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怪,皇家四个皇子,除了五皇子和九皇子年纪尚小,还跟在母妃身边——东宫太子和已经开府的二殿下,帐篷离得皇上的寝帐有百八十丈远,就连各宫随驾的娘娘们,与皇帐间都隔了一重又一重的兵。
至于康王、瑞王几个一字王,离得就更远了。
——防儿子、防兄弟、防妻妾,当皇帝做到这份儿上,也算是半个笑话了。
唐荼荼远远地打量完了,走到近前时,她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影卫与她相熟,点头致意放她和芳草过去了。
第110章
侍卫引着她们到了萧临风的营帐,芳草特上道儿,隔着帐帘站在外头,声音清甜地唤了声:“萧少爷,您在么?奴婢送我家姑娘过来探望,我就在外头守着,有事儿您唤我。”
这话可说得太有水平了。唐荼荼捂了捂脑门。
“姑娘进去罢,一刻钟,我数着呢,到时候击掌为数。”
芳草笑盈盈地目送她进去了。这丫头不知怎的,胆儿大,一群差爷莫名其妙盯着她,芳草也不怵,坦然地回望过去。
她是大姑娘了,唇红齿白眼儿媚的,倒把一群年不过二十的小兵盯得红了脸,别开了视线。
唐荼荼掀帘就进。江凛正侧着身萎在榻上,胸前刚上完药,治跌打损伤的药油味道难闻,天儿又热,一沾皮肉就化开了,他怕油糊了衣裳,袒着上身。
两人都没有“你看我一眼就要寻死觅活”的大防意识,见荼荼来了,江凛不紧不慢地起身披了件衣裳,拢了拢。
“别忙。”唐荼荼凑过身:“我看看。”
他胸口和肩膀处的淤青已经扩散开了,肿起了一片,得亏那孙校尉没下黑手,打人没打脸,不然他这白白净净一张脸怕是没法儿看了。
唐荼荼板起脸,在人家的地盘上又不敢大声埋怨,咕哝着:“殿下让你上你就上,自己没点儿数啊。”
她扒着他衣领子瞧得认真,江凛倒有点窘迫了:“一时心痒,想上去试试手。”
为掩饰尴尬,他直起身,去给唐荼荼倒了杯半温不凉的茶,却不是手指捏着杯沿端过来的,而是掌心托着底儿捧过来的。
唐荼荼眼尖:“你手怎么了?”
江凛:“小事儿。”
他躲得快,唐荼荼眼疾手快抓过来,尽管她抓的是腕子,江凛还是疼得脸色白了一白。
他手腕是肿的,这也罢了,体术异能者太依赖于拳脚,挫伤肿胀都是常事儿。可他十根掌指关节也全肿了,肿得通红发亮,大帐里光线暗,瞧不清楚,差点就被他糊弄过去了。
“真没事儿。”江凛手指想蜷缩起来躲她看,却没缩起来,分明是疼得屈伸也不能了。
唐荼荼火了:“到底怎么了!”
江凛瞒她不过,慢吞吞说:“脱臼了,刚复位。”
“你自己复位的?”
江凛:“脱臼不是骨折,复位挺简单的。”
唐荼荼眼神光暗下来,火儿在胸腔里滚了三滚,没憋住,她扭身从帘窗上瞧了瞧,芳草站得挺远。
“你是不是脑子里长草啊!”唐荼荼张嘴就骂。
“我知道你着急出名!我不着急吗?!还轻描淡写一句‘脱臼挺简单的’,但凡筋骨受点伤,都是不可逆转的伤,周围的肌肉肌腱韧带全会损伤,关节囊松弛了,以后动一下脱臼一下,还能好吗?!”
“这时候谁他娘能给你整复健,你才十四,你骨头成型了吗!你以为你还是上辈子的骨强度吗!你用着别人的身体,能不能对人家负点责,你把萧临风一双手弄折了,他不得跟你拼命?!”
