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老爷沾了沾额头冷汗,万幸尤大人提点了一句,这要是被人报上去――好嘛,皇上才该喝的茶,你也喝上了,必定是私通茶商,乱发茶引,逃不过一个贪污受贿的罪名。
忙让人去把场下凉棚的茶全换了。
叶先生说得不错,三法司的大人们跑县里来吃灰,确实是抬举他们了。几位大人在看台上略略坐了半个时辰,日头悬顶前便早早离开了。
来时动静不大,走时也悄无声息,唐荼荼一晃眼的工夫再回头去看,看台上那片地方已经空了。
这走访走得敷衍,唐荼荼有点摸不准大人们是满意还是不满意,起身朝着出口望,看见那几辆马车并未折回县里,而是往东镇更深处去了。
唐荼荼放下心,心说往镇上走走也好,县里百姓再穷也穷得有人形,东镇才是真的贫困。
她一走神的工夫,蹴鞠场上的形势竟很快逆转,对面也换上了个替补球员,那少年头上系着顶兜帽遮阳,身量比公孙景逸他们稍矮一头,可那身形,那脚法,一看就知道是会轻功的。
截球利落,颠球轻快,唐荼荼才刚要觉得这少年球技飘逸,竟见他骤然发力把球高高踢起,一记侧身凌空抽射,只听得鞠球穿风的啸声,不见球影。
下一瞬,彩球从球筐中一跃而出!
“好啊!!果然英才多少年!”
“这是谁家的公子?”
那少年个头不高,球路却凌厉霸气,每一脚踢的球皆势如惊雷,他是与唐荼荼一样的平实路数,却比唐荼荼一个半吊子发挥得更极致,竟很快把比分追平了!
公孙景逸急了:“茶花儿快来!再不进俩球咱们就要输了!”
那少年撑着膝盖喘气,隔着半个场地,冲她招招手,挑衅似的。
唐荼荼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了。
她在自己不精通的领域并没多少胜负欲,赢了高兴,输了也不会难受,只是越看那人身形越觉得眼熟。
唐荼荼几步跑上场,一错不错地盯着那少年脸上瞧,在侧光时终于把人看清楚了。
她乐坏了,大喊一声:“景逸哥,瑞公子!你们带人去截他!别让他摸着球,不然咱们铁定输!”
对面队伍哈哈大笑,笑他们这手脏,这边疯狂截球,那边牢牢围着那少年护送。
军屯里长大的孩子都好胜,哪有规规矩矩等你踢、踢完给你道声彩的?全使劲浑身解数抢那颗球,一时间全场灰土腾腾。
在右军十几人的格挡中,那少年又飞起一脚,鞠球沿着完美的贝氏弧线,回旋着绕开防守,又被一脚送上了天,连球筐都没碰一下,稳稳地钻过去了。
“好球!!!”
满场沸腾,这一刻不论男女老少,不论懂蹴鞠的不懂蹴鞠的,全卯足了劲给他鼓掌喝彩。
香已燃尽,无力回天了。
唐荼荼撑着腰喘气,盯着那少年笑个不停,笑得从脸颊到下颔都僵了。公孙景逸以为这孩子傻了:“茶花儿,是咱们输了,那是对面的人。”
唐荼荼点点头说“我知道”,可还是刹不住笑。
她累得脱了力,从凉棚里拿了个水囊,坐在场地边大口大口喝水。
戴着兜帽的少年站定在她面前,摘下帽子,露出一张板正却含笑的脸。
唐荼荼回手一摸,看水囊都被他们分走了,一个也没剩,便把自己的水囊递过去,拖长语调调侃人家。
“哟,这是谁呀?半年不见,变帅啦!”
唐荼荼一个劲儿盯着他笑,她乐坏了,嘴角咧到了耳朵根,不停地自说自话:“你这赢得不光彩,我前边已经比过半场了,耗了一半体力呢。”
“嗯。”
“你什么时候这么会踢球了,在校场天天练这个啊?”
