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恍惚的小辛婵伸手想要去拉住他的手,却也没来得及触碰到他的衣袖边缘,她慢慢地闭上眼睛,往湖水更深处下坠。
但在她的意识即将彻底消失的刹那,那落入水中的紫色流火便如同一颗天星一样擦破水流,刺入她的心脏。
一时山海震动,荒原陷落。
巨大的爆炸声震得岸上那些人鼓膜尽裂,他们神情痛苦地去捂流血的耳朵,却见一道瘦弱的身影已高高悬在半空。
枯黄的发,苍白的脸,只是一双原本漆黑的眼瞳却成了怪异深邃的紫色。
她没有丝毫表情,周身都萦绕着或紫或暗红的流火,身后便是雷霆紫电,万般异象。
当日陵北雪原陷落成汪洋大海,原本灭了业国,途经陵北的姜国数十万大军尽数折损,无一人生还。
“姜国灭业,是胡人与中原之间的争斗所致,”
明昙看着那混天镜里悬于半空,周身紫火魔气盘旋难灭的身影,“但姜国数十万人埋于荒海,却是她一人所为。”
“原来……”
有容也去看混天镜里的那道身影,那时的她看起来好像也不过才十一二岁的年纪,还是个小姑娘,“原来魔灵便是在这个时候阴差阳错地寄生在了她的身体里。”
“魔灵从九重天逃脱,原本是天上诸神的过错,”有容眼眶里又添了些湿润,她紧紧地捏着腕上的萤石环,情绪有些压不住,“可到头来要背负这一切的,却是辛婵。”
“魔灵生性嗜杀好斗,又急于用鲜血人命来提升修为,所以当年不仅是姜国那数十万兵马,更有岩州一万生灵,江陵三万命债,”
“便连九重天金册上的地仙也有不少都折在了魔灵手里。”
“一时三界之内的魑魅魍魉,鬼怪妖魔多数都尊其为天,他们重建魔域,与九重天宣战为敌,当年我还年纪轻,尚在清虚宫中修行,并没有参与过那令仙神两界都损失惨重的仙魔十三战,其时我还并不知那魔灵占据的,原是一个小姑娘的躯壳。”
手指拨弄着佛珠,明昙的声音好像从来都是这样平静无波。
“那灵殊神君呢?”
有容却问,“他比你还要小两百岁,作为真神血脉,仙魔十三战时,他应当还未化形,可为何他却对辛婵如此执着?九重天上的诸神皆要她死,他又为何甘愿入这红尘来,连着五世都要为她谋求一条生路?”
自辛婵当年身死,有容便在悔恨与怀疑中浑浑噩噩地度日,她不愿为仙,宁愿在这尘世里蹉跎着,在漫长的岁月里封闭自己,惩罚自己,却不曾想,辛婵竟在她不知道的那些年岁里,转生五世。
“有妖趁仙魔混战,九重天仙门既开时入得谕天殿,将还未化形的灵殊当做宝物盗走,阴差阳错落去了魔域,他还未化形便落入魔域之中,本该被其中的煞气活活烧死,”
“但当年灵殊同我说,是辛婵在将死之时夺回身体的控制权,用了最后的力量救了他,若非是为了救他,也许你给她的那一剑,还并不足以要了她的命。”
事到如今,便再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了,有容问什么,明昙便同她说什么。
而此刻有容眼眶里有眼泪砸下来,她摸着萤石环的手指有点发颤,那时是她鼓励辛婵,让她一定不要被魔灵夺走神志。
可她却在辛婵那么努力地同魔灵抗争的时候,站在她的身后,用九重天宫的帝君交给她的裂元阵法困住了辛婵,一剑刺穿了她的心口。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当年也并不算是你杀了她,而是她自己……并不想活下去。”
明昙瞥她一眼,神情冷静。
若非是魔灵,那个姑娘也许早该死的,就死在那个荒雪原上,同她那位以身殉国的父亲一起沉入冰冷的湖水里。
可偏偏从九重天坠落下来的魔灵住进了她的心脏,掌控了她的身体,而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魔灵一点点地将她的一双手都染满血污。
看着人间因她而苦,听着凡人众生恨不得将她的名字咬碎,也看见那天宫诸神望向她的一双双冰冷的眼睛。
她却什么也做不了。
于是活着对她而言,便该是一件最痛苦最恶心的事。
“如今魔灵的封印已经彻底解除,昨日若非是程砚亭和其他几位宗主一同赶到,动用了大衍星云阵,以九重天之力镇压,不单单是那些宗门人,便连你我,怕也是不能活着回来了。”晏如如今最为不解的,便是那凭空出现,便为魔域新主的莲若,她究竟是什么个来头,他如今还并不清楚。