江凛硬生生个汉子,被她骂得竟缩了缩头,低声道:“……我算过了,今儿初十,到十六那天萧临风出来,伤就差不多养好了,光我疼,疼不到他身上……”
唐荼荼反唇相讥:“你还挺英雄啊。”
江凛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垂着脑袋单方面挨骂。
他不吭声了,唐荼荼也泄了力似的偃旗息鼓了,两人并肩坐在矮塌上,都生出点不见前路的茫然。
一个小兵,一个小丫头,找人先得出名,队长想出名就得拼死拼活去,他只有参军做武将这么一条路;
自己倒是能厚着脸皮、蹭着娘的顺风车赚钱,却也是从零开始,没天赋没觉悟,照旧是一条望不着头的路……
唐荼荼摸摸自己脸,她要是穿到个大美人身上,名声传扬的速度可能都比自己赚银子的速度快。
“慢慢来吧。”唐荼荼拍拍他的小臂,眼神温软起来。
“他们未必过得比咱们差,大家各有各的本事,也必定会各有各的精彩。哪怕慢一点,十年后才得以重逢,到时候每人都闯出了一方天地,汇集起资源来就能成就事业,不也挺好么?”
两人干坐着,也不出声,外边有人掀起大帐,定睛瞧见了他们俩。
廿一顿住了步,低咳一声,放下了帘帐。
晏少昰在他身后半步,正要进去,帘帐擦着膝头放下来了。他奇道:“怎么了?”
廿一含糊道:“二姑娘在呢。”
手还搭在萧举人胳膊上,一个垂着头欲拒还迎,一个红着脸含羞带怯——后边这句廿一没说。
等了片刻,廿一才重新掀帘。
晏少昰踱着步子进来,不动声色地扫了他两人一眼,瞧他两人都挺从容坦荡,不像是刚柔情蜜意过的。
晏少昰蹙着的眉头堪堪展平,可心里还是有点道不明的不愉。
“人来人往的,你往这一群兵的帐篷里钻,叫别人看见了,名声还要不要?”
唐荼荼被他训得不太高兴,暗戳戳呛他:“这么严格吗?刚才我走过湖边的时候,还看到有小公子和小姑娘牵着手的。天没黑呢,我还打开窗帘子了,就是为避嫌。”
她还头头是道的,晏少昰眉头松不开了,拿着一沓信封模样的物事,往小桌上一落,“看看罢,在北元的探子传回来的军报。”
这一沓军报都有火漆糊口,是拆开过的,他提前看过了。
唐荼荼拆开顶上的一封,惊讶:“怎么是诗?”
军帐里头是粗茶,江凛得了礼贤下士的待遇,却也只是个初级“下士”,他这儿的吃用没太精贵,比寻常兵士只好上一档。
晏少昰端着杯粗茶,都能喝出明前紫笋的韵致来。
听唐荼荼这么问,他眼也不抬:“这是离合诗,取每句句尾和句头,首尾相续为一字,是为密信——藏得最深的探子都在敌营中,传信是要命的事儿,也怕中途被人拦截,便会写成离合诗。”
唐荼荼又被自己是个文盲的事实打击到了。
她把两封诗句密信换给江凛,等着队长翻译,自己默默拿起别的几封信挨着字儿地读,权当识文认字。
这几封信就要了然多了,是边城几座关隘所记录的蒙军动向。这三月来,蒙军养精蓄锐,打过一回民屯,劫掠过几拨汉人商队,没与边军开战。
至于密信,江凛占着萧临风的身,还是得了许多便宜的,起码在文化程度上,他能碾压当世绝大多数人了。
头一首诗写的是——
何人果妙丹青手,它年看诵少陵诗。
白杨叶上三更雨,田间独并碧玲珑。
一声啼鸟应空山,朋来嘉客坐间盈。
……
全诗总共一十六句,乍看,里头说了诗说了画,有花有鸟田间景色很美,请了一群朋友一块吃喝玩乐美滋滋,前后景与情还挺得宜。
