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措辞并不讲究,周围诸人的脸色都不好看了。
韩少卿眼皮跳了跳。
“姑娘的意思是,这毒是专门冲着皇室来的——该中毒的这些人里头,谁没症状,谁就是提前服了解药?谁症状比他应有的症状重,谁就是装出来的?”
唐荼荼谨慎补上一句:“也要分体质,身体虚弱的人可能反应更大,但基本上就是你说的这样了……不过这些别往供状上写,我说得也不一定对,我不负责的噢。”
韩少卿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停下一个和煦的假笑上。
“唐姑娘受累了,还需往这儿摁个手印,上奏圣裁。”
太子拿过这状纸扫了一眼,并无不妥,才徐徐道:“这孩子是叫我带入宫的,头回面圣就吓坏了。槐序,你换几个人名交差去罢。”
韩少卿心领神会地笑了笑,并不多问,在内监与婢子名录中随手挑了几个,誊到供状上了。
他们一行人匆匆离开。
唐荼荼靠着回廊坐下,仰头望着东方升起的那条金弧,这是清早六点的太阳。
直到被朝阳晒得眼睛酸疼,她才眨了眨,又屈伸手指、转转脖子,摸摸皮肤,检查着末梢神经。
她在后世听过各种匪夷所思的化学武器,生怕神经毒素导致什么不可逆的伤害。好在眼睛没事、运动神经正常,思考也敏捷,有轻微的耳鸣,但没影响听力,就是头疼得要命。
身侧忽的响起声音。
“方才,可还漏了什么没说?”
唐荼荼吓一跳:“二殿下怎么还没走?”
他昨夜的衣裳还没换,逢在新陈代谢最快的、少年与青年相接的年纪,一夜没见,下巴上有薄薄一层胡茬冒出来,是浅浅的青色。脸色也不好看,负着一只手站着。
唐荼荼只看他一眼,就知道二殿下那偏头疼也犯了,他额角的筋络都在蹦,颔骨咬得紧实,眼角眉梢结霜挂雪的,绷了一整夜的精神还没松。
这架势像极了兴师问罪,几个婢子瞧得惊心动魄,轻手轻脚退出了院子。
——漏了什么话没说啊……漏了可不少呢。
唐荼荼眼珠一动不动,心思转得飞快。
兄弟阋墙的事不少见,可九殿下一个三岁大的小孩,就算是个早慧的小神童,跟他们也争不到什么,太子不至于对个孩子下手。经此一事,姚妃估计也废了一半。
唐荼荼估量着该不该说。
眼前人极轻地叹了声:“你又想糊弄我。”
他一宿没睡,形容憔悴,嗓子也哑了,听着还怪委屈的……
唐荼荼心一下子软了个稀巴烂,立马把九殿下的事儿坦白了。
“……母妃病了?太医多了?香香?”
晏少昰嚼着这几句童言稚语琢磨。
清早的药刚送过来,唐荼荼捏着鼻子一口灌下去大半碗,味觉复苏,剩下浓稠的药汤底儿,滤得不细,有磨嗓的粗粝感。
她知道药性全在这么几口上,硬是一口一口地咽下去,苦得整张脸都变了形,伸手要去拿水壶,让二殿下给截了。
“不能喝茶,茶解药性。”他把果脯碟子往前推了推,“吃一颗甜甜嘴就行了。”
宫里的小食讲究,果脯上包了一层油纸,唐荼荼手指还是僵的,抖抖索索没剥开这层纸,正打算上牙咬。
下一秒,手里的果脯就让二殿下摸走了,剥了皮,又凑到她嘴边来。
后头是几根玉雕的手指。
唐荼荼张嘴叼了,酸酸甜甜的味儿在嘴里散开,她含糊道了声谢。
“我起初以为香香是个人名,跟我爹跪了一会儿,察觉到自己情绪不对劲,立刻想到了九殿下的用词——那孩子爱说叠字,火火、坐车车,都是叠字,香香应该也一样。”
也确实是先入为主了,前头她就觉得那孩子耳清目明,不像“痴儿”。
痴儿在后世叫小儿痴呆,是智力发育迟缓,连带着影响了语言、运动神经中枢,唐荼荼虽没仔细了解过,却也大概知道“痴呆”是什么样子——目光呆滞、行动僵直、没法沟通。
