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是问了林丰。
林丰想也不想,“当然要啊,不然谢公子找不到我们可怎么办啊?”
“嗯……”
辛婵的下巴抵在栏杆,偶有雨滴溅在她的脸庞。
她伸出手指,冰蓝的光芒牵引着檐下那一滴又一滴的雨珠凝成了一行简短的字迹,随后被她挥袖一抹,那雨珠便如通灵的纸鸢般跃入天际,化于无形。
也是此刻,她垂眼看清自己脖颈间挂着的那枚玉蝉,她才又陡然想起来,只要有这玉蝉在,他又怎么会不清楚她的行踪。
就如同在雁山时,他的忽然出现。
辛婵想要再召回那行字,却已经来不及。
她正有些懊恼,回眼却见坐在另一旁,正接了婢女惊春递过来的一杯热茶的予明娇此刻正在看着她。
那样的神情,仍旧轻蔑。
辛婵移开目光,并不看她。
也是此刻,雨幕里忽有一行人撑伞而来,步履匆匆,踩着雨水,溅起层层水花。
辛婵一眼便望见了走在最前面的晏重阳。
他身姿颀长,又长相俊美,最是好认。
“晏公子也来了。”赵景颜一见晏重阳踏上阶梯,便朝他点头。
晏重阳话不多,此时也不过轻应一声。
也许是感知到了什么,他偏头便见辛婵也在看他,他对着辛婵颔首,随后便一掀衣袍,走到廊椅旁来坐下。
他性子寡冷,这是许多人都知道的事,所以倒也没有人在意,他们仍在商议着有关平城妖魔的事情。
晏重阳垂着眼帘默默地听着,却忽见眼前多了一盏氤氲着热气的茶水,他抬首便望见辛婵的脸。
“这是姜茶,你淋了雨,应该驱驱寒。”辛婵是见他一身衣袍都已经被雨水浸湿,身后的长发也已经沾湿,便顺手递给了他。
她方才已经喝过一杯了。
晏重阳一向不爱说话,开口也总是“不必”之类的拒绝的话,他几乎从不接受旁人的好意,但此刻他盯着那杯颜色浓如琥珀般的姜茶片刻,竟伸手接了过来,低声道,“多谢。”
姜宜春见了,几乎要将眼珠子都瞪出来。
晏重阳喝姜茶便如喝酒一般,仰头一气喝下,丝毫不拖泥带水,他将手里的杯盏放回桌上,此刻仍坐得端正笔直,一只手也总是下意识地抚在腰间的长鞭上。
天色暗下来时,辛婵同众人吃了晚膳,随后便打算上楼休息,却在楼上遇见了被惊春扶着踏出房门的予明娇。
她看起来仍是个柔柔弱弱的娇小姐,靠着那么多年不肯多吃一口膳食养出来的小鸟胃,她的身姿纤巧,腰身更是不盈一握。
“站住。”也许是见辛婵几乎是看都未曾多看她一眼,便要绕开她往另一边走,予明娇忽然道。
辛婵果然停顿,她回神去看予明娇时,便见那位曾经的小姐此刻正扬着下巴,用那双漂亮的眼眸轻睨她。
随后,她便松开惊春的手,步履袅娜地走到辛婵的身侧,这才又偏头在看她的耳垂,她应该是想起了曾经在烈云城的那一日。
是她亲手用尖针,毫不犹豫地刺穿了坐在铜镜前的姑娘的耳垂,替她戴上了自己恩赐给她的耳珰。
但如今的辛婵,耳垂上早已不见了当日的金耳珰,而是一对金翅蝉。
“骨子里的东西是改不了的,贱奴永远是贱奴,这天下的人都知道你辛婵,曾是我烈云城的奴。”予明娇的声音有些轻,带着几分刻意的嘲笑,清晰地传至辛婵的耳畔。
她说着这样的话,那双眼睛片刻都未曾从辛婵的脸上移开,却并未从她的神情中看出丝毫的怨愤。
“曾经是,现在却不是,这就足够了。”辛婵迎上予明娇的目光,“予小姐不用一直提醒我,我不会忘了我是从哪里走出来的。”
予明娇刻意说着最尖锐的言语,却像是一刀狠狠地扎在了柔软的棉花上似的,眼前的少女双眸清澈,神情坦荡,似乎从来没有将过去在烈云城的城主府内为奴为婢的那段岁月当成是多么屈辱的记忆,也从来没想过要将其遮掩抹去。
