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千,去柴房将那小妮子带出来。”
赵家的主母,也是这云来居的老板娘李氏,正躺坐在春阳灿灿的美人榻上,对着站立在下首的伙计发令。
本是美人娇憨卧榻的画面,但是由丰满的李氏矫揉造作出来,却如水桶横卧,让人以为厨房换了地儿。
小千闻言,抬起头来应声是,便迫不及待往楼下去,望在李氏旁边的少女眼中,化作一个白眼。
“母亲,不是说关三日嘛!今儿个才刚第三日,再怎么也得到晚上,才能放那丫头出来吧?”
少女凑到榻前坐下,拿着帕子的小手握着李氏,樱唇嘟起,甚是俏皮,眉眼可以瞧出几分李氏年轻时候的样子。
若说李氏年轻时,长相也并不俗,后来嫁到赵家,每日忙活着照顾公婆,又要持家,细柳纤腰,也算是十里八乡的美人儿。
只是后来公婆去世,又开了这家云来居客栈,生意一日好过一日,再加上没有什么愁心事,自然就一日丰腴过一日,成了如今这般样子。
见自家闺女儿不满,李氏慵懒一笑,抚在大小姐赵云珠面上,道:“你一个千金大小姐,跟那死丫头做什么一般见识?若是让她再在柴房待下去,饿出什么毛病来,还不得咱们花钱医治?便是没什么病,客栈里的活儿还少吗?都等着她做呢。”
“她能饿到么?我瞧着小千那样子,指不定给那丫头早送过吃的了,而且您安排的那些事,哪个是她自己做的?”赵云珠没好气道。
云来居里两个最得力的伙计,阿贵倒还好,只听自己的,那个叫小千的,却将赵天歌的话看得比自己的还重,分明就是跟自己对着干。
“厨房里我早就让阿贵盯着了,没有少什么东西,以那丫头的性子,别人吃剩的东西只怕也瞧不上,除了饿还能怎么着?”李氏乜斜着眼,“至于那些活,只要有人干就行,指望她一个小丫头是继续摔了汝窑碟盘,还是打破了景德镇的瓷碗?”
刚到门口,天歌便听到这样的对话,唇角不由露出一抹冷笑。
李氏偏心,在外人看来早已不是什么稀罕事,毕竟家里两个小姐,大小姐赵云珠生得娇媚动人,若不说出身份去,谁不把她当作高门大户里的小姐?哪里会知道竟是商户的女儿?
反倒是二小姐赵天歌,相貌本就一般,又生得黑些,还越长越平庸,除却那一双黑亮的猫儿眼让人眼前一亮,但也只是一亮。
这人便是塞到人群里,只怕不看个十眼八眼的,再怎么也找不出来。
这样的明珠鱼眼比对之下,换谁都会更喜欢大小姐一点。
但是李氏自己却知道,自己不喜欢天歌的原因,根本不是她姿色平庸。
开客栈又不是做皮肉生意,哪里就会因为孩子长得不好而偏颇至此?
不外是天歌不是自己亲生的罢了!
若说前世天歌还会为了李氏的疼爱而费尽心思,希望自己任劳任怨的懂事能让李氏喜欢,那如今她才不会去做这样的蠢事。
为人母的心本就是偏的。
只不过偏的是自己的亲女儿,不是自己这个外人罢了。
但目下为止,只要李氏对外还承认自己是她的女儿,就不敢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这也是为什么她宁肯在赵家招人嫌,也不愿意在重来一次后,尽快脱离赵家。
因为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还没有等到那个来接她,不,是接赵家小姐的人。
所以当初和赵云珠之间生了嫌隙,李氏罚她去厨房里帮工,她便“笨手笨脚”的打碎了包间贵客专用的碟碗,气得李氏咬牙切齿叫嚣着打她,却又不敢下手。
倒是吓得旁边的小千以为李氏真要严惩她,连忙拉着她一起赔罪,说是自己没给二小姐教好。
李氏本不敢再安排什么洗碗收拾盘子的活计给她,但有了小千这般,不仅把帐算在了小千身上,又给小千落了活计,让天歌是又气又感动。
所以自那之后,为了小千,不是太欺人的事情,她也便在店里忙活一番。
毕竟在店里招呼客人,比跟赵云珠阴阳怪气让人舒坦。
想到小千,她转过头,让小千下去忙活,自己进去。
小千面带担忧,但见天歌面色平和,不像是会闹事地样子,便一步三回头地向楼下走去。
天歌见状,这才折过身来,将头发又拉乱了几分,肩膀垮拉,眼睛无神,有气无力地推门进去。
饿了两天两夜的人,就该有颓丧无力的样子。
“哦呦,这是谁家的叫花子!怎敢随便进来,冲撞了母亲!阿贵――给我把她打出去――”
一声娇喝传来,天歌抬眼便看见赵云珠用香帕掩着鼻子一脸嫌恶的表情。
一旁的阿贵正要动手,却在天歌眼锋扫来的时候,被那凌厉的目光惊得顿住了动作。
而这眼神正被那乱糟糟如鸡窝的头发挡住,再转向李氏母女的时候,依旧是耷拉着眼皮,无精打采。
“母亲,大姐,是我。”
“哪里来的叫花子!竟然敢装我妹妹!赵家的姑娘哪有这般污糟的?!”赵云珠面有怒色,仿佛不可置信,但那帕子却没有挡住她翘起的樱唇。
“是啊,赵家排行老二的叫花子――若我是叫花子,那这一屋子都是叫花子了。夭寿,没劲儿了……”
说着,天歌一屁股坐在干净的地毯上,一双出门前专门在炭火上摸过的黑手撑地,刹时在上面印出两个巴掌印。
一旁的阿贵回过神来,看着眼前这个无赖似的二小姐,只当自己方才那一眼是看错了。
而矜贵的赵大小姐哪里经得起这样的痞子,气得要哭出来,“娘!你看这死丫头!”