九殿下虽不怎么说话,可那孩子一整晚的所有行为都有着明确目的性,是要与她接近。
最开始,他用剔蟹钎在桌上划拉、在她手心描摹、还有在烤鸭饼皮上刺字,全是在传信。待唐荼荼看懂了那十个字,满眼惊诧之后,九殿下就不再写了,趴在桌上望望这个、望望那个。
姚妃住在西六宫之一的长春宫。宫里宫外虽只隔了一道门,但出宫开府的皇子就算半个外人了,而后宫是父亲的后院。
晏少昰一般只往皇后和太后那儿走,除非年节时给老太妃们请安,别的时候他四处乱走,保不齐会被安个“失仪”之罪。
他与这九弟只每年年节时见几面,和唐荼荼想得一样。
晏少昰忖道:“小九是父皇的老来子,父皇以前偏宠他,常为小九不言不语忧心。今年小九才开始认字,能写字已是不易——你从他只言片语中揣摩实情,实在心细……”
唐荼荼知道他的意思。
姚妃有间歇的疯症,又是道士唱戏,又是夜夜冒鬼影的,她听一个三岁稚儿写了十个字,还留意到了这十个字里头的信息,及时发现了香的问题,妥妥是立了个大功。
晏少昰:“至于是不是早慧,我跟父皇知会一声罢。”
那就好。唐荼荼尽到了传话之责,将这个不知往哪儿摆的小包袱撂给了他。
她想了想,小心问:“皇后……为什么身体抱恙啊?”
皇家一年就这么几个盛宴,后位空着,实在不好看。
晏少昰徐徐开口:“我母后有眼疾,是早年生常宁时留下的病根。她见不得强光,强光之下会流泪不止,时好时坏的,因皇祖母寿宴硬撑了那么多天,最近又犯起来了。灯烛伤眼,左右是半个家宴,没必要强撑。”
青光眼么?
唐荼荼想了想:“那害人的……是纪贵妃么?”
“不会是她。”晏少昰一口否决:“五弟当时也在殿里,昏了一夜,今早仍然呕吐不止,唇色发青。纪氏再毒,也不会动她这命根子。”
唐荼荼麻利地告了状:“可她一整晚都针对我哎?”
晏少昰瞥她一眼。
这丫头是逮着所有皇室秘辛问,实在逾矩,可他脾气死活冷不下来,只好随了心,掰开了揉碎了给她讲。
“当年,母后是皇爷爷给父皇挑的正妃,可纪氏,才是父皇心头好,她屈居侧妃之位,心有不甘是必然的。只是纪家本家在江苏,满门儒生,翻不出大浪来,这么些年倒也算安分。”
“直到去年,西夏勾结吐蕃土司,当地土司自立称王,率一群马匪屠尽了几个茶马市。当时,纪家长房纪仲容任西宁知州,不费一兵一卒,仅靠挑唆当地几个土知县,哄得吐蕃内斗一片,借机收复了失地,立了大功,封了个西宁侯。”
“他是纪贵妃的嫡长兄。知州一任八年,到后年,纪仲容就要回京了,想是要留任京城了。”
“而小五啊,过完年就十一了,那孩子是被父皇抱在怀里、手把手教着写字念书长大的。”
唐荼荼:“……那我大概懂了。”
十一岁,是个很微妙的年纪了,二殿下又是个爹不疼的。春秋鼎盛的皇上和年轻力壮的太子,这是历朝历代无解的局。
皇上看样子不像是短命,太子二十了,不小了,别的皇帝登临大宝的年纪了,他还是太子,以前只能听政问政,直到上个月皇上才允他参政。
这父子俩咬着权势拉扯,但凡生点什么嫌隙,纪氏就顺风上去了。
——太子至孝,大概也是不得不撑起这个“孝”字来。
晏少昰:“今夜你做出放映机,又冠着我皇兄的名,等这东西真正下放民间,兴许会成为不世之功。纪氏如何不恨你?她撺掇祖母传你入宫,也算是废我皇兄一员大将了。”
荣升“一员大将”的唐荼荼很是惆怅,脑袋又开始疼了。
第148章
宴上的王孙坐了三大排,唐荼荼一个也认不得,如果不是纪贵妃下毒,别的她就想不出了。
她摁着脑袋,一脸苦相,晏少昰心里不得劲:“多想无用。宫宴上伺候的全抓了,一时半会儿还没审出东西来,再审三天,看看能不能撬开嘴罢。”
“……全抓了?”唐荼荼悚然:“怎么审?把可疑的、不可疑的、好的坏的全放一块硬审……熬刑么?”
