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将一噎,本想说自己没这意思,转念一想:嘿我可不就是这意思嘛,这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
忙拱手认错:“萧将军教训的是。”
嘴上说着不畏不惧,他们行动却谨慎,哨兵早早上了城头,端着千里眼,沿着北城墙站了一排。要是蒙古人趁乱攻来,来的人少就打,人多就跑,进退都得宜。
陆明睿跟个毛头小子似的,兴冲冲地上了城楼,“小将军,这仗咱们怎么守?”
青木案周围摆了好几盏明灯,照得整个望亭辉光熠熠。几个鬓角见白的老先生围着坐了一圈,手头全抓着笔和纸,忙着做最后的准备工作。
“这是……?”
陆明睿刚张嘴要问,看清了其中一位老先生的相貌,立刻明白了。
那是舆图大能裴方圆,工部舆制司郎中,绘的是各省府道与天下图――他曾在德州见过裴家绘运河图,当地的官员会督促漕头将整条河道前后戒严,不允许任何商船客船过路,以保证河流畅通,叫裴家的测距船能匀速驶过整条河道,中途不必为了别的船让道改向。
这几人全是军中的算师,数算一绝,放国子监去当先生都是大材小用了。
陆明睿说话的声音都小了小:“小将军,咱们这回如何守啊?”
太阳已西沉,西方的霞光也渐渐灭了,昏蓝的四野隐约能看见几个巨物的轮廓,那是攻城械。二殿下带着一千攻城兵,整队的速度不慢,已经大致能瞧出阵型了。
江凛收回视线:“你决断罢,指挥权给你。”
陆明睿直瞪眼:“这是我决断的时候吗?你这孩子怎么经不住夸,后晌还好好的,怎么一声不吭就撂挑子?怎么了这是?”
身后几位老先生哼哧哼哧直笑。
江凛一个将近三十的糙老爷们,被他当众落面子落得有点窘迫,无奈说:“我有别的要事,你带兵守城,我得算点东西。”
要带着这群老先生,算逆风、背坡等等条件下的火炮数据,算攻城械的理想效果模型,夜晚自然光、火光、烟尘对各兵种作战视野的影响,实弹演习中的风险控制……
一旦战起,海量的数据会涌进来,几位古代数学家要以人力做电脑的事儿。
他们迟早得加大夜训的比重和难度。
许多将军打仗要随身装着龟甲卜天气,只中意在晴天开战,酷暑天不敢打,严寒天也要避战,夜间更是只巡防、不主攻,因为天黑打仗是兵家大忌。
其实望远镜弥补了肉眼的不足,火炮弥补了天气的缺憾,盛朝远远有比北元更强悍的战场适应能力。
裴老先生乐得看两个小辈斗嘴,笑着问:“小军师打算怎么守?”
陆明睿道:“先以小炮轰壕桥与填壕车,再轰云梯,以弓兵压制攀墙兵……”说了很长一段。
裴老先生笑道:“小军师这说得不是挺好么,晓畅明白,连老朽都能听得懂,还有什么好踌躇的?”
陆明睿神情有些困窘,还是下意识地望向江凛。
陆明睿精学六韬三略,算是纸上谈兵里最佼佼的那一撮人,可因为从没打过实仗,殿下给他拔了个军师将军,却没开司立事,就是看他能不能独展长才、坐稳军中大谋师的意思。
老将多有质疑,陆明睿自己也未必坚定,不论想出什么良计奇谋,总缺了点“用我这计策,此战必胜”的底气。
江凛冷酷说:“你自己决断。败了睡猪圈,胜了,另外送你一套书。”
“……”陆明睿一咬牙:“成交!”
