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少昰:“不填药时怎么拿都不为错,填了药,就是没敌人也得空响一声打出去。硝石硫磺粉积在膛管里,遇曝晒则爆燃,是要人命的。”
唐荼荼听得仔细,一字没漏。
“握紧。”
他握在她小臂上给她矫正姿势,掌骨很硬,像铁板一样的,隔着衣裳都有蓬勃的热度透过来。
站得也近,唐荼荼耳畔那一小片肌肤,随着他说话间的吐息微微泛起潮,忍不住偏着头躲了躲。
一截扇柄敲到她肩膀上:“专心。”
唐荼荼就差屏蔽触觉了。
她对武器没有天分,不是一教就会、一摸就熟的天才,唯一的优点是不畏惧。刚才那一着火,吓走一半新手,全躲得远远的了,唐荼荼两手的炭黑印还没洗呢,眼下也敢把铳管架回自己右边肩膀上,用柔软的颈窝轻轻一夹,这就算是“瞄准”了。
反反复复架起、瞄准、落下,光练这一套姿势就花了半个时辰。城里来的小姐们在军屯子弟的教学下都拿火铳炸着鱼了,唐荼荼还在那边练习弓步位,学着怎么装卸支架。
她不觉烦琐无聊,只是周围“嗵嗵嗵”的,动静震耳朵,唐荼荼难免分了分心,回头想看他一眼,这一回头,却正正好地与他对上视线。
唐荼荼又赶紧把目光挪回来,脸上有点臊。
“二哥,那边有姑娘在看你哈。”
晏少昰:“嗯。”
唐荼荼:“好家伙,那边也有俩姑娘在看你——那黄裙姑娘是刚才过来的那个吧?”
晏少昰:“怎么?”
唐荼荼:“二哥过完今年生日就满十八了噢?”
晏少昰:“有话直说。”
唐荼荼眯起一只眼,瞄着海面慢吞吞讲:“这是相顾船,是没定亲的姑娘小伙儿相看的地方……我听和光说,一般这种‘相看’都是姑娘看小伙儿的。因为,十六七的姑娘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了,十七八的少爷们还都是二愣子呢,自然是女孩儿看人更准些。”
“船上见见面,玩耍玩耍,要是哪家女孩儿看见哪个小郎君顺眼,等下了船,会偷悄悄地去跟她爹娘讲,回头两家人探探口风,要是都有那意思,就奔着做亲家去了。每年过完娘娘会,都能成好几对呢。”
她一副好妹妹关心哥哥婚姻大事的模样。
晏少昰“呵”了一声,语调凉凉:“有意思,继续说。”
唐荼荼壮了壮狗胆,把火铳的药室倒干净,扭回头,装作一脸诚恳地看着他。
“二哥翩翩佳公子,自然是无一处不好的,女孩子爱慕你也是正常——但二哥你想啊,一来,你戴着张假脸,谁也没看见真实的你,这份爱慕轻飘飘的不经事儿啊。”
“再说,你一外地人,又不会在天津久待,万一哪个姑娘看上你了,还得跟你一块回京城,忍受与爹娘离别之苦……这不好。”
晏少昰眼里带出笑来:“难为你,思虑得周全。那依你之见,我该如何?”
唐荼荼把刚想好的说辞拎出来:“今晚他们还要听戏,还要开席设宴,一群陌生人闹哄哄的,多烦。不如咱俩关起门来吃海鲜,配两壶小酒,岂不美哉?”
晏少昰被她逗乐了,一点头:“甚善。”
唐荼荼安分了,从牛角罐里捻了撮火药填进药室里重新练。
公孙景逸鬼鬼祟祟摸过来,前脚被她哥骂一顿,这会儿见了人,规规矩矩一拱手,话都不敢大声讲。
“茶花儿,我也一块教你吧,我火铳使得可好了,指东不打西,指高不打低,保管让你一天出师,两天炸鱼,三天把海盗船都轰回姥姥家去。”
晏少昰:“呵。”
他那标志性的冷笑又出现了,唐荼荼回头瞄了瞄,果然沉着脸,掀着唇,整张脸都写了“大言不惭”四字。
公孙景逸自然听出来了,忙拍着胸口:“哥,这话不是我吹,我火铳用得真的可好,五岁时候我太爷爷就把我抱腿上教我炸鱼缸了,练这么些年,闭着眼睛都能打鸟!”
