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臬台大人在席上听下官陈事,忽的问起静海县这半年来在山东大量征买铁材钢材的事,没持皇谕,却以净价(成本价)收走了十万斤精铁,上万斤钢块,是谁准许的?”
就这么几句话,唐荼荼后脊骨都凉了。
工厂一区厂房已经收尾了,二区在建中,期间一切建材采购都是由太子拨款、年掌柜托揽人脉在各地购置的,跟县衙没一点关系,但收货地址无一不是静海县。
其间十几吨建材是从哪买的、怎么运输的,她没有多关注,只知道精铁是从山东运来的,炒钢技术是从河北冀州一个什么地方买的。
太子本事大,手下能人多,建材日夜不停地往山上运,唐荼荼压根没往这些土木铁煤的供应量上操过心。
净价买入……他们是截留了山东今年产出的所有的钢……
是了,市面上哪能买到什么钢?时下的技术是坩埚炒钢,举一省民营官营矿场之力,一年能炒出上万斤钢就是大幸了,这上万斤大约全会收走用作军用,各省火器作都在抓紧研造精钢炮,太子截的是他们的钢。
这买卖甚至没过明面……而眼下,山东的大司法官来问责了。
唐荼荼舔了舔下唇的干纹,心乱如麻。
却听二哥笑了声:“有劳公孙兄传话,父亲不懂这些,钢材一事属我最知情,我这就去给臬台大人递拜帖——晓晓,与公孙兄道个别,你坐车自己回家。”
廿一牵来马,晏少昰利落地翻身上鞍,马撒开四蹄朝着东边去了。
陈事堂中。
唐老爷几乎坐不住,冷汗簌簌地往下流。
堂中不止他一个人,他没那待遇,臬台老大人深谙官场套路,问政不是冷脸责问,是先请吃席、吃饱喝足了再问事,被点名唤来此处的登州官员都没什么胃口,两桌菜没动几筷。
可十几个官都围桌而坐,都尝着了这顿鸿门宴,独独唐老爷是一刻钟前被衙役拘上来的。
虽给了他张椅子坐,这给得还不如不给,让他站到墙角去都比坐在这大堂正中心、被所有人的目光审视着强。
臬台看完邸抄,眯起不太清明的老眼看了看他,道:“唐县令,唤你过来叙叙话,不必着慌。”
唐老爷才在这轻声絮语中松了半口气,便听老大人吐出后半句。
“便先从‘你如何贿买矿场头目’开始说起吧。”
贿买?!
唐老爷惊恐地瞠大了眼,起身就要辩白:“下官……”
他正急得满头大汗,身后有人挟着风大步走来,手在他圆硕的肩膀上一搭。明明也没使多大力,唐老爷却愣是被这只手摁得坐回了椅上。
那青年状似亲热地在他肩头拍了两下,嗓音清朗:“爹,孩儿来迟了。”
唐老爷被这一声陌生的“爹”惊掉了下巴,仓皇惊异中,只觉手心里被塞进来一块凉飕飕的方块。
他借着袖口遮挡一瞅,是一枚小印,用料是很稀罕的豹皮冻寿山石,青灰为底,黄飘顶,颜色看着老气横秋的。
但黄飘顶……
唐老爷赶紧翻面瞧,擦不净的印泥衬得六个篆字鲜红,上书——“文和诰命之宝”。
文和,吾皇年号……诰命宝印,三品以上的大人领着皇命出京时,才会从皇上那儿领着这一枚印啊。
三品京官那是什么官!起码得是各部副首!
唐老爷捏着这枚烫手的印,差点嚎出声来:这又他娘潜伏过来一个哪路的钦差啊!怎么天津城里办案的是钦差,离了津了,问话的是皇差,喊他“爹”的还是个大皇差!他一介草县令何德何能!
而此时另一头。
叁鹰好好地驾着车,忽的急急一声吁,马车里的唐荼荼差点被颠上车顶。
街口的喝声一眨眼冲到了跟前:“行人退避,速速退避!”
那是一列传令兵,血红的背旌高高扬着,从傍晚的街市上驰骋而过。街边小摊被踏翻了好几个,领头兵下摆的血污在马车窗前眼前一闪而过。
叁鹰噌得直起身,眯着眼睛看清了领头兵的装束:“姑娘,是个都头。”
那都头连下马都来不及,扬鞭狠狠一抽县衙门前大鼓,隔着校场的栅栏高喝。
“娘娘岛上大乱,疍民造反了——窃夺供神银三十万两,私藏兵器,挟持道场十几位真人!营中所有巡检速速领兵前去镇压!”
