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臣们这把年纪了跑也跑不掉,自然是留守京中。”赵相公道,“届时会安排细致周到的官员护送陛下离京,请陛下安心。”
小皇帝暗暗抓紧了座下的垫子。
李国老随即又让许稷报告了近日支用情况,最后才领着一众人告退。
到殿门外,一众人都很沉默,唯赵相公转过头同许稷道:“许侍郎尽快将手上事务安排妥当,今晚随同陛下离京。”
许稷骤觉惊讶,抬眸道:“为何是下官?”
“陛下信任你,看不出来吗?这种时候不可能将陛下交到不信任的人手中。”他停下来,又喊职方郎中1,道:“瞿郎中熟知地理,会与你们同行。”
年轻的职方郎中瞿以宁对许稷一揖。
“但度支――”
“此事已定,度支的事你勿要再担心。”赵相公语气强硬,“度支是重要,但此事更重要,务必确保陛下安全。今晚亥时准点出金光门,你先回去吧。”
赵相公说完就走,一众人连忙跟上。只有李国老仍站在廊下,看着那白玉台阶一言不语,他看到了杵在原地不肯走的许稷,知道她心中困惑,也明白她的不甘心,咳了一阵忽然开口:“从嘉。”
许稷回神,走到他面前生硬地唤了一声国老。
李国老眯了眯眼,忍住咳嗽,看着她道:“许羡庭将你教得很好,但时不与人哪。”他负手往前走了两步,腰背已有些佝偻。站在这高台上俯瞰,嵯峨皇城入目,有大雁从殿宇楼阁上空飞掠而过,光宅寺的铃铎声叮咚响,阴云蔽日,只剩风。
帝国的上午,显得有些平静,又似乎与往常不同。他转头看一眼仍在原地的许稷,很是镇定地说:“函谷关,已经失守了。”
许稷眸光骤缩,她以为关塞只是陷入危境,却不知已经沦陷。
“往前百里,打开潼关,关中就没甚好守的了。”李国老语气平淡,好像关中将破完全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迎风又是一阵猛咳,他停下来道:“不然也不会如此仓促地赶你们走。年轻人留在京中陪着死毫无意义,还是走远些去做该做的事吧。”
这是真心话,抛开李家一贯坚持的苛刻门风,他并不希望许稷死在京中。
何况她本来就是卫氏族人,倘若卫征在世,应也不希望女儿被困京城、死在叛军手里。
咳嗽着讲完这些,李国老走下了凉凉的白玉台阶,抛开官阶头衔,他也不过是寻常老者,已经到了一脚踏进棺材的年纪,再无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了。
许稷回过神,匆匆下了阶梯,回尚书省以最快的速度处理了交接,径直出了安上门,赶回家时,天都垂暮。
她关上门,在堂屋看书的叶子祯闻声霍地起身走出来。
叶子祯察觉到她脸色不对,但没着急问,让乳母送来饭菜,先让许稷吃饱。饿了一天的许稷只顾埋头吃饭,因吃得太快频频被噎到。叶子祯递茶盅过去:“不要慌。”
她终于放下碗筷:“离开长安。”抬首强调:“越快越好。”
“你呢?”叶子祯盯着她问。
“你带阿樨走,我得往西去。”许稷避开他目光,低头收拾碗筷:“函谷关已经失守,潼关恐也撑不了多久,今晚亥时我要带陛下离京。”
叶子祯霍地按住她的手:“嘉嘉,同我们走吧。我们去剑南,再回扬州,等十七郎回来不好吗?”
“我要带陛下离京。”
“朝廷左右已经是烂摊子了,你还管它做什么?!守着那披了龙袍的小孩子,难道还有什么希望吗?!抛开它,我们回扬州不好吗?等十七郎回来,就可以团聚了啊――”
许 稷面上逐渐显出痛苦之色:“十七郎……”她局促地吸了一口气:“说实话我也不确定十七郎何时能回来,倘若长安也失守,朝廷很可能就此放弃陇右,西北的供馈 也就全面中断,西征军――”她摇了摇头,又抬首:“能够撑到什么时候呢?我不想说丧气话,我也不会当逃兵,更不想放弃陇右。”
“阿樨呢?”叶子祯面色彻底冷下来,“往西的路谁知道是什么路?谁知道叛军会不会追、你们还能不能活着回来?十七郎如果没了,阿樨至少还有你,但倘若你也没了,阿樨就是孤儿!你忍心让这么小的孩子成为孤儿吗?!”
