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若只是一人私养倭寇,又怎会瞒得过众人的耳目,纵是再小心谨慎,也有蛛丝马迹的遗漏。
可想而知,这事儿并非一人便能周全了的,这里头牵涉之广,只怕难以想象。
而韩悼滑,韩束敢说,也必在其中。
然,到底是何人能如此周密布局,而这人处心积虑地培养大员,再调送入都身居要职,所图的又是为何?
韩束愈想愈觉着惊心,若真如此,这事儿可非他所能对付了的。
再由此,韩束又想到了生父韩悼操和兄长韩修的死。
从那半张被烧毁的狼子也行的密函,可知当年韩修也是察觉了蛛丝马迹的。
“难不成爹和大哥就因此,而被人杀人灭口的?”韩束暗忖道,又猛不防地坐了起来。
花羡鱼忙扶住他,“束哥哥,怎么了?小心伤口。”
韩束蓦然忧戚道:“爹的性子最是刚正不阿,他当年若果知道了这些猫腻,是绝不会那些同流合污的。”
韩修能有这半张密函,摆明了当年他们父子就是知道了的。
所以闻言,花羡鱼亦吃惊不小,颤颤道:“你……你是说,二老爷……他是……是被……人谋害……而死的?”
而最让韩束难以接受的是,韩悼滑到底知不知道,若果韩悼滑是知道的,生父韩悼操和兄长韩修的死,韩悼滑他当时充当的又是一个什么角色。
韩束不敢再想了,凄恻哀痛地抱住头,道:“我该如何是好?”
花羡鱼道:“自然是要查明真相,令先人沉冤得雪,这才不枉修大哥拼死留下‘那些东西’做证据了。”
韩束一震,“那些东西?”韩束抬头看梁上,他怎么忘了,当日他和花羡鱼在小较武场,除了得半张被烧毁的密函,还有一把拔不出刀身的短倭刀。
韩修心思缜密,不会无缘无故将一把看似没用的倭刀,和重要的密函埋一处的,那把倭刀定有文章。
想罢,韩束亟不可待就要上梁去取下倭刀。
花羡鱼不知道韩束为何偏要此时上梁去取东西,可看韩束因发力而又令伤口崩开,染红的布条,花羡鱼按住韩束道:“束哥哥别动,你才伤好不容易才好了五六分,这时候该越发小心才,别一时大意而前功尽弃了,还是我来吧。”
韩束强忍住伤痛道:“太高,你不成的。”
花羡鱼道:“我怎么就不成了,束哥哥忘了,我是如今大了才改的,小时可没少上房揭瓦的。”
说毕,花羡鱼抬头看了看头上,完了这里搬来一张桌子,那里找来一个绣墩,衣袖一挽,裙摆一扎,踩着床沿就上桌子,再从桌面登上绣墩,颤巍巍地爬上拔步床顶上。
花羡鱼这番动作,可是把在底下扶着桌椅的韩束给看得心惊胆战的,“羡鱼妹妹小心,仔细脚下。”
“我小心着呢。”花羡鱼一面小心站起,一面道。
待花羡鱼从床顶站起,就正好在大梁下了,可手也只是正好碰得着。
这下怎么是好呢?