整个蓬莱县热热闹闹的夜,被这一声急报撕破了天。
“哪个狗奴才传的话,竟说这是小事儿?!合着三十万两白银,是他娘丢根葱丢头蒜?”
公孙景逸站在船头,气得怒发冲冠。他开来的海沧船是军船,码头上就这么一艘巨轮起了锚,几百个蓬莱兵全踩着绳梯往船上冲。
“速速去传信给我爹,让他领兵来援。再传话给臬台老大人,有什么话留着改天再问,把唐县令提溜上船来。”
巡检、捕头调度都极快,又临着码头,仅仅半刻钟,便把能容纳六百人的海沧船坐了个满。
公孙景逸脸色阴晴不定。山东是大省,与天津一个直隶州不可等同视之,山东海岸线极长,沿海诸县的户牒法度松得跟筛子似的,‘疍民’大多能落籍,换言之,山东此一省几乎没有疍民。
他能想象得到,岛上造反的疍民必定各个都是天津籍,一路尾随祭海的大船过来的。一旦这些疍民弄死了人,头上没个大官撑着,他则首当其冲。
“——开船!”
公孙景逸猛地回头,正要骂哪个龟王八敢做这主。
唐荼荼站在舵手旁,沉静地望着北边:“得先把兵送上岛。”
第315章
城里无风无雨好天气,海上的浪竟然汹涌。头顶的巨帆被海风刮打出了裂帛声,每一个浪头撞上来,船身都要剧烈地摇一阵,经历再老道的水手都得扶着桩头才能站稳。
“上岛要多久?”唐荼荼问。
舵手答:“风好的时候要三个来时辰,今日风向不对,还得更久些。”
六百蓬莱兵都下了船舱休息,几个都头、巡检分住了艉楼。芙兰上船时已经晚了,敲开几间门,好话说尽,又给人家递了银子,才费劲置换来一间靠角的客房,把姑娘安置进去。
放眼望去,整条巨轮上只有她们两个女人,好在今天是出门参加殡礼的,唐荼荼穿了一身灰黑,尚不算碍眼。
傍晚临时起了锚,伙夫勤杂都没来得及上船,茶饭比来时粗简得多,一盘馒头,一碟咸菜佐粥,粥里撒了一把去年的柴鱼片,漂在碗里的灰也不知是锅灰还是碎鱼渣。
芙兰闭住气把这碗粥灌下了胃,一抬头,看见姑娘还没动筷,点着两盏烛灯,伏在桌上默写铁材钢材实用量。
这表唐荼荼核算过十几遍了,现在手边没有,靠记性也能默写出来。
待写完,唐荼荼端起碗尝了口粥,默默把咬不动的干鱼片拨到了碗边。
芙兰估摸着时辰,站在窗边往后望,南面白浪滚滚,根本没别的大船追上来,殿下就算是得了消息,今夜也赶不过来了。
“唉。”芙兰又一次叹了气,越叹气越发愁:“姑娘真是哪乱往哪跑,回头主子又要说您。”
唐荼荼咽下粥:“我只是奇怪,为什么今天的传令兵是一波又一波?前头来报说事情不大,转眼,县衙却报给提刑司,最后竟又冒出了‘疍民窃夺三十万两白银、挟持人质’的事,几条消息前后差不过两刻钟?岛上的形势变化真快。”
“我知道人穷到根上,什么都做得出来,但那些疍民……骨瘦如柴,温饱尚不能够,哪里买得起兵器?我想不通他们是拿渔网还是鱼叉造反。”
芙兰不是爱动脑的性子,被这几问绕得稀里糊涂,但话拿得很紧。
“总之姑娘上了岛离他们远远的,哪里有争斗咱都要躲着走。我和叁鹰没拦住姑娘上船已经是大错了,总得把姑娘安安全全带回去,您就是擦破一丝油皮,主子也必定要发配我俩扫马厩去。”
她讲得好夸张,唐荼荼笑起来,把几片柴鱼干嚼了又嚼,到底没舍得浪费这口粮食。
她两人住在艉楼边角的房间,一整夜,哨卫队走过的声音不断。唐荼荼迷迷糊糊睁开眼,窗外拢着一片不详的月光。
……
“姑娘,醒醒,要靠岸了。”
唐荼荼一骨碌坐起来,推开窗往外望。
庙岛上的娘娘宫是高祖时建的,至今一百六十余年,香火不断,又因为地处辽东与山东之间,是北方唯一一个建在海岛上、离了岸的娘娘宫,北方沿海几省处处都有娘娘庙,但海民只尊此处为正神宫。
东侧的码头常年清理泥沙,可供大船靠岸。
唐荼荼洗了把脸,脖子上挂了望远镜,把穿了半天的皱皱巴巴的披肩叠成双面,罩头上挡风。
这一裹头,打扮得像谁家小老太太,她踩着船梯往下走,公孙景逸愣是没看见她,最后在一群山东兵里瞅住了最矮的那个,匆匆追了下来。
“茶花儿!你跟紧我,万万不能乱跑。”
“怎么连个接应的也无?这叫我该上哪儿去?”
