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如果江湖上不再有那么多的你杀我我杀你,或许他这把刀就再也没用武之地了。但这显然不可能,是以,他这把刀注定会沾满鲜血。
近十年来,死在他刀下的有好人有坏人也有不好不坏的人。睚眦阁的教条便是“拿钱办事,善恶不论,无愧神明”。恩怨情仇都是别人的事,他们是刀,是局外人。
街边有个简陋但干净的小面铺,专卖打卤面,并附带一些卤味和酒。
一碗热气腾腾的打卤面摆在仇野面前。
卤汁是勾芡卤,用料很丰富,有五花肉、香菇、木耳、鸡蛋、冬笋,用料炒制后加水煮开勾芡,煮滚煮稠,洒蛋液熄火。黑铁大勺舀一勺卤汁浇在劲道的手擀面上,瞬间鲜香四溢。
仇野用筷子将卤汁拌开,小口吃着。因为以前挨过饿,所以他吃得很慢,小口小口慢慢咀嚼着。若是饿得太久再狼吞虎咽吃东西,会腹痛。在他还很小的时候,因为这样腹痛过很多次。
他吃着打卤面忽然想起宁熙,那是个娇小姐,应该不会吃这些东西。
买家若要在睚眦阁雇佣杀手,价格并不低,白银百两算是小单,白银千两也算不上大单。银钱杀手本人跟睚眦阁五五分。
睚眦阁的其他弟兄花钱如流水,有时在赌坊里一掷千金,又或者在青楼里花重金卖下美人一夜春宵,然后便又穷得叮当响了。
近十年来仇野也有不少白银入账,只不过都存在阁主那里没取出来用。除了买酒外,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需要花钱的地方。
阁主是这么对他说的――你的照身帖是伪造的,钱存在钱庄容易被发现。况且钱庄风险极大,说不定哪天就倒闭了,但睚眦阁会永远屹立不倒。你想什么时候取钱,取多少钱,都可以。
仇野觉得阁主说得有道理,便安心地在那里存了近十年的钱,如今累计下来,大概能买下七八座庄园了吧。
因为挨过饿,所以仇野也很珍惜粮食,碗里的打卤面吃得干干净净,一根不剩。
他准备动身去执行任务了,却见一个白衣男人摇着折扇悠哉地坐在他面前。
“二哥,”他偏头睨着对面之人,“你有事?”
睚眦阁的二护法云不归虽也做杀手的活计却常常身着白衣。
云不归摇着扇子笑道:“小七最近是很忙?怎么白天还要出工?”
“嗯,忙。”
“哦原来忙啊……”云不归手上的扇子扇得更快了,看不出年纪的脸上笑容更甚,“那你现在是要去杀谁?”
仇野把一张写着名字的纸签递过去。
云不归喝着茶,将纸签接过来一看,差点没被茶水呛死。
“咳咳咳――”他连忙将纸签递回去。
仇野不解,“有什么问题么?”
“不不不没有没有没有。”
云不归否认得差点嘴瓢,他绝不会承认,刚才仇野给他看的纸签,其实是老大的纸签。
老大推给他,他又推给老三。估计老三看到这单也不想做,然后老三推给老四,老四推给小五,小五又推给小六,最后小六推给小七。小七……小七没得人推了!
这单虽然钱多但风险大,一不留神小命就没了,是以没人愿意接这活儿。不过仔细想想,小七或许是最适合去做的人,毕竟他动起刀子来,从没把自己当做人来看待。
“那二哥还有事么?”
仇野的话把云不归从思绪中拉回来,云不归无辜地摇摇头,“没事,嘿嘿,没事。”
他嘴上说着没事,暗地里却把准备推给仇野的纸签藏进衣袖里。他就算再不要脸,也不能让一个忙得都要白天出工的孩子再接单了,这不是欺负人嘛。
这么从头到尾依次推去,难怪小七总是要比他们六个忙。
仇野却冷着脸回应:“没事你找我做什么?”
云不归哼哼两声,“没事就不能找啦,看看星星看月亮,找小姑娘谈谈风花雪月嘛。”
乾坤朗朗,哪儿来的星星月亮,哪儿来的风花雪月?
“无聊。”仇野说罢转身离去。
“哎,”云不归看着少年挺直的背影心里突然有些感慨,“一个人如果仅是为了杀人而活着,那他岂不是很可怜?”
六岁入阁,七岁起便被要求杀第一个人,那把雁翎刀已经连续挥动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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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渐深,现在有星星也有月亮,风吹花树,垂落一地花瓣,而少女一袭白衣,胜冬雪千万。
宁熙提起朱红长裙转了个圈,“我穿这身给你跳舞,好看么?”
少女头上戴着两只金蝴蝶,她一转圈,金蝴蝶就好像活过来似的,安静地停在她发间。
仇野从窗台轻盈跃下,带起一阵风,风吹起他的发带。
他看着少女身上的锦缎华服,和那张巧笑倩兮的笑靥,忽的就把视线挪开了。
手不由自主地按在刀柄上,那里有凸起的花纹和三颗绿松石,他用修剪得很规整的指甲一下一下地抠着,似乎只要把这凹凸不平的花纹抠平,他的心便能同样平静下来。
“你跳吧,”他清清冷冷地说,“跳完跟我说想去哪儿,我带你去。”
“哦。”宁熙有些失望地应道。
她开始提起裙摆跳舞了。
因为脚踝处绑着绳子,所以她不能跳步子很大的舞。宁熙心里可惜,她其实很喜欢力道足、舞步大的舞种,但母亲和田嬷嬷都说,那种舞跳起来不小心会露出皮肤,闺秀跳着很不端庄。
光跳舞,没有伴奏怎么能行?宁熙启唇轻轻吟唱着,歌声婉转,犹如树枝上的黄鹂鸟。
她偷偷地瞧着倚靠在窗边的少年,玄衣劲装,乌发高束,窄腰长腿,背总是挺得很直。额前碎发被风吹起,让少年的面容都显得梦幻了。
宁熙心想,若他是个读书人,不好好把碎发束上去,定是要挨夫子骂的,只因披头散发乃是不守礼数。
可他偏是个江湖人,人在江湖,哪会在乎那么多礼节呢?自然也不会花太多时间打整头发,随随便便拿黑色发带一绑,便潇洒地不再管了。
宁熙一边跳舞一边偷偷瞧着他,少年手按腰刀,眸子却垂着。
不是说好我为你跳舞,你带我出府么?现在我跳了,你怎么不看看呢?
