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倏地转头看向傅九两,以为他会有什么应变的办法,却对上了九两哥比她还惊悚的脸。
这平时就不怎么扛得起事儿的大兄弟,哆嗦着唇,挤出两字:“快跑……”
唐荼荼一巴掌呼自己脑门上,脑袋里冒出一句再应景不过的俗语。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这回要命了!
宫廷御物交易不能见光,为避人耳目,傅九两的画舫一向停在圃田泽上游,周围的花船很少。
别的船都是正儿八经的花船,弹弹琴唱唱曲儿,搂搂小腰睡睡觉。招妓在时下不违律不犯法,那些花娘埋怨着,却全在官差的喝声中,靠岸去接受检查了。
真违法乱纪的,就傅九两一个。
他一船上存了十几样没来得及销赃的宝贝,全打着“御”字章,都是最近收的,还没来得及倒手,不敢放家里,怕老爹稀里糊涂拿出去显摆。
傅九两急出了一头汗。
百姓报案,说此处窝藏妖教教众,兵马司该先往两岸的青楼中查,不该悄默声地查到河上来。
他今儿出门时也没听着风声,官差临时起意,不可能查得这么准,入圃田泽后直奔他这里。这条河边宝马香车无数,青楼画舫更是无数,怎么就径直来这里了?
——除非是有人要害他,专门报了案,跟兵马司点明了他的位置。
倒卖御物赚得多,一买、一收、一卖,三方利益牵扯,有时也会结仇。还有同行,京城做文玩生意的商人没一万也有八千,多的是同行互相截生意。
电光火石间想通这一遭,傅九两恨声道:“二姑娘别管我,你快跳河跑!”
唐荼荼推开舱门,踢下一只鞋子试了试河水深度,厚底靴沉重,入水就沉下去了,响都没响一声,探不出多深。
她又去看那琴娘,琴娘温柔的眼睛凝视着她,轻轻摇摇头:“奴婢是挂了妓籍的,被问话也没事,奴婢自有脱身之法。”
河中的花船全靠了岸,只余他们一艘,岸边的衙差吼道:“河中那条船怎还不过来!”
定睛一瞧舱门开着,一人正往河水里探脚。衙差警醒,喝道:“大人!他们要逃!”
“取钩锁来!”
内河宽不过五丈,兵士们抛来几条钩锁,眼看着缠上了画舫,要往岸边拖去了。
“吸气——!”唐荼荼想也没想,抓着傅九两跳了河。
“二姑娘!”
傅九两体体面面地活了十来年,这辈子没这么惊悚过,双手双脚乱抓,尖声叫道:“我不会水!我不会水!我……”
洪水淹死了全家人的恐惧,顺着冰凉的湖水攀上他四肢百骸,傅九两几乎连气都没来得及喘上一口,双手双脚就抽搐起来,咕噜咕噜地沉下去了。
岸上的衙差已经跳水来追,水性最好的一个只离她一臂距离,伸手就要擒住她了。
唐荼荼蓦地调转荷包,把队长送她的掌心弩对准了此人。
她摁下机括的那一瞬间,迟疑了一瞬,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
——这不是敌人,这是尽职尽责的兵。
原本对准那小兵心脏的□□立刻折向,对准了他的大臂。肱三头肌肌肉紧实,一根竹签粗的铜箭造不成重伤。
距离仅仅二尺,铜箭被紧绷的机簧回弹之力推出,深深刺进那小兵的大臂。那小兵疼得张开嘴,冰冷的河水呛进胃,立刻惊恐地四肢乱舞。
唐荼荼一脚把他踢上水面,自己带着傅九两往更深处游去。
那小兵忍痛吼道:“大人!大人!那两个贼人朝下游逃了!”
圃田泽一条观光湖,又是借助了山势坡度而成的,文人墨客专门把这条河修得七拐八弯,如蛇盘曲,水道复杂,河上的亭桥楼阁更是一重又一重。
唐荼荼拖着傅九两游了一路,直到火把的光亮和追捕声都远了。
她在肺里的氧气快要耗光前仓促上了岸,把全身骨肉没一袋米重的傅九两往草丛里一扔,按着他做了人工呼吸。
傅九两咳了个声嘶力竭,唐荼荼这才顾上左右晃荡脑袋,倒干净俩耳洞中的积水。
秋风寒冷,冷得她一个劲儿地抖,还要观察着远处的动静。
旁边一路拖后腿的大兄弟捶着草地,鼻涕眼泪流了一脸,哀叫着:“我分明不会水……我洗澡都不敢用浴桶,洗脸都不敢拿深盆!二姑娘拉我跳河!我……”
傅九两忽然瞠大了眼,惊恐至极地瞪着她身后,抬起一根哆哆嗦嗦的手指。
“怎么了?”唐荼荼奇道。
问出口的一瞬间,她背后贴上了一道温热的气息。
她一身湿衣冰凉,秋风也是凉的,身后气息却温热——是个人!
那是一道捏着嗓子的戏腔,透着几分不辨男女的韵味,拖长调子笑了声,慢腾腾地断着句。
“咿呀~~姑娘今儿个怎么落单了?盼你盼了一月,可叫我们好等啊。”
这腔调本勾人,是十个男人听了九个全身发酥的调调。可在大晚上听来奇诡至极,甚至没听到来人的脚步声,唐荼荼低垂的视线余光里就飘来了一抹红裙。
一阵细风袭来,直往唐荼荼后脖领口飘。
装神弄鬼的,什么狗东西!