明昙不由蹙起眉,总觉得有些诡异。
“有容,记得我同你说的话,什么也不要做,无论这一回辛婵究竟能不能战胜魔灵的控制,你都不要插手。”
说罢,他也不再看那在殿中默默垂泪的女子,手指拨弄着佛珠便往殿门外走去。
殿外有风拂来,有容迎风望去,见那身着玄黑袈裟的佛子已朝浓雾里走去,身形渐渐隐没其间,再不可见。
她立在原地,满面茫然。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执迷不悟 [v]
阴冷潮湿的洞穴坍塌下来,却幸存了一方漆黑狭小的空间。
辛婵躺在碎石堆上,怔怔地盯着石壁。
她胸口破了一个洞,鲜血像是怎么也止不住似的,不断外涌,同时她周身又有点点细碎的莹光漂浮而起。
她半睁着眼睛,隔了好半晌才勉强伸出手,用手背去蹭自己的唇,她几乎是用尽了全力,最后又盯着自己手背上晕开的大片殷红口脂看了好一会儿。
眼眶憋红,泪花若隐若现,她听到不远处好像还有水滴的声音,在这般死寂的空间里显得尤为清晰。
忽的,
她看到碎石尘土里有一枚脏兮兮,却还在散着微弱金光的东西。
用足了力气,甚至牵动到胸口的伤,辛婵才将那东西收入掌中,她的脸色已经苍白得不像话,忍着剧痛打量了手里的那枚东西才发现,那好像是颗蛋。
它周身流转的仙灵之气烧伤了她的手指,辛婵才惊觉,这原不是魔域之物。
“魔尊辛婵作恶多端,为祸苍生,自是死不足惜!有容,你不该因她而犯恻隐之心!如今你诛杀辛婵有功,成仙之路近在眼前,你可千万不要因她而动摇了自己的道心!”废墟之上,那昆仑神君声似洪钟,仿佛要响彻这肮脏幽暗的荒芜之地。
“可是师父,魔灵入体是辛婵的错吗?人间的数万血债,到底该不该由辛婵来背负?我杀了她,成全了苍生与师父您教给我的道心,可她呢?她被魔灵霸占躯壳,就该承受这一切吗?”
有容的声音近乎哽咽,压抑的情绪瞬间崩溃,“师父,师父……辛婵真的将我当做了朋友,她盼望我能救她,希望我能像我告诉她的那样,真的找到让魔灵离开她身体的办法,可是我没有,我从一开始就在骗她……”
“当初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要走上那条师父您指给我的光明大道,可是,可是为什么我却觉得我好卑劣?我欺骗了我的朋友,给了她生的希望,却最终只能在她最信任我的时候……杀了她。”
“我从没想过,有一日我终要成其大道,飞升成仙时,却是用朋友的性命来换的……”
“师父,有容心中有愧,无颜入昆仑神殿,此生……我愿永不成仙。”
废墟之上是有容崩溃的哭声,还有昆仑神君失望至极的连声“糊涂”,可他无论怎么劝解,都始终不能令他生平第一次下界收的唯一一个人界女弟子改变心意。
而废墟之下,
辛婵握着那枚蛋,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看着那从她胸前的伤口不断流散出去的莹光,她感知到那枚颜色朱红的蛋里生命的迹象越来越弱。
仙界还未出生的生灵,又怎么能抵挡得住这魔域里的煞气?
身体冷得麻木,辛婵握着那颗蛋的手指也越发僵硬,但原本流散出去的莹光却因她勾了勾手指,便汇聚一处,丝丝缕缕缠绕着那枚蛋。
仙魔之气再不同,但也都属于三界之内的生灵,而孕育生灵的本源之息都是最纯粹,也最宝贵的。
那是魔灵的立身之本,可此刻,辛婵却硬生生地将其从自己的身体里剥离出来,毫不犹豫地都给了那未知的生灵。
意识模糊的时候,辛婵再看不清那枚从她手中滚落出去的蛋,她眼眶里含着泪花,身体彻底松懈下来,好像她这一辈子好长好长,她从没有这样放松过。
她忘了自己才十七岁,也忘了在荒雪原之前,作为普通人的那些岁月。
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背负着世人与魔灵给她的一切,离开人世。
不要委屈,不要难过,
因为魔灵杀的每一个生灵的鲜血,都曾真实地沾染过她的手。
她明明总要自己这样去想,
好像这样就不会那么痛苦,可此刻,即便意识逐渐涣散,她却还是没有办法说服自己。
为什么?