走廊里骤响起哭声,刚刚醒来喝完奶的阿樨被堂屋的争吵声吓哭,在这秋夜里,每一次抽噎都是清晰的。
许稷脊背弯下去,那哭声似利爪般攥住她的心,心每每跳动一下,就是撕裂抽痛,要将她血液抽干。
十七郎凶吉未知,她的人生也是前路坎坷,一家人只有阿樨似还在这局势外,可这又岂是容易割舍的血脉。
走廊里的哭声渐渐远了,乳母将孩子抱去哄睡,而堂内两人对峙良久,彼此沉默着不说话。
许稷有一瞬觉得喉间满满都是血腥气,强压下去,外面响起了一更的鼓声。
戌时了。
至二更便是亥时,那时她该等在金光门。
叶子祯握住她双手,缓和了语气道:“嘉嘉,我求你了,抛开这些同我们走吧。”
伴着那慢悠悠的更鼓声,许稷抽出手:“没有人教过我退缩,表兄――”她后退、弯腰伏地,郑重地行了礼,一切都在不言中。
叶子祯听到这话也不再怀抱期待,他盼她全身而退,但那是奢望了。
他没有表态也不打算送她,他要她带着愧疚出门,带着愧疚活着回来。
许稷起了身,怕忍不住连孩子也不敢去看,撑着一口气走到门口,关上门,弯下腰来,心中是无声大雨。
☆、第104章 【一零四】烽火路
亥时已经很冷,空气里嗅出一星半点的冬味来。
小皇帝长这样大从没出过两京,也没往西去过,他有些害怕,就偷偷弄了一点酒灌了下去,头脑晕乎乎的。在老臣们的叮嘱下,他换上寻常衣裳,作别了巍峨宫城,从丹凤门出来,登上车,跟着同样穿了常服的臣子及南衙卫兵们往西边金光门去。
他身边一个内侍也没有,只有一些还算熟悉的年轻面孔,譬如职方郎中瞿以宁。瞿以宁是他的老师之一,教他识图断方位,也算是很厉害的人。
车子动起来,轱辘声、马蹄声都混进一贯平静的长安夜色里。这样的天里,又有几人安眠,几人辗转反侧呢?小皇帝撩开帘子探头朝后看,龙首原愈发远,已经什么都看不着了。
放下帘子,面前是瞿以宁铺开的地图。
他投以目光,好奇又忐忑地问:“我们要到哪里去、又要怎样走呢?”
偌大关中平原,八百里秦川,没有他的容身处,只能走得远一些、再远一些……但哪里才是头呢?
瞿以宁指头一划:“往西出金光门,明日中午可到中渭桥,之后……”他慢条斯理地同小皇帝讲解,仿佛只是在好天气里讲课,而非深夜逃难。
“许侍郎呢?”
“许侍郎会在金光门等候。”
“瞿郎中有家眷在京吗?”
“下官孑然一身。”
“可许侍郎家还有一个小孩子呢。”小皇帝忽然说,“他往西边去,小孩子可怎么办哪?听说才一岁……”他忧心忡忡地说着,又打开帘子朝外看,前后皆是南衙卫兵:“他们也有家眷吧?”
瞿以宁不接话,小皇帝就又乖乖坐好。车内晃动的灯令人眼疼,好不容易到了金光门,车队停下来,小皇帝见到了许稷。
出逃避难就顾不得太多繁文缛节,连尊卑暂时也可搁置一旁,他赶紧喊许稷登车,见她上来之后小心翼翼地问道:“家人可都安顿好了吗?”
许稷点点头坐下,接过瞿以宁递来的地图,看完后说:“陛下还是睡一会儿吧,车队到驿所也不会停的。”
小皇帝不吭声,出逃长安哪里睡得着呢?但他仍很老实地爬到帘子后面,盖上毯子准备入眠。夜如更漏,一点点流逝,路也越行越远,许稷低头看着地图,瞿以宁道:“已经出了长安了。”
几十年前,也有人同他们一样逃离长安,之后皇权顺利回归,他们又是否有这样的运气与实力呢?
许稷不确定,瞿以宁也不知道。
就在他们离开长安、行过中渭桥抵达咸阳县之际,潼关失守的消息如朔风一样刮遍了西京城,百姓们不是紧张地躲在家中,就是搬出一早收拾好的行李仓皇出城。
叶子祯匆促将长安事宜安排妥当,回到务本坊的家,乳母已经有条不紊地让人将东西都装上了车。
“阿樨呢?”
