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谭如意忽想到自己压在箱子底下的那个绿壳笔记本――沈自酌还记得她那天的反常吗,还在等她“准备好”之后主动告诉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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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之后,谭如意的户口正式迁过来了。她翻着崭新的酱红色胶皮本子,户主那一栏填着她的名字,整个户口簿也只她一人。
便想,以前总是痛恨别人走后门,现在自己享受了便利,又有些庆幸中国是个人情社会了。不然要通过谭卫国那一关,比生滚钉板还要艰难。
既然已有了户口本,两人便开始商量着正式领证的日子,最后决定下周一一早就去民政局蹲点。决定好了日子,谭如意给爷爷打了个电话通知此事,又说少年宫的补课结束以后就回家看他。谭爷爷自然高兴,八十多岁的人了,情绪激动起来还像孩子一样哽咽:“现在就等着喝你跟小沈孩子的满月酒了。”
之后又打电话将这消息告诉夏岚,夏岚比她还高兴,连声道喜,称自己的一番心血总算没有白费,“我就知道你们这事儿一定能成。”
谭如意笑问,“你怎么比我还确定?”
“烧烤那回,你穿那条裙子一亮相,沈自酌看你的眼神都不一样了。那时候就知道一定有戏,果不其然。”顿了顿,却又叹了口气,“又一个好姑娘嫁出去了。”
谭如意却是一怔,想到她与谭吉的事,然而犹豫片刻,还是不知道如何开口,只好委婉问道:“那你……现在有人追你吗?”
夏岚顿了顿,“有是有,都不合适,”她笑了一声,“我现在也不打算想别的事,赶紧升职加薪才是要紧,男人哪有钞票靠的住。”
听她这么一说,谭如意又疑心是自己多虑了。谭吉与她相差六岁,两人断不可能凑到一起。
照例回去看望沈老先生和沈老太太。
谭如意今次过去,心情与以往有微妙的不同。她也说不出到底不同在何处,枯肠索尽,想起今年六月实习转正那时的心情。大约之前登门都像实习,如今却已是正式员工。虽则工作单位和工作内容还是一样,但那份尘埃落定的踏实感,却是前者无法比拟的。
二人没有领证的事,两位老人并不知情。是以沈自酌提出要陪沈老先生喝一盅时,沈老太太惊讶问道:“怎么突然想起要跟爷爷喝酒了?”
沈自酌笑说,“没什么特别的事,好久没跟爷爷喝过了。”
沈老太太自然不信,盯着沈自酌看了半天,忽凑到他跟前,低声问:“老实说,是不是有什么喜事?有喜事就别瞒着,说出来大家一起高兴。”说这话的时候,目光还不住地瞟着谭如意的肚子。
谭如意哭笑不得,“奶奶,我还没……”
“还没那就抓紧,这都结婚快半年了吧,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沈自酌将两只酒杯斟满,“爷爷,你看人十分精准,”他看着谭如意,笑了笑,“如意是个好姑娘。”
沈老先生不无骄傲,“那……那当然……我的眼光,还能有错?”
谭如意反被夸得不自在了,如今回想当日的苦大仇深,已有隔世之感。却也不得不感谢沈老先生,说他是“一意孤行”也好,“自作主张”也罢,总之,这一段姻缘,全是因他而起。
谭如意便也拿过酒瓶,取了只杯子,斟了小小的一杯底,对沈老先生说道:“爷爷,我也敬您。我酒量小,只能陪您喝这么一点。”
沈老先生哈哈大笑,欣然举杯。
晚饭之后,谭如意陪着沈老先生看电视。方才那一口白酒上头,让她脸上发烫,情绪也些亢奋,与沈老先生讲了不少自己小时候的趣事。沈老先生听得高兴,不时插入几句。谭如意讲起自己家屋后有棵桑树,沈老先生立即接腔,说还记得,往年去谭家串门的时候,常看见那棵树。
“去年进山的时候,那棵树还在呢。不过进山的路都荒了,我们住的老屋也垮了。”谭如意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分外明亮,“以前读书的时候,经常有小孩子爬上去偷摘桑葚。爷爷大喝一声,就有小孩子泥猴一样从树上跳下来,一边跑还一边往嘴里喂,嘴上全是紫的。”
沈老先生哈哈笑起来,“被你说得……想……想吃……桑葚了。”
“那等明年初夏的时候,您回去一趟吧。那棵树还在呢,就是难摘一点。”想了想,又说,“也不用等到明年,过两个月家里的橙子就要成熟了。我爷爷也老是惦记着,说早年的时候,橙子收获了,总会记得给您送两筐。”
沈老太太在一旁听着,笑说:“还是如意你有心。”
谭如意却也并不是随口一提,想着再过一段时间她在少年宫的课就上完了,到时候确实可以让沈老先生和沈老太太一同回去。
她说了自己的打算,沈老太太连连点头,“这个主意好。在城里反正也是闷得无聊,要是如意你方便的话,我们就过去打扰几天了。”
“方便的,爷爷肯定特别高兴。”她笑说,“不过镇上挺闭塞的,逛街的话,估计没什么意思。”
“在城里逛了几十年,早就逛腻了,”沈老太太笑看着在一旁削苹果的沈自酌,“就这么说定了,自酌,得麻烦你给我们当车夫了。”
沈自酌看了谭如意一眼,笑说:“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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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的时候,谭如意酒劲还没过去。沈自酌牵着她下楼,“早知道你喝酒以后这么外向,就该给你喝。”
谭如意笑嘻嘻问道:“给我喝了,你打算做什么?”