晏少昰有心瞧瞧“闭着眼睛能打鸟”是多大的能耐,把火铳递过去,拉着唐荼荼退开两步:“你来几发,叫她看看。”
公孙景逸:“好嘞哥!”
这杆铳枪是填好了药的,公孙景逸利落地以肩架起铳筒,他认真起来的那一瞬间,往常吊儿郎当的样子全不见了。
到底是练家子,手上稳,脚下更稳,让唐荼荼趔趄了三步的后坐力只够让公孙景逸手掌晃一晃,连他小臂都撼动不得。
这小子,填药填弹和射速快得出奇——别人填火药用小匙,一满匙是多少克,两满匙能打多远,填够分量再用木马子捣实。
公孙景逸不一样,他分寸全在手上,指尖捏多少,装进去指肚一摁就正好,卷香一碰,点火就发,一点不含糊。
最后他甚至换了一根三眼铳,三管并联,每根铳管里塞进三颗铁子,这东西后坐力太大了,放在颈窝有崩裂血管的风险,要夹在腋窝下射。九颗铁子砰得出去,铁屑迸溅,海面刹那间腾起个小浪头,暴雨般噼里啪啦砸回海面上,无数明晃晃的银肚鱼噗铃噗铃打着滚。
“好啊!公孙哥哥太厉害啦!”
“公孙你偷偷跑校场练了吧?这射技比去年又有精进啊。”
“我家老祖宗手把手教出来的,那还能差得了?”
“那自然是天下第一、举世无双呀!”
周围少爷小姐们振臂喝着彩。
公孙景逸不知谦虚为何物,举着铳管朝夕阳又放了一炮,痛痛快快大笑起来。
这比盛朝建朝还要久的三百年老将门,浅浅露了一条缝的锋芒,就能镇住一大波人。他家的旁系不知道什么样,单说嫡支这脉,唐荼荼见过的公孙老爷、他家大爷,还有这位嫡重孙倒倒是都有真本事。
“表哥快歇一歇。”
公孙家的堂表姐妹们、城里来的官家女们,各个眼睛亮晶晶,这边倒茶的、送梅子汤的,那边送汗巾子的、吩咐下仆给他捏捏肩膀松松筋骨的,一团殷勤。
这公子哥抹了一把汗,谁也顾不上,先蹿到这头来讨夸,喜滋滋问:“哥,我打得还不赖吧?教茶花儿绰绰有余吧?”
一声“哥”叫得比“茶花儿”还亲。
晏少昰扫他一眼:“前三发过得去;第四发填药少了,入水前便铁屑迸溅,只见水花,不见死鱼浮起;后头五发弹没法看,你手上失了准头,歪一发,跑一发,只剩个花架子好看。”
“……我那是震得手腕疼!”
公孙景逸刚露出个惊愕的表情,只听唐二哥又说。
“至于三眼铳么,五十步之内可击穿半寸厚的船壳,是水兵先锋驾艨艟、快速突击敌船时用的——而海沧船是主帅船,周围全是密密麻麻的随行船,配这三眼铳,除了伤自己人毫无用处,不是主帅船上该有的东西——你特特带上船来显摆,就为在姑娘们面前长脸?”
公孙景逸:“……”
这是什么神仙人物!!!
他这噼里啪啦一阵轰,别人能数清几声响就不容易了,射海里的铁子谁能看着?要么是凭超绝的眼力,要么是听动静听出来的!