宁熙赌气地噘起小嘴,少年的眸子却突然看了过来,她像是只受惊的兔子,赶紧垂眸。
脚踝上绑着绳子不仅不好走路,而且还不好跳舞,方才舞步一错乱,她整个人差点又摔下去。
哼,宁熙恨恨地想,总有一天,她要拿剪刀,跟这精致却束缚人的五彩绳一刀两断。
“跳完了。”少女气息微喘,不知是跳舞太累还是别的原因,白皙的面颊染上一层绯红。
“嗯,”仇野按在刀柄上的手放了下来,“你想去哪儿,说罢。”
宁熙却不着急说自己要去哪儿,而是怪声怪气地自言自语,“原来还有人看完我跳舞,都不说声好的啊。枉我苦练多年,一舞闻名上京城。看来日后还得多加练习,这名号才不会被旁人取代了!”
仇野的手才从刀柄上放下,听到这话,又重新按在刀柄上了。那修剪规整的指甲,几乎要把刀盘上的绿松石抠掉。
“跳得很好。”他说。
说的不单是好,而是很好。
宁熙看少年垂着眸子,倒也没不依不饶,便清清嗓子,端着嗓音矜持道:“谢少侠夸奖。”
“我……”仇野本想说自己不是侠,但又不想暴露身份,最后还是紧紧闭上嘴巴,刀柄上的手也握得更紧。
“嗯?”宁熙半挑眉毛偏头看他。
“没什么,走吧。”
“那我们怎么走呢?”一想到夜市闹象,宁熙心跳得更快。
“我背你,待会儿从窗户跳下去的时候,即使因为太高害怕,也不要出声。”
“嗯嗯!”宁熙捂住嘴巴点头如捣蒜。
要想不被发现,定是不能出声的,这点道理她懂。
第6章 出府
(“我保证你不会掉下去。”)
宁熙伏在仇野背上,像是乘坐着孙悟空的筋斗云,忽上忽下。一座座屋脊,满枝花树朝她扑面而来,又朝她身后飞驰离去。只有天边的那轮圆月永远贴心地跟随着他们。
柔风变得迅疾,从耳畔呼啸而过,宁熙心跳得很快,她怕自己掉下去,又怕看不见这美丽的夜色。是以,她睁着双眼,双手环住仇野的脖子,环得更紧了。
她感受到身下人身体一僵。
“放松,”仇野说,“我不会让你掉下去的。”
“怎、怎么放?”宁熙颤声问。
方才刚从窗户上跳下去的时候宁熙有失重的感觉,她害怕极了。虽然这般害怕,她还是紧咬着嘴唇,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她明白,想要做一件事,总是得付出代价的。
“你的手,搭在我肩上就行。”仇野说完又补充一句,“我保证你不会掉下去。”
“哦……好。”
这句话莫名有力量,宁熙将整个身体放轻松,松开紧紧环住少年脖子的手,轻轻搭在少年肩上。
耳畔迅风变得柔和了,宁熙轻松地,稳稳地伏在仇野背上,不再害怕。
她扭头看看天边月色,月明星稀,又将视线移回,她发现,少年的耳根,微微泛着醉人的红。
宁熙心里默默地想,她今晚的做法,实在是太不守礼教了。不过那又怎样呢?她讨厌那些让她不开心的东西,所以不守也是应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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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一黑,上京城的灯便全亮了,所有商店都开始活跃起来。
上京城是个很大的城市,夜市一开,十里长街,灯火阑珊,可能有一万人接踵而行。小孩儿手里拿着糖葫芦,情人手里拿着纸风车和香囊,只要是灯火所及之处,总摆着大大小小的摊位。
宅院城然富贵,皇宫诚然辉煌,但这人间烟火气,那里都是没有的。
两人稳稳落地,仇野感觉身上像是卸下一团棉花。初春的季节,他只穿了一身薄薄的春衫,被一团棉花盖着,总是燥热的。
他用衣袖擦了擦额前的清汗,对宁熙说,“随便看看吧。”
他虽常在外奔波,但实在没看出这外面能有什么有趣的地方,因为平常这种时候,他都在搞暗杀。
但宁熙却显得格外兴奋,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此刻比天上的星星还亮。
这边笼子里的八哥学着人话说着“祝您好”,那边胡髭大汉胸口的大石被一锤砸烂。卖货郎又推着他五颜六色的车子过来了,车上杂七杂八,什么东西都有,他不担心自己该卖些啥,只担心客人在他车前拿不定主意该买些啥!
宁熙感觉心口扑扑地跳动着,她闻到一阵香料炙肉的香气,迈着小步子嗒嗒嗒地跑过去。
“小姑娘,想要些什么?”烤羊肉的烟熏得男人满头大汗,一边说话一边拿汗巾擦脖子。
仇野护在宁熙身后,一路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