他絮叨了好几句,却见唐荼荼一门心思只盯着望远镜看。公孙一愣,自个儿觉出了不寻常,止住了话。
庙岛太静了。
传令兵说“疍民造反了”,公孙景逸长这么大,只从书里看过“造反”是什么意思。他以为这么巴掌大的岛,该会打得刀棍乱飞、血肉横流,在船上时就做好了拔刀的准备。
可眼下,岛上微微笼着薄雾,没有争抢,没有喧闹,岸边泊着几百条小渔船,平静得像一个晨曦中未醒的梦。
这是……打完了?
“大人!大人!”
巡岛的小吏骑着马赶来,身后跟着蓬莱县的几个捕头,互相验过牙牌与兵符,立刻招呼人手给他们备马。
“娘娘宫在岛中心,住持和十几位真人都在里头,疍民围着那块地方,我们的人手进不去。晨起时分派几个捕快进去给真人们送了点饭,捕快还被扣下了。”
“他们许你们进去送饭?”
唐荼荼听得更古怪,举起望远镜,朝凤凰山山脚的方向照了照。
这矮山山脚一眼可以望到头,疍民很多,把神宫前的路围住了,远远看,其中一半是青壮,一半是老弱妇孺,小孩儿遍地跑。周边升起一团团的炊烟,大约是在席地生火做饭。
这架势……不像造反,更像是聚众示威。
“我们抓了疍民里的几个头目,审问了半日,消息不知怎么走漏了出去,这群臭咸鬼消息好灵通,光是从昨儿清晨至子夜,竟聚起了几百条疍船,接连不停地闯岛!他们虽没有刀枪,可聚起这么多人壮了胆,竟胁迫衙门放了他们的人。”
“大人您给评评理,我们抓人办案,怎能放走贼人?——那些臭咸鬼竟围住神宫,把真人们全关进里边了。”
小吏开头讲得中肯,后头也越说越恼火了,脚步迈得又重又疾,领着大人们直奔牢房而去。
“我真是……我真是服了这群兵爷爷。”公孙景逸早上没吃上饭,中气都提不起来了。
“我昨夜以为出大事了,半夜我都没敢合眼,我磨完了刀磨匕首,还穿了我爷爷给的护心甲。”公孙越说越郁闷,把二十斤重的甲从脖子上拽下来,“我以为我带这六百兵来平叛的,结果是一群穷疍户领着爹妈儿孙堵了庙门?这是造哪门子的反?”
他嘲完了,瞪旁边捕快:“开门啊,愣着做什么?”
被抓起来的疍民已经关了两天一夜了,小岛上没有牢房,只有杂物院后头有几间废弃不用的草料屋,窗户全都拿木板钉死了,只留了几条透气的缝。
公孙附在窗上往里看,乌漆墨黑的,什么也没看着。
看门的捕快面孔年轻,拿钥匙开门之际提醒道:“大人留心,此人是疍民的头目,名号还挺响当,叫‘阎罗’,脾性也烈,抓他很费了一番事……”
开门后只看了一眼,捕快差点跳起来:“人呢?人呢!叫他跑了?!”
他冲进屋里搜着纸皮烂草,慌慌张张一通踅摸,公孙景逸皱着眉往牢房里走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