花羡鱼想了一会子,回头对韩束道:“束哥哥,去找两件我的披帛来。”
韩束轻轻按住胸口的伤,打开大柜找出一条碎花的,和一条锦鸿的披帛来,拿鸡毛掸子挑着递给花羡鱼。
就见花羡鱼先将两条披帛的一头打上死扣,做一条披帛使。
接着花羡鱼将披帛往梁上一抛,披帛便搭在梁上了,然后再将披帛垂下的两头打个死结,最后再在披帛的中间也打个死扣,披帛就分成了两个小环。
弄好这些,花羡鱼使劲扯了扯,试一试力道,又道:“我是才知道,原来悬梁上吊是这么费劲儿的。有这劲儿爬上来玄吊脖绳,早没劲儿上吊了。”
韩束笑道:“又混说。”
就见花羡鱼两手抓住披帛,一脚踩上披帛最底下的布环,待站住了,像在登软梯子似的,又蹬上上头的环,这才够高爬上大梁,趴上头了,“诶哟,好高。”
韩束站花羡鱼底下,伸手作势要接花羡鱼,道:“别怕,别往下看。”
花羡鱼趴梁上歇了好一会子,缓过气来,才一点一点地往梁上放倭刀和荷包处挪去。
“束哥哥你在底下接好了。”花羡鱼道。
韩束在地上道:“好。”
上头花羡鱼伸手一拨,把荷包和倭刀都拨了下去,韩束眼疾手快,一时两样都接住了。
“好了,妹妹小心下来。”韩束道。
趴梁上,往前挪容易些,可要往后就没那么容易了。
就见花羡鱼在梁上一个错手,整个人就往下摔了。
韩束那里还顾得上别的,“羡鱼妹妹。”把手上的东西一扔,人就往前冲去了,在半空将花羡鱼接住,并借着自己横冲的劲儿卸去一半花羡鱼下坠的力道,余下的韩束抱着花羡鱼在地上滚了两圈。
花羡鱼早便吓傻了,脸朝下地伏在韩束身上,好半天没声气的,到底是外头上夜的珠儿和招娣听见里头的动静,来拍门问:“爷,奶奶,怎么了?”
韩束强忍住疼痛,道:“没事儿,你们奶奶她睡着了从床上跌下去了而已。”
少时,就听这两丫头在外头笑着,又往堂屋后头的抱厦回了。
花羡鱼觉着心直接胸口嘣嘣直跳,好似随时会蹦出胸口一样,怎么都压服不住,花羡鱼一时没忍住,到底还是哭了。
韩束仰面躺地上,他能感觉到胸口的伤似乎又裂开了,很疼,可他更担心受惊不小的花羡鱼,一时便顾不上自己的伤了,抬手抱住花羡鱼,轻拍她的背,“看你以后还上房揭瓦不。”
花羡鱼哭了一会子,总算好受些了,揉着眼睛抬头道:“少提我小时候的营生。”
韩束不禁失笑,不想又牵动了伤口和肺腑,嗽了半天。
花羡鱼这才想起自己正趴韩束身上了,忙起身一看,果然韩束胸口已红了一大片,着急之下花羡鱼就要喊人来。
韩束忙拦道:“别急,我这伤是莫大夫用鸭肠线当衣服一样缝过的,大体上还不相干。你先把刀和荷包藏好,再叫人也不迟的。”
可韩束越是说得轻松,花羡鱼心里越发不好过,觉着好没用,一面小心将韩束扶起,往床上挪去,一面眼泪滚珠一般地落下。
又因是才梁上下来的缘故,花羡鱼一头一脸的灰,这一哭越发成脏花猫了。
韩束也不嫌花羡鱼脏,拿手给花羡鱼揩拭脸面,笑道:“其实我有想过这伤要是再不能好了,那有多好,这样你便能一直在我身边,照看我。”
花羡鱼忙按上韩束的嘴,“那有人咒自己不得好的。”
说着,花羡鱼把韩束韩束扶到床上躺好,又拾起地上的倭刀和荷包,却一时不知道该往哪里藏才好。
韩束见花羡鱼急得直在屋里团团装,便指了指摆地上半人高的大花瓶,。
花羡鱼这才恍然,藏柜子床铺上都是不能的,因每天都有人收拾。
唯独这大花瓶,顶天了就擦擦外表,里头才没人会去擦的,所以花羡鱼把东西一气往花瓶里塞,连更衣洗脸都顾不上的,又忙忙开门去叫人。
珠儿和招娣见花羡鱼这一头身的灰,笑道:“奶奶这是从床上跌下来,滚床底下去了不成?”
