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荼荼跟许多影卫相处过,感觉那就是一群爱说爱笑的大孩子,原来都命苦。
“……对不住。”
芙兰说没事。
唐荼荼提起两分精神,闲话家常似的问:“你们平时在哪儿训练啊?”
芙兰目光一闪,喜眉笑眼道:“姑娘心眼儿鬼,成心套我话呢,那不能说,说了年头儿能给我脑袋拧下来。”
唐荼荼一时分不清“脑袋拧下来”是夸张说辞,还是真的。血呼啦擦的事,从芙兰嘴里听来竟有几分俏皮。
她尴尬问:“那萧举人……也在你们那儿训练么?”
芙兰忖了忖,觉得这话能答:“在呢。他根骨一般,功夫底子浅,苦练一阵看看能不能赶上。他也教我们站军姿,打军体拳。”
“那套拳法有点意思,六大营都有校尉去跟着学了。姑娘可能不知道,我们的精兵擅兵械、擅骑射,低等营兵练体能、练布阵――唯独赤手空拳打架是个短板,打起来没有章法。”
“萧举人会的拳法多。至于军姿,头儿说我们练军姿意思不大,可以拿去操练刚入伍的游惰――就是游手好闲、偷奸耍滑的新兵蛋子,效果奇佳。”
那就好。
唐荼荼想:难怪这次见面瞧队长有精神了,原来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也在努力和时代适应着。
她和队长都像楔子,不管适没适应环境,不管有没有动力,都必须找点事做,找个合适的地方把自己钉进去。
个人价值与使命感连在一起,不做点什么贡献,便浑浑噩噩得没法活。
“姑娘得空了给我安个身份罢,将我收作个丫头,管吃管住就行,好歹能有张榻,不然我得天天睡房顶去。”
“知道了……”唐荼荼支不住眼皮了,把芙兰的絮叨当成背景,在马车有序的晃动中重新睡过去。
府里都知道小姐病着,清早没人来喊她起。唐荼荼困得哈欠连天,她也不悖着生理钟,顺其自然地睡到了日上三竿去。
梦里不知怎么,闻见了肉香,她耸耸鼻子,下意识地往香味的方向探。
女人哈哈大笑:“我就说了肉管用吧?天天喂那些粥粥水水的,有什么营养啊,又不是肠胃病,怎么就不让咱荼荼吃肉啦?”
唐荼荼睁开眼:“……娘?”
华琼笑盈盈哎一声:“天天喝药,你这屋里头闻着都是苦的,能走能动的,干嘛要躺着呀?成天这么躺,好人也要躺出毛病来。”
唐荼荼:“我总晕。”
华琼:“那就吃完肉再晕――我做了小馄饨,还卤了猪蹄和肘子,人说生病了要吃亲娘做的饭,吃两顿就好了,我大清早提溜着菜过来的。”
一群丫鬟无奈瞧着,想说这不好克化。唐荼荼闻见肉香竟还真提起了精神,靠在床上,就着华琼的手,一口一个吃起馄饨来。
说是给她吃肉,其实馄饨里头就一点肉星子,全是菜和鸡蛋豆腐,猪蹄一个没见,肘子也就可怜巴巴切了半盘。
华琼是喂小孩那种喂法,喂她一个,张嘴“啊”一声,弄得唐荼荼哭笑不得,久违的鲜活气沾了一身。
一大碗下肚,她摸摸肚子:“还有吗?”
华琼:“不能吃了,吃多了克化不了。”
她端过碗,很不讲究地把荼荼剩下的半碗鸡汤喝了。
才问:“怎么见天的病啊?你头天病的时候,叶三峰就跟我招呼了一声,我没好意思过来――一点小伤小病的就往你这儿跑,弄得你母亲脸上不好看――可你这三四天不见好,怎么回事啊?”
毒香之事传不到民间,唐荼荼揪紧昏迷时的一线清明,搬出院使那个理由来糊弄:“我这个月月事到了,正好夜里吹了股风,就病倒了。”
华琼:“看着壮实,风一吹就倒,别是气血虚吧,回头给你找个名医诊诊,气血虚得早点补,不然长大了有的麻烦。”
唐荼荼笑眯眯听着,偶尔接一两声,她娘就能自己搭起一台戏来。
“想去娘那儿么?”华琼问她。
唐荼荼:“啊?”
