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最近这几年,一个泉州、一个广州,俩市舶司,每年岁入加起来比北方六省还多――商人勾结,不服官府管束,全成了地头蛇,自立家规门规、行规、会规,叫商规压过了法政,再不分立口岸,迟早有割据之祸。”
“朝廷放出风声,说之后五年会再开两个市舶司,下一个市舶司开在哪儿,十有八九是江浙。”
“江浙这地方自古繁华,自盛唐至今,没因战祸伤过根基,商人富庶,却规行矩步,没泉广那么乱。我就跟你二舅商量,想去江南闯闯。”
唐荼荼分明不知道她口中的“闯闯”是什么样,却还是被这番话说得心血沸腾的,暗暗冒出点主意。
当天晚上心潮澎湃地躺上床,唐荼荼还当自己会认床,谁知沾枕就着了。
遮光的黑帘子,严严实实塞紧架子床每一条间缝,躺在里边分不清时辰,唐荼荼一觉睡醒时,太阳都挂起45度角了。
华姥爷在练八段锦,慢慢悠悠比划着动作。
他姿势韵律足,马步扎得稳健,抻腰时能把俩手掌够到鞋面去。
唐荼荼看得触目惊心,怕他闪了腰,战战兢兢问:“您做这动作合适吗?舒展舒展就行了呀。”
她比划了几个转脖子、胳膊c字绕圈、前踢腿的动作,华姥爷看不上,嚷嚷着:“九十老头才做这。”
老人家不服老,打完一套八段锦,又比划了一套太极。唐荼荼学着他的动作打完两套,自个儿出了一身汗,华姥爷却连脑门都是干的。
“嘿嘿,你这小娃娃身子骨还不如姥爷呢。”
院里的仆役听着声儿都笑。
老头儿颇有些自得,乐颠颠地盘着俩文玩核桃,上街去了。
唐荼荼洗漱完,喝了碗雪耳炖乳鸽,里头的山药和百合都炖烂了,轻抿一口就化在舌尖,放了一点细盐和冰糖,咸与甜滋味儿都淡。
她才喝了一碗,还没尝出鸽子肉是什么味道,华琼便说:“垫垫肚子就行了,一会儿去咱们酒楼里吃。”
唐荼荼立马放下碗,拿茶水漱了口,扎了个清清爽爽的高马尾。
“走吧!”
华琼看了看她身上的衣裳,出门时,家里丫头都拣着簇新的衣裳拿,“你别穿新衣裳,娘给你找身旧袍子吧,那地方油呼啦擦的,糊了衣裳没法洗。”
把旧衣裳搭手臂上,华琼也不叫仆妇跟着,抬脚带着荼荼上街了。
半上午,西市上客人不少了,唐荼荼和华琼并肩走着,她俩步速不一样,总是这个快一脚,那个慢一脚。
迎面走过来的那些女客,不知道是母女还是婆媳,全亲亲热热地挽着手。
唐荼荼偏头看看她娘,装作不经意,把胳膊套进了华琼肘窝里。
华琼笑了声,挂着她往前走。
家宅在里,街市在外,逛街也就没有了逛街的仪式感,就像在街门口遛了个圈,周围铺家热情招呼着“三当家”。
华琼挨着问个好,也不进去,径直往酒楼走,没一刻钟就到了。
果然如她所说,这酒楼地段很好――开店选址,讲究“金头银尾草肚皮”,一条街街头的铺子是最贵的,到了街中间,客流分散严重,流量就不会那么好。
这家酒楼所处的地段更甚街头,是临近十字街口的第二家铺面,人流量极大。拢共三层高,单是外边看着盘面就很宽敞。
唐荼荼仰头望着酒楼招牌上的仨字,一字一字读出来。
“――重、口、味?”
她一言难尽:“这是酒楼招牌?谁起的这名?”
左右两边铺子,一家是胭脂水粉店,叫“画娥眉”,文雅中透着股含羞带怯的温情;右边是一家供力夫卸货后休憩的脚店,虽然三教九流都有,人家的招牌名也是别致的“客来”,耻与“重口味”为伍。
这招牌怎么听怎么不地道,字体也不是正儿八经的楷体宋体字,又扁又圆,丑萌丑萌的。
华琼乐得直笑:“娘自己写的招牌,有趣吧?”
唐荼荼干巴巴随她笑了声。
这么好的地段,路过的客人只扫一眼招牌就走了,没人进来,当真是门可罗雀。
跨过门槛再瞧,楼里的伙计居然还不少,乍看,扫地的、抹灰的、跑堂的、掌柜的,全兢兢业业忙着手头的活。
细瞧,扫地的少年背着一只手,装模作样挥两下笤帚;抹灰的姑娘像画画,拿着湿布子在桌上画了只王八,王八背上写个人名,咕叽咕叽地偷笑。
那是几个比荼荼大一岁半岁、个子已经抽条的姑娘小伙儿。
华琼一进门,四处都传来呼唤声,“姑妈”、“姑妈”地喊她,足足凑过来五个人,七嘴八舌问。
“这是谁呀?”
“姑妈这是领谁过来啦?”
华琼把荼荼推上前,与几个侄儿侄女介绍说:“这是你们妹妹,小字荼荼,‘茶’上加一横那个荼。”
唐荼荼便懂了,这是两位舅舅家的孩子,立马表哥表姐挨个叫过去。
最年长的女孩今年十六,喜眉笑眼地推着华琼往楼上走:“姑妈快上楼,楼上打扫出来啦,昨儿累了一天才拾掇好。”
一边暗搓搓观察着唐荼荼。
她俩一上楼,几个半大孩子便聚到一处絮叨了,头挨着头,叽叽喳喳讨论。
“不是龙凤胎么,怎么跟义山弟弟长得不像?”