公孙景逸差点给他跪下。一时间觉得自己没出息,招花惹草,哗众取宠,真是没出息大发了。
晏少昰背着手,明明两人身高相当,偏偏他看人能呈俯视的角度。
公孙景逸瞪着一双灯眼,听他言语。
“军中熟手填药、填弹、定准、点火,打出这么一发需三息,你比他们快了半息,这很好。但光图快、打不准有甚么用?杀不了敌,还不如一声炮响——你受父辈荫庇,领了几百个兵,也算是个小将军了,为将者不知精进,只会卖弄风头,迟早像你这几发弹一样,开头光鲜,后劲不足。”
他说完,突地叱了声:“再来!填药!”
“还来?!”
公孙景逸后颈发麻。
他大可以把火铳往甲板上一扔,嚷嚷一声老子不受这窝囊气了——却鬼使神差地握住了火铳,架上肩头,用震得发麻的手臂继续瞄准。
迟迟不见下一个口令。
公孙景逸在这个半弓步姿势下定了片刻。晏少昰招手吩咐:“取只汤盅来。”
很快有人取了来。炖汤用的盅是一个大肚、两只耳朵,瓷厚,手大的一只得有两斤重。晏少昰满满当当倒了一盅酒,两耳窟窿里栓根绳,吊在了公孙景逸的铳管下。
“……!”公孙景逸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这是训什么妖魔鬼怪的办法!
他眼也不敢眨一下,一发铁弹嗵得出去,那盅酒吊得晃晃荡荡,哗啦洒了一地。
晏少昰往旁边瞪了一眼,瞪住一个笑得开花的唐荼荼:“你傻乐什么?跟着练。”
唐荼荼:“……噢。”
“填药!”
“填弹!”
“定准!”
“点火!”
就这样“填药填弹定准点火”,一遍遍地操练他俩,操练得周围一群姑娘少爷都惊掉了下巴,纳闷这不是相看船吗,怎么突然就变成演武场了。
晏少昰一个眼神扫过去,一群公子小姐怕被抓壮丁,全灰溜溜跑边上躲着了,远观这冷面煞神操练人。
瓷盅连酒将近三斤,开始时一发弹射出去能洒一半,可再倒满以后,只洒出来三分之一。一次一次倒满,洒得越来越少。
夕阳愈盛,照得两人头脸红扑扑的,公孙景逸从小扎到大的弓步都快扎不住了,汗淌了一脖子,一遍一遍刷新自己“力竭”的极限。
整片海不知多少条鱼遭了殃,这公子哥茫然地望着海里的鱼,他堂堂校尉在身,恍惚间竟觉得自己像刚进军营第一天的小兵蛋子。
直到将官勉为其难点点头,落了声:“像个样子了。”
公孙景逸心神一垮,解下汤盅就瘫那儿了。
这位唐二哥拍拍他肩膀,意味深长来了句:“加油,好好练。别堕了你家先人威风。”
也不知是唐二哥手劲大,还是他累得脱了力,这轻轻两下拍下来,公孙景逸下盘软得差点没站住,茫茫然心想:‘加油’是个什么?
晏少昰拂拂袖上的灰尘,徐缓抬步走了,留下身后半条船震惊的目光,一齐笼统围住了公孙。
“不是说茶花儿她哥是个掉书袋吗!不是在国子监啃书?这官兵则例背得比咱熟?”
“铳管上吊瓷盅?!这什么虎狼招数?”
“怪不得都说国子监人才济济,这、这也太神了。”
“……神什么神,国子监你还不知道,纸上谈兵谁也没那群人会说,真能打仗的有几个?你看他这么能,方才落公孙面子时怎么不自己打两炮?让人瞧瞧他什么能耐啊。”
“倒也是,喊住他让他亮亮自个儿什么能耐啊?”
“嗐,就一嘴叭叭能说的书生。”
“这他娘是书生?这能是书生?!你们没瞧见那身板,那腱子肉,还有骂人那中气足的,这要是书生,我脑袋摘下来给你当球踢!”
“公孙,你怎么看?”
公孙景逸望着船舷西头的那道身影,喃喃。
“你们懂个棒槌。义山兄弟高义,实让人心折……你们说,我俩要是义结兄弟,将来我再相看他妹妹,是不是不太讲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