赤城是有护城河的,狭细处也有二十米宽。春分时节冬雪消融,虽然河面还结着冻,可河冰厚度经不住踩,想攻城,必须先拿巨石把河填实了。
他们据着天险与城防守城,实则并不好打,因为南面被轰烂的城墙就是最大的破绽,那头才是防御重心。
酉时正,天边余晖还剩最后一缕,战鼓声轰然敲响。南面的冲杀声汇成了浪,千人行军,踏着鼓点沉甸甸地行来。
以百人为一组,几十名重盾兵结成了坚不可摧的半个弧面,笨重的塔盾比人还要高出一截。这钢铁怪物挪腾很慢,却能挡住泥土弹。
重盾兵要在炮弹冲开的气浪中死死撑在原地,扛住一颗火弹,就能在敌兵填弹的空隙中向前行进几十步。
第244章
小炮填药少,一刻钟能发十炮,只要不把炮膛打得红热,就没有炸膛的风险。
小兵紧张地跟着队伍向前挪,从盾间的缝隙看到外边腾腾的红光,握紧了手中的弓。
沸热的气息直往脸上滚,这火光映得人几乎有了燎发枯卷的错觉,恍神一想,才明白这不是炮轰出来的热浪,这是前后的兵士身子挤在一起的温度。
百人连着巨大的攻城械,全缩在二十面大盾后,这是他们仅有的防护。
所有人都无比真切地认识到,这回是来真的。
混在队伍里的袁焕汗流了一脸。
晌午爷爷抽了他一顿军棍,要家兵捆了他回京。他一刺头脾气要是肯照做,都对不住自己名满皇都的“小霸王”名号,刚出了上马关,又甩开家兵折了回来,混进了第三场军演的队伍中。
身上的盾甲三十斤,从头护到小腿,只有双手和双脚上裹的是皮具。白天的两场军演可都没穿全甲。
手里的弓弦硬劲,他习武多年,掂掂份量就知道这是三石弓,是步兵的常用弓了――白天红蓝四个营用的都是二石,三石弓,满力拉开能把一个无护甲的壮汉射穿。
汗直往眼睛里淌,袁焕使劲眨了眨,没敢抬手去擦,跟着前后的兵齐齐抬脚,百人的队伍似长了一双腿。
行进最快的一组已经到了城墙下,鼓声腾然一变,主将亲卫营凭内力吼出来的声量雄浑:“填壕车与壕桥上前――!”
城内的弓箭陡然间凶悍了一倍,盾兵来不及歇息,全都举盾朝天,防住了那片铺天盖地射来的箭。
一杆箭从盾沿缝隙中飞射而来,戳到他膝甲上,力道重得袁焕眼前一黑,差点把他疼跪下。
――他娘的,真是来真的!
他一时断片,脑袋四肢全跟不上,直到被冰冷刺骨的河水溅了一脸。壕车上几百斤的巨石一块一块往河里砸,薄薄的冰面迸碎,满河的浮冰翻滚。
等填实了这片河,壕桥才能搭在河上。
他们人不多,搭了三组壕桥,就足够后边的人冲进城了。
“呼――吁――!”
城墙上的蓝营兵一声呼哨作提醒,也不知会,巨大的石块已经朝着壕桥砸下来了。
袁焕被身边的小兵推了个趔趄,一片唾沫星子直喷他脸:“发什么愣!没听殿下说吗,此战死生不论!”
“赶紧冲!剑盾兵上前,上头有弓手!”
身边的吼声不绝于耳,和鼓声、金戈声撞在一块,辨不清哪句是谁说的。没人敢像上午那样仰着头破口大骂“你们凭什么往下扔石头”,只埋着头向前冲,怕自己稍有恍惚就成一具尸体了。
兵临城下,围着两面城墙打的攻守战根本用不着兵策,一旦打起来,两方的旗语全跟不上速度,也没有兵顾得上看旗。
力与血的蛮横对撞中,有时甚至连敌我都分不太清,只剩死生二字直挺挺地亘在心口。
袁焕跟着红营兵的脚步匆匆向城楼上爬,只觉自己过往二十年摔过头、断过腿、坠过马,可死亡的阴影从没有哪一次这样浓重过,压得他几乎不能喘息。
这是实弹演习,不计生死真刀真枪的干……
那小子怎么敢?!
