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理完太后的身后事,整个司礼监总算能松一口气。桂嵘捧着洗漱的用具立在千岁堂门前,探头朝里打望了一番,小心翼翼道,“师父,起了么?”
里头传出一声嗯,淡淡的,透出几分慵懒的意味。那嗓音略微沙哑,引人无限遐想。然而小桂子这时却并不敢遐想,他稳了稳神,单手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梳妆的铜镜前坐了一个男人,身上穿着月白的寝衣长袍,一头乌黑的青丝披散下来,遮挡去半边侧面。晨光熹微,从半开的窗棂投过来映在他身上,是流丽的一束金辉,愈发衬得那人风华绝代。
听见了响动,严烨仍旧目不斜视,手上握着一柄象牙篦子缓缓地梳着头,微侧过脸,唇角扬起一个漂亮的弧度,仿佛漫不经心,语调却有几分悲悯的意味,“我记得上回处置高太后时,慈宁宫的顾嬷嬷立了大功。如今她人虽随先太后去了,可还是要善待她的家人。”
桂嵘将用具放到了一旁,垂着头应是,“师父交代的事徒弟都记着呢,您老人家放宽心就是。”说完猫着腰上前,恭谨道,“徒弟伺候师父梳头。”
严烨将篦子递给桂嵘,接着便端坐在杌子上看镜中,神色漠然。梳洗毕后,桂嵘又取过蟒袍替他更衣,正替他系鸾带,却听见外头传来一阵匆忙凌乱的脚步声。
“砰”一声响,千岁堂中立着的粉彩釉大花瓶应声倒了地。严烨微微拧眉,语气阴沉道:“什么事这样慌张?”
进门的小太监急得几乎哭出来,抽泣道,“督主!大事不好了!音素姑姑派人来报,贵妃娘娘用过早膳便晕了过去,太医请完脉奏明,说是中了毒!”
这话将将落地,他的神情陡然一僵,随之勃然大怒:“好端端的竟会中毒?永和宫那帮不中用的东西!娘娘若有个好歹,全跟着陪葬!”
☆、第75章 残花溅泪
严烨步履匆忙,一路从东安门疾行至永和宫。他紧抿着薄唇,披风在晨间的微风中猎猎响。有宫人过来给他行礼,他也只视而不见,大步转过去进了寝殿。
里头围了一屋的人,他按捺下心头的焦躁,板起脸朝牙床走过去。只见陆妍笙闭着眼躺在上头,唇色和面容一样苍白。心中一颤,眸子却又瞄见她的前胸正缓慢地起伏,鼻息虽微弱却规律,绷紧了的弦这才稍稍松懈下几分。
玢儿同音素守在床榻边上,一旁还立侍着两个太医院的医士,几人不约而同地朝他见礼,口里说:“督主。”
眼下当着几个外人,再心急火燎也不能表露出分毫。他负手而立,阔袖下的十指紧紧握拳,面上却只作心不在焉地嗯一声,侧目看一眼那两个年轻太医,语气冰冷道,“娘娘可有性命之忧?”
两人面面相觑,眼神间一番来往,其中一个年纪较长的过来给他揖手,回道,“禀督主,依微臣二人所见,娘娘所中之毒毒性并不烈,并不危及性命。”
闻言,他面色稍稍缓和,神色仍旧森然,又问:“平白无故,娘娘怎么会中毒?”
太医应他,“督主,娘娘早膳时用过一碗莲子羹,其后便昏迷不醒。微臣们怀疑羹中有毒,已拿银针验过。”说完将验过毒的银针呈到他眼前,“督主请过目。”
严烨半眯起眼看过去,日光透过窗扉照进来,映在太医手中的针上。那根针的上半截反光,下半截却暗黑一片,乍看过去甚至让人以为在墨汁里头滚过一遭。
胸中的怒火似乎压都压不住了,严烨震怒,抬眼扫过立着两个丫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这碗羹是谁送来的?”
他的目光森寒彻骨,打在人身上教人寒毛都倒数。她们早吓坏了,抹着眼泪跪下来,玢儿抽噎着断断续续道,“督主,娘娘的吃食奴婢从不敢让旁人经手,一贯都是奴婢和音素姑姑亲自在小厨房做好了送来,路上从不假手,奴婢也不知道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来……”
音素不住地颔首,亦道,“督主,玢儿所言句句属实,羹中怎么会有毒,奴婢确实不知啊。”
他唇角挑起个冷笑,“既从不假手,那下毒的人必是你们其中一个。”
听了这话,两人皆吓得浑身一震,涕泪交错地不住叩头,口里嚎啕着大呼冤枉。那几道嗓门儿喊得撕心裂肺,仿佛恨不得将心挖出来以示清白。
严烨却毫无所动,他唇角的笑意森冷诡异,漫不经心地伸手抚过腕上的佛串,徐徐道,“不招也不妨事,我有的是法子让你们说实话。”说完抬起眼漠然地看窗外,沉声道,“小桂子,将永和宫的人全都押回东厂地牢去。”
东厂的地牢?那可是活脱脱的人间炼狱哪!竖着进去的人出来保管是横着的!两个弱不禁风的姑娘吓懵了,回过神后瑟缩成一团不住地抖,哭得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出似的。
任谁也没想到,一碗莲子羹竟会闹出这样的大祸来!