华琼:“去我那儿住个十天半月的。”
唐荼荼探头瞧了瞧,母亲并不在屋里,可是胡嬷嬷在,当着胡嬷嬷的面,唐荼荼怕自己答应得太利索了,回头母亲心里不高兴。
她憋了三秒钟,才迫不及待道:“想!”
“年纪不大,顾忌倒是多。等着!”
华琼慧极,只消一眼就知道她心思,搓搓她的脸,出门往正院去了。不多时又回来,吩咐福丫和芳草:“收拾两身换洗衣裳,跟你们姑娘一块过去住几天吧。”
也不知华琼怎么跟唐夫人说的,唐夫人一点没介怀,笑着放她走了。
今儿天不是很晴,有些风,怕她出了门吹着风,唐夫人还拿披帛给她包了头。五彩的生丝绡纱中勾着银线蝴蝶,算是唐夫人为数不多的花哨东西。
唐夫人因为这“花哨”,高高兴兴买回来,又因为这“花哨”,一次都没穿出去过,怕穿出去惹人笑话。
唐荼荼便顶着一脑袋五彩斑斓的花蝴蝶,穿得严严实实地出了门。
她分明又困又晕,后脑勺沉甸甸地往后坠,离了唐府,透了透新气,又立刻觉得天清地明了。
西市上照样热热闹闹的,这是中城十二坊里没有的鲜活气――那些官家全关起门来过日子,天凉以后,各家夫人小姐不爱动了,巷道里没了那些穿金戴银的美丽,不免显得萧瑟。
西市上不同,还是斗鸡走马的热闹。这边吆喝着:“掌柜,一斤牛肉!添截舌头做饶头!”
那边吆喝着:“秋季清肺润肺炖梨膏,滋补养生老鸭汤!”
各家食肆里都添了热锅子,挂起大红旌旗,上边画“一个鸳鸯锅上飘三道烟”,这就是热锅子的标志。
刚出锅的卤串连着大铁锅端到铺门口,一锅端上去,周围食客闻着香便一拥而上,块儿八毛的吃个热闹。
举着帘子累手,唐荼荼伸手要把帘子挂起,好好看看人间烟火,被华琼一扇子敲手背上。
她娘美目一瞪:“想不想好了!吹股头风又要病!”
唐荼荼只好放下。
华琼扫了一眼她看的方向,“想喝老鸭汤下午我给你炖,外边卖的都是拿鸭架熬的,没什么吃头。”
唐荼荼笑起来:“行!”
华琼又道:“你裘叔叔来过信儿了,他们初七到的扬州,说是你那花椒稳稳当当运过去了,走水路也没受潮。咱们不是包成小包想走散货么,卖得不好。”
她说话实诚,没那种“我怕娃娃难过,骗你说卖得很好”的心思,卖得不好就是卖得不好。
唐荼荼有点失望,又听娘说:“不打紧,入秋以后是丰收的时候,赶庙、祭神、打节场的,各种庙市上都有‘老饕宴’――何为老饕宴呢?就是一群爱吃会吃的名嘴,他们坐一块吃席,品鉴新菜。”
“江浙两地富庶,一个‘吃’字上头讲究得不得了,秋冬两季有各种厨神大比、文饕作赋,要议定明年的宴节菜。你裘叔叔打算联系几个川菜大厨,把椒麻菜的名头打出来,花椒就不愁卖了。”
江南啊……
京城百姓都有点皇城脚下的自矜,看外国人,统称藩鬼;看外地商帮都是穷地方来赚钱的,穷山恶水出商帮嘛,舍下妻儿老母出来赚钱,不是苦命人是什么。
唯独对江南高看一眼――都说“物华天宝莫出京城,人杰地灵还看江南”。江浙,是多少百姓的心驰神往之地。
唐荼荼:“真想去啊。”
“那就明年去呗,娘带你去。”
华琼手里头没缺过钱,什么事儿都轻松得只需一句话,唐荼荼爱死她这说走就能走的魄力了。
第159章
俩月没来,华宅依旧热热闹闹的。这么大个宅子,分明只住着华琼和华姥爷两位主子,厨子加上仆役凑一块也没十个,却能过出百八十人的热闹来。
几个嬷嬷正坐在院里说话,瞧见华琼领着她进门,七嘴八舌地招呼着,好像唐荼荼不是俩月来一趟的客人,是府里正儿八经的小姐回家了。
“二姑娘来啦?”