为什么她就要承受这些?
可是再多的不甘,再多的怨愤都挡不住越来越沉重的眼皮,但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刹那,她好像在朦胧间听见了什么碎裂的声音,眼前晃过了一片越发盛大耀眼的金光。
她彻底闭上眼睛,身体破碎成暗淡的莹光,混在那缕缕金色的流光里,有的散去了,有的却融入了金光里。
“我早该料到,此女转生,与你该有莫大的干系,是你带走了她的魂魄,将她投入转生之境。”扶玉帝君望着那烟云缭绕间幻化而出的光幕里,那一身殷红衣裙,胸口洞穿,遍体鳞伤的女子,那暗沉沉的光映着他没有什么表情的面庞,他忽而挥袖将那光幕击碎,再转身去看那一身单薄白衣,脚踝上锁着寒铁镣铐,被铁索控制在白玉台上的年轻男人,“谢灵殊,我念你当时才化形,尚不知人事深浅,此事我可以不追究,但此女之事,你决不可再插手。”
“若你看得住我,我自然很难插手。”谢灵殊却弯了弯眼睛,他的语气很轻松。
“谢灵殊!”
扶玉帝君闻言,果然生怒,“她的身体里有什么你会不清楚?你可知你放任她,维护她的后果是什么?”
“作恶的是魔灵,不是她,”
殿外有风吹来,吹过谢灵殊鬓边的两缕龙须发,他的脸色苍白,“神该救世人,也该救她。”
“你跟着她,守了她五世,难道你会不清楚那魔灵早就已经从她的血肉,依附进了她的魂灵里,她转世,魔灵便跟着她转世,她的五世,你次次忤逆违背我,可魔灵不依然在她身体里?”
扶玉帝君瞥见他那副形销骨立的模样,他顿了一下,语气忽然有了些细微的缓和,“灵殊,她究竟有什么是值得你如此为她的?”
谢灵殊静默片刻,终于抬眸望向站在不远处的扶玉帝君,“兄长。”
扶玉帝君已经很久不曾听见谢灵殊这样唤他了,他怔了怔,仿佛因为这一声“兄长”,又唤回了一些久远的记忆。
“兄长,天界与凡人都只看见了魔灵的恶,没有人在意被魔灵寄居了躯壳,还要眼睁睁看着魔灵用自己的手去杀人的那个小姑娘她究竟有多痛苦,即便是被魔灵控制着身体做了许多身不由己的事,她也仍然是个赤诚善良的姑娘,”
“否则,她不会用最后的本源之息来救我。”
谢灵殊提起她,就变得更想她,脑海里浮出她的面容来,他的眼眶就不免有些泛红,“这世上没有什么人在乎她,可我在乎。”
“你救她,就是要和苍生作对,和天界作对!谢灵殊!她到底有什么好?你就真的非她不可?”谢扶玉再度被他惹怒。
“魔灵落入凡世,原本是天界的过错,数千年前苍生受难,不也该是天界之错?”谢灵殊向来是笑意盈盈的,但此刻与兄长对峙,他面上再无一丝的笑意,或是想起了些往事,他的情绪更有些不受控,“她转生五世,被兄长你遣下界的神兵杀了五次!每一次……”
忆起那些画面,他的手指屈起紧握成拳,眼眶憋得更红,“每一次她都被你们施以天诛雷劫,生生绞死。”
便是连方才出生,还是个婴孩,还未来得及长大的那一世,扶玉遣下界的人也丝毫没有手软。
谢扶玉再也强压不住怒火,他一挥袖,便有雷电所结的长鞭重重地打在了谢灵殊的身上。
一时白衣染血,谢灵殊倒在地上,压不住气血翻涌,吐了血。
“谢灵殊,我看你还是执迷不悟!”
谢扶玉绷紧下颌,冷哼一声,转身便朝殿外走去。
胸口的伏灵印自他被抓回天界后便不再作痛,但在下界所受的暗伤却还没有治愈,如今又生生受了谢扶玉一记雷霆鞭,谢灵殊浑身都痛得剧烈。
他索性便躺在地上,一双眼半睁着,轻轻地喘气。
殿门被关闭的刹那,殿内却有一道流光乍现,凝聚成一道身影,赫然便是陆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