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连霄像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回答,应煦没见过他这样失态。
他扭头就走,应煦也没有理他,向图书馆走去。
应煦不是很明白,魏连霄怎么会突然来找他,他来得那么莫名其妙,走的时候也没有给出答案。但是应煦并不关心,他推掉了这个大单子,到底有些肉疼,下午推销商品的时候就更卖力了,一晚上挣了足足五百块!
回家的时候,应煦买了个烤地瓜,边走边吃,爬上楼梯的时候正好吃完,肚子暖乎乎的。所有没卖完的商品都被他处理掉了,这一晚上的辛苦没有白费,他走路的脚步都显得轻快,白天和魏连霄的那些不愉快也被抛之脑后。
“应煦你这个小畜生,你还知道回来!”
感应灯骤然亮起,照在应二伯母的胖脸上,她怒火中烧,满脸皱纹都变成了雨天的泥泞,潦草又狰狞。
应煦脸上的笑容顿时淡了。
“二伯母,您又骂我,我会告诉二伯。”
应二伯母更气了:“二十多岁的人了,整天就会告状!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一点都不尊重长辈,没家教!”
应煦就不动气,他听得认真,然后用相似的话术发起反击:“您是长辈,整天满嘴脏话,不爱护晚辈,又像什么样子呢?如果您有需要,我可以给您报个口才班,学学说话的艺术。”
应二伯母觉得他说话就挺有艺术,她听不惯:“你别给我整那些弯弯绕绕,你今天跟你大伯瞎说什么,搞得他以为我稀罕你家这破房子。就这破房子?当初你们贷款贷不出去,今后也只会砸在你手里,我要这破房子干什么?你别想靠这破房子抵债,你妈借你二伯的十万块你一个子儿都不能少,必须还钱,我们不要别的!”
应煦纠正她:“我已经还了五万了。”
应二伯母冷笑:“还有五万呢?你现在给我啊!”
应煦说:“我现在没那么多钱。”
“你既然还不上钱,当初给你爸治什么富贵病?看你这穷酸样,要不是我天天催你,只怕那五万块也不会及时还吧!”
应煦受不了应二伯母的挖苦,突然情绪爆发:“我说了有钱了就会还钱,二伯父当初借钱的时候说了可以慢慢还,你为什么这么步步紧逼?!我一整天都没舍得吃一口热饭,晚上忍不住饿买一个烤红薯还要被你讽刺,我爸妈去了,你就这样欺凌晚辈,你要我死在你面前么?!”
他嗓门骤然加大,情绪激动,吓了应二伯母一跳。应二伯母顿时收起了恶声恶气,有些无措道:“我又没让你去死,你这孩子瞎说什么……”
应煦扯了扯嘴角:“也是,我要是死了,那笔账就没人还了。你怎么会让我死,你只是想要我马上还钱……你在逼我去死!”
这番话点醒了应二伯母,应二伯母霎时清醒。其实她也清楚应煦的日子过得有多拮据,又有多辛苦,他还钱的速度也可以说很快,快到他二伯都忍不住怀疑他来钱的路子不对——他已经很努力在还债了。她一直催他,也不是真要他一天就拿出多少钱,只是不想他先还别家的钱,得紧着自己家的还。
但是现在……
青年像一把绷到最紧的弓,再使劲拨一下,弓弦就会断掉。她胆子再大,性子再凶,也不想做个杀人犯啊!
“这种话你可别乱说,小孩子家家,这么个喜庆日子,说这种傻话。我又没有别的意思,你欠钱你还成老大了……”应二伯母没忍住嘟囔几句,见应煦脸色不对,又马上改口:“行了行了,我不催你,但你自己要记得,你还欠我家五万块!五万块!”