花羡鱼没功夫和她们玩笑,便道:“赶紧去请莫大夫了,爷的伤又有反复了。”
珠儿和招娣这才不敢多嘴,忙不迭打发人去前头请莫大夫来。
莫大夫来一瞧,果然像韩束说的,大体上还成,只是要结痂的地方又破口子了。莫大夫给韩束换了药了,和两丸药就去了。
收拾好韩束,花羡鱼就去洗了个澡。
待花羡鱼又干干净净地回来时,韩束就见花羡鱼上头穿一件藕色棉绫的短衫,下头是柳黄松花绸的裤子,头发在随意散挽着,几屡发丝垂在耳边还在滴着水珠,鹅蛋的脸庞因水汽的蒸熏泛着淡淡的红,举手回眸间尽是娇俏的妩媚。
一时间,韩束看得有些挪不开眼了。
☆、第172章第十九回泽明再尚得公主,林家起复入内阁(六)
那里花羡鱼却不知道自己已成别人眼中的风景,只顾着看榻边的熏笼。
如今虽是十一月中了,但到底还没见多冷,只早时会略觉寒风扑面。
房内烧着熏笼,不过是大夫嘱咐,说韩束养伤万不可着凉了,这才夜里烧熏笼暖屋子。
花羡鱼揭开熏笼的盖子,往里看了看炭火,许是觉着那些还不够到天亮的,便拿了火箸又添了几块炭进去,复又盖上,一时又想起因方才要上房爬梁的,把熏笼挪开了,只得又小心把熏笼往拔步床挪去。
待花羡鱼将这些都收拾好妥当了,才一抬头便撞进韩束心动神摇的眼中,顿时羞了个连腮带耳,故意当做不知,道:“做什么还不睡,还是想要再看看‘那些东西’?”
这话总算是把韩束的魂给招回来了,咳了两声,道:“嗯,正想让妹妹把那刀给我拿来。”
花羡鱼抿嘴笑了笑,回身就去取了倭刀来,“给。”
等韩束接过刀去,花羡鱼又扶他坐起,身后又仔细给垫了两个枕头,这才到镜台前坐下,散开青丝通头。
韩束一直不敢多动僵硬着,唯恐花羡鱼察觉他已动情之处。
耐了半天身下才缓了过来,韩束长出了一口气,收拾起旖旎的心绪,低头细看那柄锈迹斑斑的倭刀。
这短倭刀确切之名实为“肋差”,是倭国武士用来破铠的,但韩束听说倭寇也用它来切腹自尽。
韩束翻来覆去看这把肋差的表面,和别的倭刀并无不同。韩束又试着拔刀,不说他如今受伤了,不可发力,就是当日也未能将这刀拔出来。
到底这刀藏着什么秘密?
韩束越看越找不到根源,不禁有些气馁,才一抬头就见花羡鱼拿把剪子摇摇晃晃的,就往拔步床顶上爬去,唬得韩束一时没顾得上旁,忙从床上下来,撞了熏笼盖,原放在他腿上的肋差也滚了下来,掉进大开的熏笼火盘里。
“羡鱼妹妹,你这是做什么?才摔过一回,就忘了怕了?”韩束站底下拉住花羡鱼道。
花羡鱼回头,道:“梁上的披帛还没解下来呢,也幸亏方才珠儿他们没抬头瞧,不然还道是我要悬梁上吊了,那时又不知生出多少没完没了的是非来。”
韩束道:“那也用不着再登高爬低的,找根长些的棍子来,一头捆把刀就是了。”
这早晚的也不好再惊动人找棍子的,只得拿鸡毛掸子顶事儿。
韩束将自己的佩剑扎一头上,踩在绣墩上,勉强够得着梁上垂下的披帛。
就见韩束用剑尖一划,再一挑,那披帛便从梁上飘下来了。
花羡鱼去捡披帛,看到肋差在火盆里烧了半日,紧忙道:“可别烧坏了。”
韩束看了眼,也不着急道:“烧不坏的。只是这会怕是烧得烫手了,取时小心些就是了。”
说着,韩束拿过花羡鱼手上的披帛往手上一缠,就火中取刀去了。
韩束也不过随手捏住了刀柄的顶端,就往火盆外丢。
就这时,原无论如何都拔不出的刀身,竟然自己就和刀鞘脱落了。
这还是不是最奇怪的,按说刀身脱鞘后,就该露出明晃晃的刀身了,可不论是花羡鱼,还是韩束都没想到,里头竟没有刀身。
也就是这肋差就只有刀柄和刀鞘,其实并没有刀身。
倏尔,韩束又伸手去取出刀鞘,拎着刀鞘末端,不知想从里头倒什么出来。
花羡鱼正要问韩束在做什么,就见果然有小卷被锈色浸染多年的布条被倒了出来。
韩束丢开刀鞘,捡起那小卷子,喃喃道:“果然这是用来传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