沈自酌一本正经回答:“自然是做不好的事。”
“不喝酒也可以的呀。”谭如意侧头看着她,眼睛亮闪闪的,语气分外无辜。
沈自酌看了片刻,转过目光,伸手在她脑袋上一拍,叹气道:“你怎么酒量比谭吉还差。”
到了楼下,沈自酌替她拉开副驾驶的门,谭如意却没有立即进去,抬头看着高楼顶上悬着的月亮,张开手,“今天月光可真好。”
皎洁的月色像是从五指之间漏过一样,谭如意看得极为入迷。沈自酌将她肩头一揽,“走吧。”
谭如意却偏过头看着他,“沈先生,你知道够到月亮的方法是什么吗?”没待沈自酌回答,她自顾自说道,“月亮当然是够不着的。但是打开窗户,一眼就能看见;我走,它也跟着走。这样相伴而生,就足够了。”
沈自酌不知道她这番没头没脑的话究竟针对什么,有些困惑,谭如意却笑起来,忽伸出手将他脖子一勾,凑上去亲了一下,“回家吧!”说罢便要松手。而沈自酌已握住她的腰,将车门“砰”一下关上,让她背靠着车身,低头吻她,深而绵长。
☆、第46章 濡沫(01)
周一清晨,谭如意六点便醒了。睁眼看着天花板,想起高考出成绩的前一晚,熬到半夜睡着,天还没亮就睁开了一眼,一样的忐忑,不过一个是因为高兴,一个是因为担心。
沈自酌紧跟着醒了,没有立即睁开眼睛,只从被子里将谭如意的手攥住了,沉声说:“沈太太,早上好。”
谭如意乐不可支,“起床吧,沈先生。”
因为要拍结婚登记照,谭如意化了个淡妆――她化妆的技术也是跟夏岚学的,有身经百战的夏岚手把手教学,她因此少走了不少弯路。
沈自酌一边刮着胡子,一边看着谭如意捏着眉笔画眉。谭如意被看得不好意思,微微侧过身去,笑说:“别看了,女生化妆的时候都要挤眉弄眼的。”
明晃晃的宽大镜子照着两人,镜中看去那样平凡却又和谐,谭如意不知怎的便想到了苏有朋演的那一版《倚天屠龙记》,片尾曲的歌词十分好笑,但惟独有一句,让谭如意挂念至今:让他一生为你画眉。每每总要拊掌叹息,张无忌那样优柔寡断的男人,哪里当得起这样一句话。
这边沈自酌已经刮完,拿面巾擦脸的时候,忽说:“你挤眉弄眼也好看。”
谭如意顿时手一抖,红着脸低声说道:“哪里好看了,夏岚总我说眉目太浅,鼻子也不够挺拔,五官太小了,一巴掌压下来就能拍扁一样。”
沈自酌笑起来,真伸出手作势要罩住她的脸,谭如意立即往后躲,“别!好不容易化好的妆!”
沈自酌停住手,手指忽捏住她的下颔,低头亲了一下。刚刚刷过牙,还有股薄荷的清香。沈自酌移开以后,谭如意不自觉地伸出舌尖舔了一下。这小动作自然没逃过沈自酌的眼睛,他不由轻声一笑。谭如意窘迫不已,伸手去推他,赧然道:“你弄好了就赶紧出去!”
两人都穿得较为正式,出门之前还特意再互相检查一次。谭如意拉住沈自酌的领带,将其摆正,没有立即松开,仰头看着沈自酌,“沈先生,这是你最后后悔的机会了。”
“谭小姐,这也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谭如意扑哧一笑,将他领带松开,“走吧。”
尚不得八点,整个城市还未真正进入忙碌的节奏。天色湛清,仿佛水洗过一样。沈自酌将车从车库里开出来,谭如意拉开副驾驶坐上去。车拐了一个弯,朝民政局的方向驶去。
气温还未升高,车内没开冷气,谭如意将车窗打开,让带着几分湿意的空气吹进来。十分惬意,仿佛每个毛孔都舒展开来。
广播里早间新闻刚刚结束,在播天气预报,说是晴好天气将持续一周,大后天气温将攀上峰值。
谭如意念大学的中部城市夏天也是十分的炎热,但总觉得比起崇城还要稍逊一筹,“都立秋一周了,气温还这么高。”
“热吗?”沈自酌伸手要去旋开空调按钮,被谭如意伸手一拦。
“暂时不热,”谭如意笑说,“先别开,都要吹出空调病了。”
正说着话,沈自酌放在一旁的手机响起来,前方正要拐弯,他腾不出手,“你接一下。”
谭如意捞起手机,见来电人是“大伯”,愣了一下,“是你大伯打来的。”
“没事,你接吧。”
谭如意滑动屏幕,将手机贴到耳边,那端立时传来嘈杂的背景音,谭如意喂了一声,沈大伯粗哑的声音响起来,低吼般地说了一句话。谭如意脑袋里顿时“嗡”地一声,将这句话掰碎了一个字一个字想了一遍,才总算理解过来意思,而那端已经挂断了。
寒意从脚底一路往上爬升,谭如意浑身发冷,缓缓地垂下手臂,将手指死死攥住,咬牙颤声说:“沈先生,停车,去医院。”
沈自酌一愣,扭头看她,“出什么事了?”