重阳宴上的宫侍没有一百也有七八十,加上管香的、管礼器的、内务府的,这一下不知得连带多少无辜。
“你们怎么能……”
唐荼荼张嘴想说什么,又一时失语,什么也没说出口。
有罪的受刑不冤枉,没罪的,全看谁命硬能熬得住。
她心里堵得慌,索性避过脸不看他。望着初升的朝阳,又露出昨晚一样的神色来。
就是那种“我受过良好的教育,为什么会来到这种封建落后愚昧无知的鬼地方”的神色。
晏少昰来前还等着她发火——费劲做了个放映机,赏赐还没拿着,差点连人也折进去,她爹哭得涕泗横流,难堪至极,跪在人前求了又求才保下她。
她有理由发发火的,如此情绪平平,反倒叫人不安。
她身上那股精气神儿散了,前阵子言之凿凿说“我请你全家看动画”,说“这放映机有划时代意义”的那个光彩夺目的姑娘不见了。
因为从父皇到他,全让她失望了。
晏少昰不愿往下想,念头一动就拿别的想头盖住了,太医说忧思伤神,他不愿多想,却盖不住。
这一夜,有脱离他掌控的心思破土而出,从殿上看着唐荼荼狼狈应对开始,到遍眼找不着她,再到接到皇嫂的口信,说太医诊她如何如何……
宴上大乱,他有太多事儿要忙,却始终绷着一线。
晏少昰鬼使神差般管不住自己的嘴了,几句话道破所有筹谋。
“眼下,分三头在查——一头是锦衣卫盯着各王府,和京城六大营动向;其二是搜罗宴上宫侍口供,从内务府操办宴会的人开始查,这香牵涉甚广,破案得快,不审不行。”
太子要是在这儿,怕是会一脚踹过来。
晏少昰:“下下策才是查贡香。”
“宫里每日用去的香料不下百斤,皇商贡上来的香品有三十余例,其中单香少,调和香多,里头的辅料药材不止一百种,太多了,要查入库出库时间,找调香师一样一样地试方子,看看是哪种香、哪种辅料里下了毒,是哪家香商贡进来的,起码需要十日,费时又费力。”
所以只能审。
他掰开了揉碎了说,盼着她能听明白这大道理,学着用上位者的眼光想事情,压过私情,知道仁不当政,知道心慈无以治国。
唐荼荼眼睛又回到他身上,关注点却明显偏了:“每天一百斤香?!那群娘娘每天吃的蔬菜都不定有一百斤!”
宴菜她看过了,娘娘们吃的全是做出了花儿的鱼鱼肉肉,吃几口就饱了,蔬菜那全是摆盘用的,就可怜几片。
晏少昰:“不止妃嫔用香。四门、前三殿、后三宫与东西六宫,主殿上的香是不能断的,还有各宫的小佛堂,各家焚香熏衣、香汤沐浴,全是花用。女官和宫婢之中还时兴口嚼沉香、麝香,一开口,吐气如兰。”
“麝香不是雄鹿的那什么么?”
唐荼荼脸皮抽跳一下。
她一怔,有点惊恐地搓了搓自己的脸,怕毒香入脑伤着了自己面部神经,要是成了面瘫也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