“小妹不知道,龙凤胎里蹦不出几对长得像的,都是兄妹、姐弟各长各的。”
“怎么不打声招呼就来了啊,哎呀讨厌,我还没过足掌柜瘾呢!姑妈说话不算数,说好了让我当半个月掌柜的。”
“嘿嘿,你去求求姑妈呗。”
“人家是亲闺女嘛,谁亲谁疏还能把我放前头啊。”
“那你去跟荼荼妹妹商量商量,再当几天掌柜。”
“我不敢……那女孩看着怪凶的,她都不怎么笑,我不敢跟她说话,等中午吧。”
怪凶的唐荼荼楼梯刚上到半截,拐角处的楼梯犄零,她迈错了左右脚,绊了个趔趄。
大堂里空荡荡的没坐人,是有回音的,她耳力又不差,听得一清二楚。
唐荼荼搓了搓自己脸颊,搓出个笑模样来,争取给这群小孩留个好印象,头回见面,不能让娘难堪。
她跟华琼上了二楼,挑了个临窗的地方坐下。
不多会儿,刚才的小掌柜托着菜谱上了楼,像模像样吩咐跑堂的:“三保,快给贵客上茶。”
“来喽!”
一个头发剃成短毛的少年,机灵地哎了声,拿着没拧干的抹布在桌上一划拉,水滴呼啦啦铺开半扇雨帘,全撩华琼袖子上了。
少年直笑:“对不住啊姑妈,我下回好好抹桌。”
说着端上来一壶茶,给二人烫了杯子倒了水。
他头发剃到一寸长,根根直立地炸着毛,华琼气笑了:“你这脑袋怎么回事?”
那少年不好意思地在脑袋上呼噜一把:“近来学堂时兴这个,拿大漆往头发上染几撮红……”
“我爹说要打断我的腿,学什么不好,学红毛鬼。我也不能真让他打,权衡了一下,自己拿剪子剪了……”
红毛鬼说的是北方一个游牧民族,善歌善舞,有几个流动戏班子在京城演出。为了演出效果,他们会穿上奇装异服,再把头发染红,很招少年人喜欢。
华琼哈哈大笑:“你爹的不是,不能接受新鲜事物,回头我说他。”
“别!千万别!”那少年点头哈腰:“姑妈您可行行好吧!我好不容易才出了禁闭,关了半个月了,昨儿才放我出门。”
他一出溜跑下楼了。
那过掌柜瘾的姑娘又欠了欠身:“您大吉,今儿吃点什么呀?”
华琼给她来了场情景扮演:“你们有什么?报报菜名。”
报菜名是专门练口才的,不光厨子,说书的、打快板的都爱背两句。
华家血统强大,几个少年少女长得都很有家族相,眼角眉梢都向上长,不笑也有三分喜庆,稍微带点儿笑,那就特别讨喜了。
这姑娘扎着俩大花辫子,快要垂到后腰去了,眼睛灵动,口齿伶俐。
“咱们这儿有:胡辣汤、螺蛳粉、烤猪排、粉蒸肉、酱烧鸭、香辣毛肚、辣炒螺蛳、肉骨茶……”
不停当地背了一串。
唐荼荼很给面子地啪啪鼓掌:“好!”
她这么给面子,夸得那位二表姐笑个不停,得意地看向华琼。
华琼凉凉出声:“好什么好,顺序不好,你们背菜名背了那么多年,怎么背的?”
二表姐纳闷,望天背了一段:“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噢!”
她恍然一声:“姑妈意思是我得按顺序来,是吧?烤的菜名放一撮,汤品放一撮,不能乱七八糟的。”
说完扭头跑走了:“我再改改去啊――您也不用点菜啦,我全给您上一遍得了,姑妈和妹妹试试菜。”
唐荼荼喝着茶润口,听着楼下乒铃乓啷的热闹,忍不住想。
这才是正儿八经十五六的小孩啊,富养出来的孩子,全身都是一股灵动劲儿,朝气蓬勃活力四射,自己这新瓶装旧酒,再怎么也兑不出这个鲜味儿。
她记得娘说过,大舅的生意主要在山东辽东那一块,做皮货,一年有半年都在辽东;二舅一年跑两趟商,也有六七个月不着家。
这几个孩子的商业启蒙都是华琼手把手教出来的,娘身边能有这样亲近她的一群孩子,真好。
第162章
西市楼型规整,酒楼的布局都是前堂后院,前边堂楼宽敞,后边跨着个“口”字形的四合楼院。
正面作大堂,左右两排楼分隔成一间间的雅间用。后厨全在背人的那一面,临着楼内天井,烟气直往天上涌,所以通风良好。
油锅一响,冷清的酒楼就热闹起来了。
楼下的热闹更甚后厨,刚才打过照面的某个表哥站在楼前吆喝:“开灶啦,开灶啦!客官里边儿请!”
唐荼荼看新鲜,站到楼梯栏杆旁往一楼大堂瞅。
拢共进来五位客人,几个少年招待着,忙得热火朝天。他们热情得过了头,弄得五位客人怪不好意思的,偏巧几个“跑堂”身上的衣裳都是绸面料子,搀着人家胳膊“大叔大婶”地叫。
客人大概以为这是什么贵得吃不起的地儿,还吓跑了两个客人。
唐荼荼笑了半晌,奇怪问:“今儿不上学吗?”
不是休沐日,怎么全在酒楼里聚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