“嗯。”
刚踢完球的公子哥都坐得不远,听茶花儿自说自话,那少年却寡言少语,吭声都吭得不热络。公子哥们纷纷斜眼,心道这不识抬举的愣头青,什么来路。
唐荼荼说了半天,却不见少年说话,只表情疏淡地看着她。
唐荼荼喉头一哽:“……萧临风?”
她掰着指头算:不应该呀,每月初一到十五不是队长出来的时间么?今儿是初八呀。
看她惊疑不定,江凛终于笑了,一笑就绷不住了,坐在地上笑得前仰后合。
唐荼荼好笑地捶了一下他肩头:“你怎么还装人家,糊弄我!上回见你还是去年九月的事,你这半年都去哪儿了啊?”
江凛道:“我正月下旬回天津的,二月、三月都过来找过你,却如何也碰不上人。你家护院说你在山上,不巧我有些事要办,没顾上上山找你。”
场地要清场,下一波蹴鞠好手要上场了,唐荼荼撑着地起了半身,腿软,又一个趔趄跌坐回地上。
江凛朝她递来只手,笑骂了句:“白长了这结实身板,丢人。”
唐荼荼哈哈笑。
久别重逢,实为一大快事,任江凛往日再闷,眼下也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
“这场地宽敞,你这边一根独木桥,那边一个梅花桩的,鸡零狗碎掺一块,倒不如仿照部队,设置一条四百米障碍道,专门供武夫和衙差训练。跳桩、沙坑、高低跳台,都不费什么工夫……”
江凛说着说着,忽然顿住,正事是一个字都说不下去了,对上这傻丫头半天不停的傻笑,也跟着畅快地笑起来。
这半年飘飘悠悠的不安,好似都有了归处。
唐荼荼立正,冲他敬了个礼:“队长,欢迎回来。”
第276章
几万元兵被盛朝的火炮追着屁股打,朝着克烈部夺路而逃。
这些巫士见惯了战场,枕着炮声都能睡着,只有几个年纪小的灵童子,听见战火的声音还会怕一怕,偷悄悄地往亭心看――那里边坐的是德高望重的老巫觋,在给圣子讲学。
老巫觋肉身出于乞颜家族,与铁木真同部族,半辈子都活在杀戮中。身后火炮激起滚滚硝烟,簌簌的灰土落了他满头,乞颜巫师眼皮也没眨一下。
“它希噶希苏木,苏卜苏哈……”
口中念出的巫咒似歌,又似吟诵,有奇妙韵律。
乌都脸色煞白,一个字没听进去。
炮弹的落点越来越近,盛朝的骑军不停从硝烟中冲出来,巨大的炮车跟在后头,战鼓声与炮弹轰炸的声音不绝。
他头顶落下一只手。
老巫师抚了抚他的发顶,只觉这孩子头发细软,未来将会护佑整个草原的天神啊,今只是只柔弱的兔子。心念至此,不由得放缓了语气。
“不必回头看。您是长生天的儿子,是我们的神,您若勇敢坚毅,只看着前路,我们的将士将无往不利;您若心头充满恐惧,将士将会溃败而逃。”
译官翻得七零八落,乌都慌乱点点头。
旁边有少年灵童爽朗一笑:“圣子别怕!再有一日咱们就到克烈部了,克烈王与汗王是世交,只要他出兵拦一拦,等速不台大将的精锐赶到了,身后的臭虫就该四散而逃了!”