“快派个人去街门口喊老爷回来!”
“哎哟,二姑娘又长高了,大姑娘一天一个样。”
唐荼荼寻思自己最近几乎没锻炼,工部的饭油水又足,光吃不动是大忌,她小臂的肉都瓷实了。遇上熟人不是夸她聪明,就是夸她长高了。
她不在意这个,闻言就只是笑:个子高点好,上马车都不用踩凳,一抬腿就上去了。
唐荼荼左右瞅瞅:“账房先生们呢?”
华琼手搭在她肩膀上往里走:“都回家了。每季末才统账,就是每三个月过来一个月,忙完了,就各回各家了。都是五六十的老太爷了,家里牵挂着,一直住在咱们这儿不是个事。”
唐荼荼纳闷:“账房这么赚钱?一年干四个月就能赚够钱了?”
“那可不,一天二两银子呢,多劳还有提成。”华琼又道:“账房只算是挂在咱家名下的长工,跟牙行签了二十年契的,不能泄露咱家生意走账。一年里头不忙的那几个月,他们也接外活儿。”
走到正院,华琼摁在荼荼肩膀的力道重了重。
“你等会儿,我叫俩嬷嬷把你屋收拾出来,给你换套床褥。你上回住的那屋,铺的还是凉席和夏凉被呢。”
“好嘞。”
唐荼荼一听,就知道那屋子没人住过。说明那不是客房,是专门给她留出来的屋子。
嬷嬷烧水上茶,两人坐在院里喝盏茶的工夫,又见着了个熟人。
傅九两一路踱着园中的石子路过来,走姿滑稽,他几乎是踮着脚、贴着廊边走的,人还没走到跟前,隔了一个转角便说上了话。
他啧声:“掌柜的天天弄这邪门东西。谁家往青泥路上安鹅卵石啊,硌脚硌得这能走吗?”
唐荼荼脚底板厚,鞋底更厚,走过来一点没感觉。
华琼哈哈大笑:“老太爷非让安上,他跟句家老爷学来的,说是每天来来回回地走,按摩脚底穴位,能延年益寿。”
她跟荼荼笑说:“你姥爷啊,前两年不忌辣、不忌酒,街口那家不干不净的爆炒大肠配上羊杂汤,他能吃三大碗;成日天不亮就起来刷马、剁马草,谁也劝不住――一劝他就横眉竖眼,嚷嚷着‘谁也别管我,累死了也好早点下去见你娘’!”
“言犹在耳啊,这两年,姥爷又可着法儿地延年益寿了,天天在外边跟着一群老头儿打八段锦和五禽戏。这鹅卵石路一时成风,一群老太爷家家起了地皮,重抹了地。”
唐荼荼捧着杯子直笑。
笑过了,又有点心酸。
人到晚年,老人家是什么样的心境能从中窥得片缕,五十岁时脾气还硬,不服老;六十岁时不敢老,七十岁害怕老,琢磨着如何长寿,多看看世间好风光。
傅九两一路闪躲挪腾着过来了,仔细瞧了瞧唐荼荼,唇角翘得老高:“二姑娘怎么过来啦?稀客呀!俩月来一趟,还认得家门朝哪儿开不?”
生意人说话都九转十八个弯,唐荼荼从这话里品出了一丝丝的嘲讽,她有点窘迫,不知道怎么应答。
她知道傅九两是在讽刺她不念情分,自上个月从围场回来以后就进了工部,忙得脚不沾地的,把娘这儿给落下了,没工夫过来。
她这迂脑袋都能听出来的意思,华琼只听听语气调调儿就清楚了,斜眼睇着傅九两。
“荼荼还知道给我做个皮影儿呢,你又是来蹭哪顿饭啊?成天来我这儿蹭吃蹭喝的,蹭吃也得有蹭吃的礼节,提上小酒小肉来呀,连根菜毛也没见你提来。”
唐荼荼就又捧着杯子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