“死丫头……大姐终于认出妹妹了,天歌可真感动。”说着手背在眼部一擦,撑地,又换了个地方落下乌黑的巴掌印。
李氏的嘴角不由心疼地抽了抽。
这可是她着人新换的地毯,正是安阳城里时兴的,为了赵家本家来的时候,让他们不敢低瞧了自家,谁知道今日刚铺第一天,就被天歌这死丫头毁掉一块。
若不是想着本家来人不知会待几日,还备着替换的,她只怕早已坐不住,要将这死丫头赶出去了。
示意大女儿扶着自己坐起来,拍拍她的手,示意她安心,李氏这才冷眼望向天歌,开口道:“天歌,你这样,哪里有赵家小姐的样子?堂堂大家小姐,学得跟地痞无赖一般,说出去我都替你没脸。”
“脸是自己给的,不是别人替的,也不是别人给的――也没见谁能把自己脸扒拉下来揣兜里。“天歌顺溜接过话茬,老油子一般。
说完她干脆直接盘腿坐下来,在自己的乱糟糟的头发里抠几下,也不知拿出什么来,放在眼前用指甲挤起来,边抽空道:”母亲说我不像赵家小姐,天歌也想知道什么才是赵家小姐。”
李氏的眉头紧紧蹙起,带着几分嫌恶,却还是忍着恶心开口:“赵家小姐自然是像你姐姐一样,知书达理,谦逊知礼,进退之间,都符合女子的规范,而不是言行举止都像个小混混一样。”
“母亲说得太深奥,天歌听不懂,”这次不抠头发,换掏耳朵,“天歌能不能理解为,只要我学着大姐一样,就是赵家的好女儿,母亲就不会觉得天歌不能当赵家的二小姐了?”
见她说得随意,赵天珠自是不屑却又得意:“你若能像我一般进退有度,气质不俗,哪里还用得着母亲教你行事,甚至关你柴房让你学规矩!”
天歌却不理她,而是望着李氏,“母亲,大姐说的对吗?您是为了让我学规矩,好像大姐一样?”
李氏觉得哪里不对,但平时惩处天歌,用的理由都是教她规矩,所以听她这般说,再想一下,没觉得有什么不妥,遂点点头:“那是自然。且你若能同你大姐一般,便是我赵家正经的二小姐,任是谁看在你爹和我的面子上,都得顾忌你几分。”
“那按照母亲的意思,如果不丢赵家的人,我便是外人都要另眼相待的赵家小姐么?”
“那还用说?”赵云珠接过话,转而冷笑,“只可惜啊,你这种人,永远也学不来大家闺秀该有的样子!”
所以,只能让人讨厌至极,做一辈子的洒扫丫头!
天歌却不接话,只看着李氏,等她的回复。
“不是外人另眼相待――而是你本就是我赵家的二小姐,不管别人怎样看,都改不了这版上钉钉的事实。所以,你要时刻谨记自己作为赵家姑娘的本分,不要在外面丢了你大姐的人,更不要丢了我赵家的人。”李氏慈和道。
云珠今年已经十三,是时候给她留心人家了,若是因为这丫头而坏了名声,那简直太不划算。
珠玉何必与硬石子去碰?
不划算的。
天歌才不管李氏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只要她现在还承认自己赵家二小姐的身份,就够了。
“那么,请母亲将天歌平日的用度都比照大姐的来吧。”与先前懒散完全不同的声音传来,提出一个让赵家大小姐赵云珠再坐不住的要求。
“你说什么?!”赵大小姐从软榻上站起身子,指着自己的妹妹叫出声。
“我说,请母亲比对大姐的日常用度,为赵家二小姐赵天歌,按例安排。”
从地上款款起身,天歌颔首,不看赵云珠,朝着靠坐在美人榻上的李氏福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