江凛摸了根炭笔,他手指蜷不得,捏着笔根在桌上写写画画,没一会儿解出来了,耐心给唐荼荼讲。
“每两句,前一句取句尾,后一句取句头——‘手’与‘它’,合并为‘拕’;之后的‘三更雨’和‘田间’,合字为‘雷’;山与朋,是一个‘崩’字。”
唐荼荼一半心思听着,分出一点神瞅了瞅二殿下。
他既然都把信看完了,拿过来了,分明已经知道里头讲的是什么,直接议事才方便,却还让江凛费这工夫破译。
这分明是在不露痕迹地教他们离合密诗的写法,还不明说。
啧,这人。
江凛总算翻译完了:“北元监国拕雷在元大都暴毙,后一句请示要不要阻拦其长子继承拕雷部族。”
晏少昰总算喝完了那涩口的茶,点头:“这是上月月中送出来的信儿,今晨刚传过来。关外形势复杂,没有明面儿的军驿,探子都是伪伏于汉民之中的,传信太慢了。”
“他们的使臣大概是比咱们早几日得了信儿,才敢在校场上作乱。”
唐荼荼“噢”一声,仅有的一点点政治敏感度只够她判断出:“是要和蒙古打仗了么?”
江凛不仅通读古今兵法,他背过的古代战争史足有十几本,忍不住提醒:“拖雷是成吉思汗的第四子,手下掌着蒙古八成的兵,他死在监国任上,当今的北元皇帝窝阔台就没了掣肘,会一统各部族的军政。”
“拖雷的长子蒙哥,将会在十几年后继承蒙古汗位,死前离攻灭整个南宋只差一步——蒙哥还有一个亲四弟,叫忽必烈。”
“谁?!”唐荼荼悚然一惊。
朝代合上了!
她在江凛沉重的目光中,意识到了这条时间轴。
过往几百年间的穿越者延续了中唐之后的繁华,又以兴朝和盛朝这两朝,合力将历史的车轴推偏了正史,成就了又一个炜煌盛世。
强军御边,叫北元始终斟酌着不敢南下——可历史终究还是走到这一步了么?
唐荼荼扶着塌脚坐下,喃喃道:“难怪他们敢……”
敢在校场上当着盛朝将士的面杀人,这是成心寻衅滋事的。
晏少昰瞧不懂他们的神色,思量片刻:“你说的这蒙哥、忽必烈,倒是听过,不过是两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人,怎么值得你二人如此忌惮?”
因为,这算是后世中国人必须知道的十大历史人物了……
唐荼荼和江凛对视一眼,她自个儿心细,换了个更好理解的说法:“殿下知道秦皇汉武唐太宗吧?”
晏少昰:“自然。”
“在我们那个时空的历史上。”唐荼荼伸出手比划,先比了一个苹果大小的圆:“秦朝版图这么大。”
她往大比划了一圈,成了一个小西瓜,“汉唐版图差不多是这么大。”
秦朝版图大约是长江黄河中下游,汉朝之后攻下西域,盛唐时曾冲开了北疆的突厥,后又因突厥叛乱,遗憾失了那片土地。
之后,唐荼荼把双臂大展开,展到不能再展的长度,做了一个几乎算是滑稽的老母鸡展翅姿势。
她将一大片空气全部圈入怀中,说:“蒙古的版图是这样的。”
晏少昰愕呆。
江凛补充道:“跋山涉海,凡铁蹄能到之处,全是蒙古汗国——所过之处皆夷城诛族,要是弃城卸甲投降的,侥幸还能活命,凡是死守城门的,耽误了蒙军的战程,破城后都要杀得一个不留。”
“南宋末年汉民一亿,至元初,汉民不足千万,十不余一,其中一半死于饥荒战乱,一半死在蒙军屠杀中。”
几千万,晏少昰对这个数字已经没有概念了,可“十不余一”,还是叫他瞳孔缩了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