桂嵘在一旁瞧着有些不忍。东厂的地牢是个什么地方他清楚得很,十大酷刑教人闻风丧胆,便是铁打的汉子也吃不住其中一道,遑论两个弱女子了。可督主发了话,谁也不敢置喙,桂嵘再不忍心也没辙,只能应个是,略上前几步朝两人说,“姑姑,玢儿,跟我走吧。”
玢儿仍旧不死心,赤红着眼朝严烨道,“督主,奴婢对娘娘一片赤诚天地可鉴,贱命一条也死不足惜!可如今娘娘还没醒过来,奴婢怎么也放不下心,不能就这么走了……”
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小桂子在一旁唉声叹气。
他师父一贯教导他们,人是天底下最复杂的东西,而人心更是比鬼神还可怕,隔着一副肚皮,谁也看不透谁,这两个丫头平日对陆妍笙倒确是忠心耿耿。可由她们送来的东西里投了毒,便是一百张嘴也说不清。而严烨恰恰就是那种宁肯错杀一千,绝不能放过一个的人。
严烨微微皱眉,神色显出几分不耐。就算知道了已经没了性命之虞,可她躺在床上,面色苍白不声不响,足以令他忧心不已。正要说话却听见外头传来一个声音,高昂尖锐的,吊着嗓子通传,呼曰:“皇后娘娘驾到――”
接着便听见一个温婉却含怒的女声传进来,“翻了天了,真是一天都不让本宫安生!”
话音刚落,众人便见敦贤扶了碧清的手匆匆地走进来,眉间萦着化不开的忧色同怒意。进了寝殿,一眼便瞧见那抹挺拔如玉的颀长身影,敦贤一滞,显然没料到掌印来得竟然比她还快。
一众宫人连忙给她行大礼,严烨也揖手,神色恭谨道,“臣恭请娘娘万福金安。”
皇后神色间尽是一片疲态,这段日子发生的事令她心力交瘁,连带着皱纹都多起来。她随意地拂手,皱着眉看严烨,口里说:“厂公不必拘礼。”说完探眼朝牙床上的人望一眼,眉头皱得更紧,“听说贵妃不好,怎么脸色这样难看?”
皇后跟前,更是一丝一毫都不能有所表现。严烨朝她微弓着身给她揖手,面容是平静无波的,就连嗓音都四平八稳,拿捏着那个度,回道,“回皇后,有人在贵妃的吃食中投了毒。”
敦贤听后很是讶然,惊瞪着双眸呼道,“投了毒?反了么,宫中竟有这样的事!那贵妃目下如何?”
严烨应她,“皇后娘娘放宽心,贵妃性命无虞了。”
两个太医在一旁听着,闻言连忙上前几步顺着接口,“回皇后,诚如督主所言,微臣二人已施过针,相信娘娘不时便能醒过来了。”
皇后这才稍稍释怀,垂下眸子蹙着眉看一眼跪在地上的宫人,指着她们怒道,“娘娘的吃食中怎么会有毒?你们是怎么当差的?难道投毒的是你们?说!受何人指使!”
玢儿同音素忙不迭地朝她磕头,“皇后娘娘明察,奴婢冤枉,奴婢对主子一片忠心,怎么会想要谋害主子呢!”
碧清在一旁觑敦贤的面色,上前低声附耳道,“是不是她们投毒,单凭一张嘴说恐怕不行。这段日子娘娘太累了,您近来犯头风,太医前儿还让你好好歇着呢。奴婢看,这事儿您还是别过问了,全交给厂公来办吧。”
闻言,皇后像是下了什么决心,扶额微微颔首,转过身朝严烨道,“厂公,此事非同小可,你务必要查个水落石出才是。”
严烨应是,“臣必定给娘娘一个交代。”说完声音略柔和下来几分,又道,“碧清姑姑说的是,这段日子娘娘太累了,好好休养,您的凤体才最紧要。”
敦贤却像是被戳中了什么痛楚,眼底有泪浸出来,叹息道,“本宫的身子有什么紧要,紧要的是万岁的龙躬才是。如今汉南又……叫我如何是好!”