“小郎君还在睡。”
“这时候也睡得着,心真是比他阿娘还大。”叶子祯火急火燎进房将小孩子抱出来,阿樨窝在小被子里动也不动,睡得甚是香甜。
“郎君这就走了吗?”乳母等在一旁问。叶子祯回:“恩,走了。”
可他正打算登车,却有人匆匆忙忙跑来,叶子祯定睛一瞧,来者正是李茂茂。李茂茂跑得气都喘不上来:“九叔九叔!”
叶子祯回长安后没与李家来往,也很久没见李茂茂,他犹豫了一下,最后仍是应了一声,问:“怎么了?”
“九叔能不能去劝劝三祖母,让她同我们一道回陇西……”李茂茂口中“三祖母”正是叶子祯的母亲。老太太脾气固执,丈夫不在之后变得更是古怪,加上多年未见儿子,她就养成了闷性子,平日里也不与家里人来往,只守着一方小院独自待着。
眼看着叛军要攻进城,李家人纷纷撤回陇西,但老太太就是不肯走。李家人不可能将老者独留在长安,使出浑身解数从昨晚劝到现在,老太太却丝毫不动摇。
她还执着当年的事,这是李家人心知肚明的。
李茂茂无奈之下只好奔去务本坊请叶子祯,希望他能够解开三祖母的心结,劝她回陇西避难。
叶子祯怀抱着小娃,听他急急忙忙讲完,却动也没动。
秋风卷携落叶而来,李茂茂见九叔无动于衷,眉目间尽是愁色,放低声音恳求:“九叔,三祖母虽然不说,但很想你啊,回去看看吧……”
“想我吗?”叶子祯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声音却寡冷:“那又何必赶我走。”他曾求母亲谅解,但母亲甩袖狠狠拒绝了他,气愤之极时甚至言语羞辱,叫他永远别回来。
阿樨往他怀里挪了挪,仍然睡得香甜。阿樨虽不是他的孩子,但长久的相处,小娃的一举一动都牵动他的心,哪怕阿樨将来犯了错,如他也不会那样狠下心去对待。
他也曾试着去理解过母亲,这个世上曾与他最亲的人,当初会为何会做出那样的举动。是因为失望吗?还是因为颜面?或者……是为了让他离开流言漩涡的中心,是怕他撑不下去寻死,才逼他走的吗?
隐秘的情委只有本人知晓,其余都是无意义的揣测。
叶子祯仍是无视李茂茂登上了车。
李茂茂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马车离开,沉默叹息。
可车子刚刚驶出务本坊,叶子祯就同小仆说:“去李宅。”
――*――*――*――*――
李家人实在劝不动老太太,但离城迫在眉睫,实在无法再拖,最后只能留下几个人陪着她。
浩浩荡荡的车马离去了,喧闹一时的李宅静息了下来。
叶子祯几乎等到日暮,待李宅彻底平息,终于敲开了门。匆匆忙忙赶来的庶仆将他打量一番,竟也不问一言就放他进了门。因李茂茂走之前特意关照――会有人来。
李茂茂虽与他这位九叔没什么交集,但他知九叔待友真诚、对他表姑亦是很好,不会是冷清冷血之辈。何况三祖母心结要解,九叔也是一样。
这家门熟悉又陌生,多年前的回忆又翻涌而来。
叶子祯循着庶仆指引,走到了母亲院外。小堂外冷冷清清,秋风刮得枯叶簌簌掉,只有一盏小灯亮着。
他走进廊内,堂屋的门没有关,而他母亲坐在堂前,只是在等。
他低头看门槛,又抬首看他母亲,最终抬脚进门,伏地深跪声音清朗:“不肖子李纯――恳请母亲离开长安。”
那年离开长安,他还是骨骼没有完全长结实的青春少年。转眼间已至而立,身量也长了许多,眉宇间更添了男儿的从容,跨进门的那一刻,崔氏差点没敢认。
这是她最挂念的孩子,曾经倾注万分期许,后来却出了那样的事遭人唾弃侮辱。她也觉得失望,甚至愤怒,最后毫无章法地将这腔怒火全部推到了他身上。她也曾失去理智,甚至觉得恶心,但这怒火压下来她又觉得无能为力。
她的骨肉她很了解。她知他不是什么坚韧的脾性,本是良才或许从此就折了,京城无法容下他,家里更无法容下他,与其将来看着他颓丧不堪,不如让他远去。
可天底下那么多劝走的办法,她挑了最不明智的那一种。
“纯儿――”
叶子祯终于抬头,借着那一盏昏黄的灯,他可辨得她鬓角白发。那容颜已然老了,但当年也是个绝世温柔的美人。清河崔氏,权贵世家的千金,心高气傲,自然无法忍受儿子那时做过的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