围坐一圈的巫士都露了点笑,明显是很相信这话。
可身后追兵追得紧,到底是有点扰人,乞颜大巫带着巫士团团坐下,向着身后的战场做法。
拜月圆亭高高立在巫阁顶上,四方请灵幡被大风卷得猎猎作响。乌都在草原呆了一年,各部族的雅言都能听懂几个字,这咒语大抵是弱化敌人的力量、增持元兵勇武之力的意思。
“特噶日阿希苏木……”
――天地神力加于我身,日月为我照明,让水火风给我们的敌人带去厄运。
唱咒的声音低,词句却密,巫铃响个不停。
有那么一瞬间,乌都甚至听到巫铃声中夹杂了一片窃窃私语,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严肃的空茫的,几十条声音低低应和,仿佛当真通上了神灵。
他心头一跳,慌忙回头往身后战场看,他几乎要以为战场上会起狂风,会起沙尘暴,或者白雾什么的,阻碍盛朝骑兵前行。
却什么都没有。
只有几颗黑灰色的小球,蓦地冲破硝烟向他直射而来。乌都睁大眼睛,正奇怪那是什么。
没听出是谁的嘶吼:“圣子快走――!”
他被几只手奋力一推,仰面朝天,从高高的拜月圆亭摔下去,在底下元兵的背上狠狠滚了个来回,被不知哪个兵的手臂横揽入怀。
头上气流搅卷,爆开一片炽烈的白,立时,血水搅着肉沫溅了他满脸。
那是一片迸开的血雨。
乌都双耳遽痛,抱着他的兵被楼阁残骸砸得气绝,马被砸烂了半个身,一个猛子跪到地上。他被从灰土中刨出来,又匆匆被另一个兵抱入怀中,副将面目狰狞地吼着什么,乌都只看到他嘴型在动,一个字也没听着。
巫阁,炸了……
顶上的拜天圆亭被轰成了粉,前一瞬还在冲他说话的巫士全死了。
盛朝的火炮射程二里地,他们追到二里之内了。
元兵悍不畏死地守着他,后军折向,回头阻拦盛朝的追兵,冲上去,又倒下去,一茬又一茬血,在处处生翠的草原上绽开刺目的红。
巫阁毁了,他被抱上马车;马车太慢,他被一个又一个的元兵抓上马,护在怀里逃。
周围的马匹,许多马背上都是空的,那是战死元兵的坐骑,被炮弹里的铁屑冲死了,坐骑全被前军征用。耐力再好的马也不能连着几个时辰驮着人疾奔,要时刻轮换着,叫他这个身份最贵重的小孩逃在大军最前头。
战马训得再好,也经不住接连不断的炮弹轰炸,都发了狂,被元兵死死勒住脖颈,朝着北方撒蹄狂奔。
乌都在身后元兵濒死般的喘息中,抬头望了一眼。
那是草原一碧如洗的天,草甸铺满土丘,格桑梅朵开得正艳。
万千箭矢与弩|枪从背后射来,护着他的元兵一个个死去,乌都脑子里一半的家国爱憎与另一半的人道主义撞成一团烂沙,浓重的血腥味塞满他的口鼻。
可他什么都做不得,只能扯紧马鬃,被天命裹挟着走。
身后的元兵不知是死了,还是换防了,他又被换上另一个士兵的马背。
盛夏的皮革甲藏不住体臭,身后那兵身上的牛羊膻味儿重。乌都被熏得窒了一口气,心口又重重地跳起来,挣扎着要回头去看。
那壮汉一只大掌禁锢住他,低低一笑。
“抖什么?没出息――你老子来了。”
草原上布出去的探子、前哨无数,每日战报十几封,到了克烈部出兵拦截之时,战报的频度甚至高达每日三四十封,马不停蹄地送往上马关。
“殿下所料不错,元兵拼死护圣子,不停加快脚程,逃得飞快。”
“荣将军大捷,率胜州兵千里追杀,斩下两员敌将首级!”
这是大捷。
萨满教乃北元国教,一个能呼风唤雨的大灵童几乎是板上钉钉的大巫了,元兵要保他,势必投鼠忌器,处处受掣肘,只能不断甩下小股骑兵断后,前方大队伍朝着大都方向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