说着愈发感到伤心,揩着鼻子抽泣起来。如今成了这副样子,皇帝一病不起,太后也撒手人寰,抛下她伶仃一个人,真不知怎么才能撑得下去!
皇后抹眼泪,严烨便说,“娘娘别伤心,无论如何,臣必然竭尽全力为娘娘尽忠。如今娘娘您是一宫之主,绝不能一蹶不振。圣上洪福齐天,指不定明日便能大好了。”
他这话的真假教人无从考据,可听到人耳朵里也能聊以慰藉。皇帝成了那副模样,到底还有没有痊愈的一日其实不言而喻,可皇后已经濒临崩溃,即便是谎话也成了目下她最需要的。
敦贤深深吸了一口气,咽下泪看向他,“有厂公在,本宫便能安心几分。”说完像是想起了什么,迟疑道,“厂公,如今朝中无储君,总归不是个事。不如召集几位阁老,一同立一个新太子,也好安定民心。”
这话说出来,倒是令严烨微微惊讶,以敦贤的头脑绝不会提出这么桩事。他神色冷下去,前几日皇后的姐姐瑞王妃曾经入宫小聚,看来是在瑞王的授意下对这个皇后说了些什么。
景晟被废后,瑞王同沛国公都各自在物色新任储君。这两个老狐狸的心思他岂会不知,物色储君,拉拢太子,以为就能摆脱东厂的钳制么?未免太天真。
他勾起唇挑起个淡漠的笑来,朝敦贤道,“皇后娘娘的意思臣明白了。您身子不好,还是早些回宫歇着,这里的事全权交给臣料理便是。”
皇后微微颔首,捏着眉心扶过碧清的手出去了,众人因在她身后道,“恭送皇后娘娘。”
严烨回身往牙床那头走,碍于两个太医杵在跟前儿,也不好有所表现,只略皱眉,问道,“不是已经无大碍么?怎么娘娘还不醒。”
两个医士颇为难的模样,正不知从何开口,床榻上的人却发出了些许细微的声响,像是嘤咛又像是轻咳。
严烨心头一动,撩了衣袍在床沿上坐下来,握紧了双手看她,眉头拧起一个结,试探着唤道:“娘娘?娘娘醒了么?”
昏沉沉的一个噩梦,像是永远醒不来似的。陆妍笙脑子里又痛又混沌,眼前是一片漆黑的墨色。她抬起手揉了揉额角,撑着坐起身来,严烨因伸手扶着她的背替她垫了软枕。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只见那紧闭着的眼皮一阵微微地颤动,总算是缓缓地睁了开。他总算长吁一口气,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回过身吩咐桂嵘,“端水来。”
桂嵘应个是,倒了一杯温水呈到他手中。
严烨将杯子朝她递过去,“娘娘,用些水吧。”
她的眼中却忽地盈满水雾,神色说不出的惊恐,好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出一句话来:“宫里没有点灯么?怎么这样黑!”
他怔住了,下一刻又去细细地端详她的眼。那双曾经晶莹跃动的眸子不复存在了,她的眼睛晦暗木讷,再寻不出丝毫光彩。
像是一道重锤打在心坎儿上,严烨稳住心神,尽力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朝她道,“娘娘,你能看见臣在哪儿么?”
这话问出来,教她一颗心沉到了谷底,顿觉整个人像是死过去了一般――他这么问,可见不是没有点灯,是她看不见了,那片黑是她眼睛里的!
她浑身都开始发抖,带着哭腔说:“我看不见你,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第76章
悲剧的发生往往毫无征兆,正如如此突兀的,她的眼睛看不见了。
形形色色的一切到了她眼里都成了虚无,化作一片教人心惊胆寒的黑暗。
天仿佛在刹那之间坍了下来,从未有过这样的无助与恐慌。她将浑身蜷缩作一团,捂着脸哭起来,“为什么这么黑,我看不见了,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哭喊,一声声搅得他心乱如麻。本就瘦弱的身子抖成了风中的落叶,他心疼,想要将她嵌进怀里紧紧抱着,可是不行。他微合了合眼强自镇住心神,转过头狠狠地剜一眼两个惊呆的太医,声音森冷若隆冬的北风:“娘娘的眼睛怎么回事?”
两个太医面上一片茫然,脑门儿上的汗珠子大颗大颗地往下落,猫着腰上前朝他揖手,支吾着艰难道:“禀督主,微臣也倍感诧异,微臣行医数载,依着娘娘所中之毒的毒性,照理说并不会致人眼盲才是……”
陆妍笙听后又惊又怒,哽咽着狠声道,“不至致人眼盲?那目下这情形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我装盲陷害你们不成!”