谭如意看着他,“爷爷……”
话没说话,沈自酌立即一个急刹,“爷爷怎么了?”
“早上七点,又发病了,正在手术。”
沈自酌嘴唇紧抿,立即在前方路口掉头,朝医院驶去。
沈大伯夫妇、邹俪以及沈老太太正在手术室外等着,沈老太太靠在邹俪肩上,不住地抹泪。沈自酌喘了口气,问大伯,“情况怎么样?”
“颅内压太高,估计不太乐观。”大伯本身就是心脑血管疾病方面的专家,如今面对自己身生父亲的险境,却也是一筹莫展。
沈自酌拉着谭如意在一旁坐下,谭如意没说话,只紧紧握着沈自酌的手。他手掌极冷,掌心里浮了一层湿滑的冷汗。
坐了片刻,方雪梅和沈大哥也赶到了。方雪梅一到便捂脸痛哭,邹俪听得心烦意乱,喝道:“嚎什么嚎!还没死呢!”方雪梅立时给吓得噎了一下,再也不敢放声,默默去一旁坐了下来。
不知等了多久,手术室门总算打开。沈老先生暂时救了回来,然而陷入昏迷,情况如何,还得送去重症监护室观察。
一时一片愁云惨淡,过年时的那份惊恐再次降临在众人心中,只是这回,谁也不敢再存任何侥幸的心理。毕竟沈老先生年事已高,又是第三次发病。
接下来的一天,却如一个世般漫长难熬。
沈老先生躺在重症监护室里,大家只能徒劳等着。大伯怕沈老太太身体受不住,让沈自酌和谭如意将她送回去。沈老太太却是不依,怕回去了,万一沈老先生有个好歹,自己不能送她最后一程。
邻近傍晚,沈自酌父亲沈知行和三叔沈知常都赶了回来。除了沈自酌的三婶,沈家子孙再次齐聚一堂。
这次大家心里已隐隐有了预感,噩耗便如选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知何时便会落下来。彼此都栖栖遑遑,一面做着最坏的打算,一面又怀着最后一丝侥幸心理:前两次都挺过来了,这次照说也能逢凶化吉。
只有无尽的等待,而这等待,却比任何既定的事实都更让人惊恐,因为你不知道这等待的尽头究竟是什么。
凌晨时分,沈老先生再次被推进手术室。
这一次再没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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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人被线牵着似的,开始一步一步筹备葬礼。
沈老太太最初哭得厥了过去,但沈老先生尸体火化那天,却是平静下来了,只说:“好歹感谢这天气热,又是在城里。要像往年那样,在灵堂里停个三天三夜,连道别都不能来个利索的,才是折磨。”
三个儿子,最大的已花甲之年,均是老泪纵横。沈老太太反过来安慰他们:“老头子走了也好,这半年他过得也不爽利,下楼还要人抬,我看着都憋屈得慌。行啦,活了八十几岁了,也算是喜事。”
然而谭如意寸步不离地跟在沈老太太身旁,却是知道若论悲恸,无人能及得上她。六十多年的夫妻,栉风沐雨地走过来,约定了最好死在一块儿,省得剩下的那人独自伤心。然而世间哪能事事圆满,能携手一生,已是不易。
按照沈老先生生前的意思,骨灰要送回老家安葬。
安葬以后,所有的孝男孝女挨个磕头上香。谭如意跪在沈自酌身旁,俯身磕头之时,忽见沈自酌手指一颤,才发现有滚烫的香灰落在了他手背之上。
谭如意也跟着双手一抖,在香灰纸钱焚烧以后的浓烈气息中垂眸闭眼,不敢妄自揣度沈自酌得有难受。
之后送葬的队伍便依次返回,只等送灯七日以后,再来砌墓立碑。这一生,便彻底盖棺定论了。
沈自酌没上车,将谭如意拉住,说:“陪我走一走。”
沿着墓地旁的一条小路,两人往山坡上爬去。山风浩荡,吹卷着头顶的白云,白驹过隙,瞬息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