正此时,一泄银光朝他劈来,对面兵黄铜的护心镜晃了他的眼。
袁焕咬紧颔骨,多年习武的敏锐叫他瞬间爆发出狼一样的狠厉,回刀格挡,靠一身蛮力撞开那兵,怒而转刀,斩其手腕。
他的刀是家中长辈所赠,削铁如泥提不上,却比军中朴刀精良得多。
刀锋撞到了什么硬物,“锵”的一声,将他的刀撞开了。
那是一片甲,那小兵手腕上覆着甲。
袁焕心头刚一沉,那小兵呆了一瞬,比他还震惊地瞠大一双眼,破口大骂:“你个杂种怎敢拿开刃刀?!将军!将军!这儿有个王八犊子拿开刃刀……”
袁焕一刀背捶他胸口上,把人拍成了一具“尸体”。
他抹了把脸,心里松快了些,跟着众人一起冲破瓮城,朝着主城楼冲。
“杀啊――!”
硝烟伴随热浪席卷了整个南城,搅得风云变色,最后一丝晚霞被灰烟压得不敢露脸,瑟缩着逃进了地平线下。
二十里之外的北元军营听着了动静,蒙哥腾地从军姬怀里翻身而起,盯着南面的战火目光浮动。
“是谁在攻城?”
赤城早破了,北面的长城破了口,南面坚壁被他们几万吨的火药轰成了粉,祭了三座图腾塔,还有谁会攻城?
十几个将官全从各处跑到哨塔上张望,惊疑不定:“盛朝人要夺回赤城?”
“那一座空城,他们夺回去怎么守?”
“蒙哥!会不会是中路主帅攻下了大同,朝着咱们东路攻过来了?”
“不可能!要是大同破了,主帅怎么会不给咱们信儿啊?”
“那还有什么人会攻赤城!盛朝人自己带兵进城就是了,怎还用上火炮?”
其父拖雷留下的家臣沉思道:“速不台大帅一直信奉兵贵神速,择机而攻,兴许是令信还没来得及送过来。”
“蒙哥!再不抢攻就迟了!管他是谁跟谁打呢,过去全收拾了!”
蒙哥目光阴沉,喝了声:“都住口。”
这些日子被盛朝人的天眼盯着,他连探子都布不到那么远去,一旦前哨在上马关的方圆十里内露头,必定有去无回。
没有探子的军队就是失了眼,叫他成了个瞎子,只能在深夜隔着十数里地,听炮火的动静揣摩他们的动向,这真是莫大的耻辱。
可战机不等人……
蒙哥一挥手:“莫日根,你带五千探马赤去探探,别着急攻,缀在远处先摸清盛朝人在干什么。”
莫日根雄赳赳地上了马,喝了声:“愿为大帅马前卒。”带着五千人去了。
他们有最健硕的战马,二十里眨眼便至,离得越近,越觉得惊怔不已。
――到底是几路人马在打?为何城中火炮声不绝,远方还有万人在观望战场。
――中原人起内讧了?将帅兵变了?找了块地方下生死战?
没听说中原人有这风俗啊!
莫日根只觉得自己的脑子要崩溃:长生天在上,这他娘都是谁打谁啊!
今夜月明,哨兵又拿着千里眼,很快看到了元人的踪影,尖利的鸣金号响彻整片战场。
“休战!元人来啦!”
令声如浪潮般在红蓝两营中一浪一浪地传,很快止了战。南面司老将军领着观战的一万余人也飞快整队,分左右两翼,朝着北方的蒙古兵合围而去。
所有的攻城械全停下了,火炮兵立刻转炮口向北,重新填药点火。
“别攻!”江凛喝了一声:“叫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