唐荼荼反应快到了极致,来不及转身,一手肘朝后方杵上去,却只碰到了柔软的酥|胸。
那触感却像一团棉花,假得要命。
——男人?!
唐荼荼惊愕地瞪大眼睛。
身后的人也奇怪地“咦”了声,蛇一样扭身避过,像道影子似的,姿势暧昧地缠在她身后左躲右闪,唐荼荼始终打不着。
“你是谁!”
这男人逗她玩了片刻,轻笑一声:“小小年纪,脾气恁得急。”
话落,一手刀敲在了她后颈。
第165章
不知是他敲得位置偏,还是唐荼荼后颈肉厚,阻了一阻,这一手刀下去,她并没有扎扎实实晕过去,只是一下子失声失聪,后脑勺沉甸甸地往下坠,却始终留着那么一线神智。
她听到那人的说话声,辨不清楚说了什么,有人拖着她上船,力气怪小的,拖得她双脚曳地。
唐荼荼努力撑着眼缝,透过这一线微茫,眼前晕红的光线摇曳,那是挂满了船篷的绛纱灯。
她在飘飘悠悠的晃动中感觉到这几人撑着一只画舫,往圃田泽下游去了。
那不男不女的声音婉转多情,悠悠地哼着一支红楼小调。
“扶画鷁,跃花骢,涌金门外小桥东……行行又入笙歌里,人在枫林第五重。”
婉转的歌声飘入唐荼荼耳中,似一个召她进入深甜梦乡的催眠曲。
渐渐地,人声渐沸,这是到了河水下游了。
圃田泽自北向南流,河道上窄下宽,到了下游折向绕过东市,成蛇曲状侧蚀河岸,便形成了两处内湖,一个成为东市给水湖,另一个湖孕育了乐游原。
戌正,晚上八点多,东市没闭市,乐游原上游客多。
唐荼荼心想:有谱!她聚起最后的两分力气,吹出了一声尖利的口哨。
“吁——”又扯起嗓门高喊:“强——抢——民——女啦!差爷救……”
她心肺功能好,声音中气足,一嗓子亮出去不说震耳发聩吧,也足够两岸还没散去的衙差听到了。
“你!”红衣人没防备,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急忙起身过来补了一手刀。
这下他气急败坏,下了大力气,唐荼荼立刻眼前一黑,软软地倒了下去,彻底不省人事了。
几名影卫听着此声,立刻朝着呼声的方向逼近,一连串红光弹升天,是催促周边人手速速来援的信号;连同搜林的城东兵马司,一大片火光朝此处涌来。
侍女丢了船桨,神色匆匆地探进船舱:“居士,来人了!咱们快走。”
不消她说,玄机居士自己也看得到。
玄机居士气极反笑,瞪着怀里的人,斥了声:“……鬼东西。”
骂人的声音总算不甜蜜了。
二更初,第一重宵禁开始,临着宫墙下的中城十二坊严进严出,过路马车全要搜检。
里坊门楼上的宿卫老远瞧见几匹骏马,横冲直撞地过来了,后边跟了辆跑得快要起飞的马车。
宿卫正惊疑不定,马上人手举令旗喝道:“二殿下府上亲随,速速开门!”
宿卫眯眼去瞧,大吃一惊:这是急讯旗,消息一般是直接送入宫的,哪怕宵禁以后,京城一百零八坊皆可畅通无阻。
于是从城南到兴道坊,往常半个时辰的路,愣是一刻钟跑回来了。
芙兰跪坐在马车上,把唐荼荼抱在怀里,不停地给她揉搓双手和胳膊,始终搓不热。
这丫头急得都快掉眼泪了。
唐荼荼哆哆嗦嗦说:“真的不打紧,我以前练过冬泳的……还有驾车的大哥别着急,跑慢点,万一路上撞着人……”
没人理她,都催命似的往殿下府里赶,还有影卫早一步回去准备大棉袄子,备热水、烧地热了。
接到信儿的时候,晏少昰刚睡下,匆匆披衣而起。
唐荼荼暗恼自己身子太好、脑壳太硬,没有身娇体弱地晕个彻底,她才刚坐上马车,便在芙兰焦急的呼唤声中醒过来了。
这会儿全身湿淋淋的,成了落汤鸡,裹着张毯子保暖,还是被影卫扛进来的,着实不太体面。
见着二殿下,唐荼荼挤出了个苍白的笑,右手从毯子底下钻出来,张开五指举到脑袋边,僵硬地摇了摇。
“嗨,今夜月色不错……我来做个客。”
她头发是散的,结成绺又缠了结,赤着足,两只靴子全在游泳时蹬掉了,怕灌进水去。驻足这么片刻,脚底就聚了一滩水,活像只刚从河里捞上来的水鬼。
晏少昰瞪她三秒,怒道:“来人!传府医!”
……
芙兰跪在堂中,哭丧着脸道:“我真傻,真的,我只想着如何打发走兵马司,疏忽了一瞬,竟没料到这是调虎离山之计。”
“我身上装着府里的腰牌,腰牌还没掏出来,姑娘已经拉着傅公子跳河了。我急忙下水去追,竟追她不上——姑娘带着个人,竟游得比我快,她连手带脚一起扑腾,头深埋在水中,甚至不用出水换气!嗖嗖嗖地就顺着河水游去下游了。”
“奴婢只会狗刨……河道复杂,我没追上姑娘,一晃眼就跟丢了。”说完抽噎两声:“年头儿罚我吧,我明儿就去学游水……”
廿一眼皮抽了抽,目光往右转静候片刻,没等着殿下发落,遂自己吩咐:“下去沐浴更衣罢,明儿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