应煦没再理她,神色阴郁地关上了门。
玄关处的灯被打开,一团团白雾在昏黄的灯光下凝聚又打散。
应煦捂住自己的脸,肩膀微微颤抖。
——这不可鄙,应煦。
——你不是不还钱,只是需要时间。
——恶人还需恶人磨,你今天演得很好,成功压制了恶人,要开心一点。
——过年了,马上又是新的开始,要开心一点。
走向客厅,迎接他的是一室冷清。
冷淡的白炽灯照着全家福,爸妈的笑容那么灿烂,却温暖不了此刻的他。
应煦把电视机打开,各个频道都在播放元旦晚会。他把声音调到最大,听着欢欢喜喜的音乐,给自己下了一碗清水挂面,一个人吃完,又去洗漱。手机里的祝福叮叮咚咚响个不停,应煦却觉得,热腾腾的烤红薯冷在了他的肚子里,梗得他难受。
“让我们迎接新年,倒计时——”
“五、四、三、二、一——”
电视机里晚会主持人喜气洋洋地进行新年倒计时,应煦斜在沙发上,已沉沉睡去。
一滴眼泪从他的眼角滑落。
相框里,他攀着爸妈,笑眼盈盈,正望着沙发上的他……
此后好多天,魏连霄都没出现。应煦努力挣钱,零零碎碎攒了一点就还给了亲戚朋友,只给自己留足了吃饭钱。万幸他们学费是一年一交,他秋季报名的时候交够了学费,暂时还不用愁这个。
很快,谌致远杀青,从《孤城》剧组出来了。他回到学校,又给应煦带去许多热闹。他告诉应煦,林导是个工作狂,他剪片特别快,不用两三个月的时间,他就可以和《孤城》见面,在电视机里看到自己了。
应煦只是笑:“也不知道有几个镜头。”
又问:“还有这么好的角色推荐给我么?”
谌致远看出他依旧心念红包,回了他满是嫌弃的一句:“去去去!”
寒假到了,应煦顺利通过期末考试,没接到演戏的活,他便租了一辆电动车,做起了外卖员。在他看来,当外卖员比做其他的好,胜在时间自由,要是魏连霄找他,他还能挣笔大的。他设想得很好,然而魏连霄始终没再出现。
这天,应煦提着一大袋子蔬菜敲响一户家门。
“你好,你的外卖到了!”
他话音甫落,就听门内传出老人的回应:“哎——来了!”
「咔嚓」,门应声而开。
老人抬起脸,满脸不可置信:“小应,怎么是你?”
应煦和老人打了个照面,也愣住了:“秦阿姨,这是您的新家?”
他的表情有些尴尬,老人也不太自在。
“这是秦月的家,她最近工作忙,天天加班,我过来照顾她几天。”
秦月是秦阿姨的女儿,随母姓。
应煦讪讪道:“啊,这样啊。”
饶是他平时再能说会道,猝然碰到「前女友」的妈妈,也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
反而是老人主动开口:“小应啊,你是个好孩子。我当妈的心里清楚,肯定是秦月不好,是她没好好珍惜你。那孩子啊,从小就没让人少操心。你别不自在,你们没成,我们也相熟了,以后我在路上看见你,还要和你打招呼咧,你这小伙子热情,肯定不会装不认识我,对吧?”
应煦愣愣的,被老人温暖又粗糙的手握住,心里涌出无尽的愧疚。
是秦月不好。
更是他不好。
他们合伙骗了她,秦月出钱,他出力,给了面前的老人一场让她满意的恋爱。一锤子的买卖,只为欺骗这位慈爱温厚的老人,让她不要再继续催婚。
到了现在,老人仍然蒙在鼓里,说他是个好孩子……
应煦的嘴唇抖了抖:“秦阿姨……”
秦阿姨却骤然放开他的手:“唉哟,我只顾着说话,是不是耽误你的事了?你们这个外卖是有时限的吧?你赶紧走吧,挣钱要紧。小应啊,你记着秦阿姨一句话:你要是有什么困难,来找你秦阿姨!”