两人连忙诺诺道不敢,说道:“娘娘息怒,微臣万万不敢有此意!只是羹中毒并非罕见,百草经上所载,至多致人昏厥……”
严烨不待二人说完便将他打断,勾起唇挑起个冷笑,“太医院是愈发不中用了,皇上的龙体眼下是如何的境况咱家不想多提,如今又出了这等事,可见是一帮吃干饭的庸医!留着你们有何用!”
他雷霆震怒,将孟许二位太医吓得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匐在地上瑟瑟讨饶,“督主饶命,督主饶命……”正求饶,孟太医面上的神情骤然一滞,忽朝严烨颤声道:“督主,眼下恐怕只有一种解释能说得通,或者娘娘所中之毒并非寻常可见的洋金,而是……”
他眸光骤然一凛,“是什么?”
孟氏的太医将头叩得更低,额头紧紧服帖这冰凉的地面,回道,“恐怕是以舍陀罗做药引炼制成的毒药。”
这话出口,旁的人没什么反应,听在许太医耳朵里,教他面上的神色陡然大变。但凡医者恐怕没有不知道的舍陀罗的,那是生长在臧疆一带的毒花,状貌极其妖艳,毒性也十分猛烈,提炼后又同寻常的洋金极其相似难以分辨。
严烨面上的神情变得讳莫如深,他眼中的神色黯淡下去,眸光乍寒。舍陀罗一物他并不陌生,他从汉南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自然不会陌生。天下间唯一臧疆一处地方盛产这类毒花,也只有汉南的昆族人善于炼制这类剧毒。
好,好得很!司徒彻竟然给他送了这么大一份礼,这个四皇子果真有胆识!
他眸光阴寒彻骨,垂眸森然看一眼地上瑟瑟发抖的两个太医,寒声道,“治不好娘娘的眼睛,便拿太医院几十颗人头来偿。退吧。”
两人伏地诚惶诚恐地应是,“微臣必定竭尽全力!微臣告退。”接着便连滚带爬地出了寝殿。
事情一桩接一桩,不给人片刻的休憩。他眉间有几分疲累,桂嵘在一旁觑他的面色,小心翼翼地上前,细声试探:“督主,那音素姑姑同玢儿……”
他捏着眉心极是不耐,“带回东厂去。”
桂嵘应个是,陆妍笙那头却忽地惊呼出来,又急又慌道:“你怎么又要带她们走了?我不许你动她们!”
眼前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她心急如焚,伸出双手在黑暗中摸索,忽地从床沿上滚了下去,腰肢硌在脚踏坚硬的棱角上,痛得她一声低吟。
她长发披散,双眸红肿面目憔悴,看起来狼狈又可怜。他大步上前将她抱起来,只觉得心痛得在揪扯,拔高了声量喝她:“乱动什么!”
听见他的声音,她更觉得悲苦,泪水像是止不住了,从无神的双眼里汩汩地流淌出来。她捉着他的衣襟,像是在急流之中捉住了救命的稻草,哽咽着央求,“不要带走玢儿同音素,我知道你怀疑什么,可我相信她们俩,别让她们离开我,求你了严烨,我求你了……”
他到底经不住她这样的央求,终究是妥协,扬了扬手道,“罢了,先禁了足,来日再发落!”
桂嵘诺诺应了,这才领着两个丫头从寝殿里退了出去。玢儿同音素两个焦急不已,流着眼泪不住地回头看陆妍笙。她睁着空洞的眸子,像是一具行尸走肉,仿佛再没了任何生气,无助又可怜。
人都走了,寝殿里总算安静下来。她伏在他怀里无声地流泪,心中的痛苦无法用任何语言言说。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在某一世做了太多伤天害理的事,所以老天爷要这样惩罚她。上一世的惨死还不够,这一世还要让她当一个睁眼瞎子!她越想越觉得绝望,抱着头悲切地呢喃,像是着了疯魔:“严烨,我瞎了,我成了一个瞎子,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成了一个瞎子……”
这样魔怔的模样,令他心痛得无法抑制。他伸手将她狠狠压在怀里抱紧,薄唇印上她的发,柔声道,“不会,你的眼睛会治好的,我向你保证。”
她却仍旧悲泣,摇头道,“你不用骗我,我的眼睛好不了了,再好不了了。”说着想是自嘲似的,她苦笑,“你们说舍陀罗,以为我不知道么?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读书一定也不用功,连闻名天下的剧毒都不知道?”
这个笑比泪更刺眼。她在他怀里,浑身发抖,从未有过的凄惶,这时他多希望他不是那么爱她,不是那么了解她,可是偏偏他能感受她的一切痛苦,这才愈发令他痛不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