辛婵绕过她时,予明娇还有些恍惚。
她忽而又听得一声轻笑,抬首时便正好撞见那位幻蟾宫的少宫主姜宜春,见他脸上笑意分明,予明娇顿时心中便更有郁愤,却也只低道一声,“惊春,回房。”
“予小姐。”在要绕过姜宜春身畔时,她却忽然听得他悠悠开口,“一个人的出身没有谁能改变得了,但投胎投得好也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辛姑娘走到今日是她自己的机缘,旁人啊,怕是羡慕不来……”
这话说得并不算委婉,当然姜宜春自小也不懂得什么是委婉。
予明娇横他一眼,像是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捏紧了惊春的手腕,痛得惊春蹙起双眉,却始终抿紧嘴唇一声不吭。
待予明娇离开后,一直在姜宜春身后的护法沉戟才出声道,“少宫主,这予小姐不但是烈云城的大小姐,还是灵虚宗少君的未婚妻……你这么说,不太好罢?”
姜宜春倒是不以为意,“我管她是谁。”
说罢也懒得再理沉戟,自顾自地往自己的房间去了。
这夜辛婵睡得并不好,她总觉得像是有人在盯着她,可当她屡屡从睡梦中惊醒,室内却又寂静无声,除了她自己之外,就再也没有旁人。
可半梦半醒时,她却又好像总是听见有一抹极轻的女声在声声唤她“姐姐”。
再睡不着,辛婵索性披了外衫,推开窗一跃而下。
屋檐下燃着的一盏又一盏的暖灯凝成了这湿润路面上粼粼的光,辛婵走在寂静的长街之上,路过的更夫送了她一盏灯笼。
手里灯笼的光照见了不远处那棵大榕树底下仍升腾着缕缕热气的小摊,身形干瘦佝偻的老者正在收拾碗筷,回身却望见了那不远处抱着一只灯笼正立在那儿的纤瘦少女,便朝她招了招手,“姑娘。”
辛婵抬步走过去时,暖光照见老者那张苍老的面容,还有那样一双浑浊的眼。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街上?”老者不再收拾摊子,反倒烧了一锅热水来,又将竹篓里的面条抓了一把来,扔进沸水里。
“睡不着,出来走走。”辛婵简短地答了一句,又问他,“老伯,您这么晚了,怎么还在这儿摆摊?”
平城如今的境况并不好,夜市也根本没什么人,她一路走来,也唯有这么一个老者在这里摆摊。
“城里的水原本是喝不得了,但这几日连连有雨,这雨水啊倒也算是救了我们这些百姓的命,如今少君和其他宗门的仙长们为了整治水源是不分昼夜,我在这儿摆摊,也是想让他们吃上两口热乎饭。”
毕竟因为水源的问题,这平城里已经许久未有热食了。
辛婵看着老者将一碗热腾腾的面摆在她的眼前,上头还有大块的肉,她拿起筷子道了声谢,却又忽然停住,转头问他,“老伯,有酒吗?”
老者听了她这话,便笑得眯起眼睛,“你这小姑娘年纪不大,倒也学会贪这口了?”
虽是说着这样的话,但他到底还是将一坛酒摆到了她的眼前,“少喝些。”
辛婵吃完了一碗面,才终于倒了一杯酒来。
初嗅之下,便是一种说不出的清香,如花草般的味道,又好像还夹杂着其他的什么,她试探着喝了一口,又觉得甘香清冽,倒也没有多少那种如烈火割喉般的辛辣。
可是喝着这样味道柔和甘冽的酒,她却在面前摆着的这一盏灯笼融融的火光里,似乎又想起了藕花层叠的湖水,还有那只小船上摇摇晃晃的渔火。
“老伯,您还有这种酒吗?”辛婵捧着酒杯,忽然回头去看那老者。
老者正在擦洗碗筷,听到她的声音,便道,“你姑娘家,还是少喝些为妙。”
“不是我喝……”辛婵摇头。
老者停下手里的动作,笑着看她,“姑娘是想送人?”