她一句多话都没问,明明他所做的,和秦月给他捏造的身份完全不符……
应煦被她推动,后退一步。
电梯仍在叮,叮响着。
应煦又回头看她。
秦阿姨用混沌的眼珠看他,笑着说:“走吧走吧,路上小心。”
“嗯,再见。”
出了电梯,进入地下车库,应煦好巧不巧,又撞上了秦月。秦月刚从车上下来,乍一看到他,险些没认出来:“应煦?”
应煦冲她扯扯嘴角,给她通气。
“我今天送外卖到这里,可能坏事了……”
秦月听了,揉揉太阳穴,神色为难,却道:“这不怪你,我先上去,看看我妈怎么说。我正好找你有事,看你现在应该正忙着,不耽误你,我们回头联系。”
应煦答应下来,坐上电动车,赶着去送下一单。
在秦月家门口耽误这一会儿,让他的外卖配送时间变得格外紧张。外卖配送超时,他是需要承担责任的。应煦不得不打足精神,赶紧把剩下的外卖送掉。
电动车行驶在柏油马路上,带起阵阵寒风,不料路边突然飞跑过来一个女孩,追着气球,追到了大马路上。
“妞妞!”
孩子妈妈尖利的声音在天空中撕开一条大缝。
应煦正往前开,骤然看到飞扬的粉红色裙摆,只觉得霎时间冷汗爬满全身。他使劲调转车头,不让电动车撞上小孩,但因为拐弯太快,「嘭」一声,连人带车摔在了地上。
旁边那排的小轿车正好驶过,离他跌落的位置顶多十厘米,他听到了轮胎在地面擦响的声音,闻到了燃油的气味。
那是他离死亡最近的时刻。
痛觉在死亡的恫吓中变得迟钝,他只是呆呆躺着,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孩子妈妈一把抱住孩子,失声痛哭。那孩子已然被吓懵了,手里还抓着气球。母子俩根本顾不上地上躺着的应煦,应煦缓了缓,感觉头没那么晕了,才撑着自己爬起来。几个路人不敢靠近他,在不远处小声议论着。因为怕被讹诈,现在的人总是很谨慎。
应煦习惯了。
却在这时,一辆迈巴赫停在路旁,车窗打了下来。
应煦看到一双熟悉又陌生的瑞凤眼,含着并不明显的关心,正看着他。
“应煦,你还好么?”
应煦愣了愣,没想到他又一次被迟晏看到了这么狼狈的样子。
他勉力笑着,脸上的擦伤也跟着笑,沁出了丝丝的鲜红。
“我还好,迟先生,好久不见。”
第8章
听到两人的谈话声,女人终于止住哭泣,松开孩子,向应煦道歉。
然而不等应煦说些什么,她就一把拧住女孩的耳朵,拧得孩子哇哇大哭:“你还好意思哭,你哭什么?赶紧给叔叔道歉!要不是你不看路乱跑,会害得叔叔从车上摔下来?!这个叔叔车开得飞快,幸好刹住了车,不然像你这样的小朋友铁定跟麻袋似的被撞飞了!现在叔叔没事还好,要是有个好歹你让妈妈拿什么赔?啊,你说啊——你让妈妈拿什么赔!”
孩子震天的哭声和女人刺耳的骂声交织在一起,让应煦一阵头疼,迟晏也不禁蹙起眉头。
这幕闹剧一拉开,吸引了更多观众。
应煦环视围过来的众人,很清楚她的哭闹,示弱都是为了推卸责任,让群众升堂断案。他可不会吃这样的闷亏,登时大声说道:“孩子不看路乱跑固然有错,你做家长的在马路边上都不看顾着孩子,不也是错?既然知道错了,那别走,现在陪我去医院——”
女人显然没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失声控诉:“你不是说自己还好么?!”
应煦扯了扯嘴角:“现在还好,你再闹下去,我头晕难受了,就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