,一并端上来。”
般般样样,俱是安神的东西。
这皇后对楚泓,倒真是体贴。
安排好了之后,闻人善又翻出了一把雨伞,对我说道:“失陪一下,我去一趟御书房,皇上那头,也不知道有没有雨具。”
本王一愣,“这种事,你何必亲自走一趟,让奴才们去就是了。”
“无妨,就当是出去走走。”他说着,撑伞走了出去。
本王左右也无事,走出了殿门,立在了宫檐下,伸手接了一捧水花。触手既感觉不到湿润,也感觉不到清凉。
说起来,水是什么感觉来着?温暖和寒冷又是什么感觉?拥抱是什么感觉?亲吻是什么感觉?
爱,又是什么感觉?
在檐下站了大约一刻钟,远远的,只见楚泓撑着伞走了过来,身边依偎着闻人善。而那把伞,说是两个人共撑,却斜斜的,基本全遮在闻人善的头上,而楚泓的大半个身子,却晾在雨中。
闻人善攥住伞柄,往楚泓的方向推了推,道:“我身子不怕凉的,皇上还是多保证御体要紧。”
“别废话。”楚泓揽过了他的腰身,贴到了自己的身上,道:“这样不就好了,离我那么远做什么。”
远远的看着他们,本王摇了摇头。
要说这两个人啊,一个痴,一个傻,闷不做声的,把一切感情都压抑在心里,倒真是绝配。
明明只要有一个人向前迈出了一步,悬在他们之间的问题就能解决了。可偏偏,一个不敢奢望,一个不敢遗忘。
全部跟闷葫芦似的,到底也不知道是谁在折磨谁。
楚泓走近了之后,笑着说:“既然襄王也在,不如留下吃个饭吧?”
本王犹豫了一下,道:“也好。”
于是,我三人入了席,喝着茶水等待开饭。
只见楚泓从怀里掏出了一支黄玉发簪,放到了闻人善的手上,说:“朕闲来无事,亲手雕刻的,感觉这颜色很适合你。”
闻人善愣了一下,“你往常,不都说我更适合烟粉色吗?”
“那是善儿适合,不是你。”楚泓说着,将发簪别在了他的发间,道:“果然黄色,和你的气质更为相配。”
闻人善僵在那里。大约是头一次被楚泓当成另外一个人来对待,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伸手取下了头上的发簪,轻轻的抚摸着上面的纹络,道:“真好,这是皇上头一回送我礼物。”
楚泓扬扬眉,“之前不是也经常送你吗?”
“那是送给闻人善的。”他说,“虽然是放到了我的手上,可东西都是他喜欢的。”
楚泓楞了一下,“那你还有什么想要的,一并说出来吧,朕都会满足你。”
闻人善摇摇头,“没有了,能收到这个就很好了,何况还是你亲手刻的。”
虽说本王看不到闻人善脸上有任何的表情变化,可本王就是觉得他在哭。有一种泪,不是非得流在脸上,才让人知道他在喜悦或者悲伤。
而楚泓这突然转变的态度,让本王隐隐感觉不妙。
饭菜呈上来之后,楚泓为本王倒了杯酒,道:“王爷请。”
“有劳。”本王端起了酒杯,细细地尝了一口。
“如何?”楚泓问道:“可能比得上你燕国酒圣所酿的酒?”
本王老实回答,“差远了。”
“呵呵。”他笑了起来,“王爷倒是不客气。”说着,夹了一口菜,道:“说来可惜,若王爷你不是燕国人,而是生在我楚国,兴许我们还能成为知己呢。朕这辈子没几个看得起的人,可你襄王绝对算是一个。”
“承蒙皇上抬举。”本王又喝了口酒水,道:“若是皇上瞧得起在下,便是从现在这一刻起,你我一样能成为知己。”
他笑笑,“然后呢?放你离开?”
本王摇摇头,自然没指望他会做到这一步。
要说这酒虽然差了些,可膳食毕竟还是好的,一顿饭,倒也吃出了七八分滋味。
而闻人善,因为身子的原因,无需摄取食物,便在一旁负责倒酒。
不知是不是本王的错觉,总觉得今晚的楚泓,似乎对闻人善异常的温柔。
那感觉,就好像是对一个人心存愧疚,而变着法子的去弥补。
酒足饭饱之后,本王道了声谢,然后离开了凤翎宫。
行至了我的住处,只见檐下正站了一个身穿黑色长袍,上面绣着红色曼珠沙华的男人,身姿挺拔,面色清冷,不是昭瞑又是何人。
远远的,他看向了本王遍布伤疤的脸,冷笑道:“本来就够丑了,怎么把自己折腾的更丑了?”
本王摸了摸脸,道:“一时不妨,遭人暗算了。”
“哼!”他迈进了门槛,拖了张凳子坐下了,道:“你让我查的那道魂魄,我查了。”
“怎么样?”本王问道。
“不怎么样,”昭暝道,“已经喝下孟婆汤,去彼岸投胎了。”
本王皱了一下眉,只见昭暝递来了一个玄铁打造的盒子,说:“不过闻人善喝下孟婆汤之后,散碎在奈何桥附近的记忆,被孟婆收起来了。你回头随便找具身体,把记忆嵌进去就是了。”
本王接过了盒子,转瞬便想到了那具傀儡,于是问道:“若是把这份记忆强加给一个人,那个人会怎样?”
昭暝淡淡道:“属于他自己的记忆就会消失,被这份全新的记忆取而代之。”
本王的手掌蓦地收紧,“那这跟鸠占鹊巢,借尸还魂有什么两样?”
昭暝摇摇头,“这可不一样,我权限虽大,却也不敢擅自杀人勾魂。那人只是继承了闻人善的记忆,灵魂总还是他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