见辛婵点了点头,他便俯身又在底下给她搬了一坛来,“这都是我自家酿的酒,外头可没的卖。”
辛婵在自己的衣襟里掏出一锭银子来递到他的手里,“谢谢您。”
这夜似乎很长,辛婵坐在桌前也不过只喝了三杯酒,她将下巴抵在酒坛子上头,期间不断有几宗弟子匆匆来这儿吃面,又匆匆离开的。
有人认出辛婵,就连忙行礼,“辛姑娘。”
还有人硬要请她吃面。
她是娑罗星主,更是试炼魁首,此前雁山之行,她与正清首徒封月臣斩杀六尾蛇妖的事迹更是流传甚广。
仙宗之间早有不少人敬慕她。
辛婵生生吃了四碗面,最后撑得连酒也喝不下去,就歪着脑袋盯着桌上的那盏灯笼发呆。
在听到脚步声的时候,辛婵下意识地轻抬眼帘,在那样昏暗的光影里,她恍惚间好像望见一抹雪白的身影。
她有一瞬以为,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初到禹州的那个深夜。
只穿着单薄雪衣的年轻公子披散着乌浓的长发,赤着一双脚走到她的面前来,踩着尘土碎粒,就算脚底被割破流血,他却也仍像是根本察觉不到痛似的,仍坐在她的对面,在她一口一口地吃面时,他在喝酒,在用那样一双含笑的眼睛看她。
可是这一刻,那个走近她的人的脸庞却在光里慢慢褪去朦胧的影,成了另一个人的脸。
他穿着玄色的长袍,皮质的鞶带束起的窄腰间悬挂着一柄赤金鞭,发髻梳得整齐,眉目俊美凌厉。
“辛姑娘?”他甫一开口,便是低沉平淡的嗓音。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犹如幻梦 [v]
“是你啊。”
辛婵终于看清他的脸,然后坐直身体,一手撑着下巴,“你坐。”
晏重阳似乎有片刻犹疑,但见辛婵仍在看他,他还是一撩衣摆,在她身旁的凳子上坐下来,“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里?”
“睡不着,随便走走。”辛婵大约是有一丝醉意的,即便她喝得不多,但此刻她的头脑也多少有些模糊朦胧。
那酒还剩下大半坛,辛婵索性都推到晏重阳的面前,“你喝吗?”
晏重阳沉默颔首,自己斟了一碗来喝。
辛婵适时问他,“好喝吗?”
“嗯。”晏重阳放下酒碗,只应一声。
辛婵笑了笑,捧着脸去看未拆封的那一坛酒,“是挺好喝的。”
晏重阳话少,几乎是辛婵说什么,他都只简短地答一两句,两人谈话的内容着实没有多少趣味,最终辛婵才问,“你是怎么拜入赤阳门下的?”
“我父亲是赤阳门中负责豢养培育炙凃鸟的鸟奴,我原本就生在赤阳门。”
晏重阳的身世原本就不是什么秘密,他与那许多宗门子弟不同,他原本就是赤阳门中奴隶生的儿子。
辛婵愣了,大约是又想起了那个总是刻意为难她的赤阳门门主葛秋嵩,她半晌才道,“那你们赤阳门倒是要比烈云城好一些。”
毕竟在烈云城,奴隶是从没有资格修行的。
晏重阳却扯了扯唇角,并未同她多说些什么。
赤阳门比之烈云城从来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他从奴隶之子到如今的赤阳门首徒,其中艰辛多少,也许只有他自己清楚。
“那我们也算是有些缘分,”辛婵干脆倒了一碗酒给他,自己却只倒了一点点,她端起碗对着晏重阳笑,“我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