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川田国昭厌恶地用手捂住鼻子,闷声闷气地命令,“你去换件衣服,顺便让卫生员处理一下伤口。刚才的事情,不是你的错!”
“谢太君,谢太君!”杨耀祖如蒙大赦,千恩万谢地找地方换裤子去了。川田国昭被尿骚味熏得直犯恶心,强压住呕吐的**,向身边一名鬼子低级军官下令,“加藤,你带一个小分队的帝国士兵,和一个连的皇协军,徒步去搜索一下,我估计八路军已经撤到其他地方去了。但是最好仔细些,尽量做到万无一失!”
“哈伊!”被点了将的鬼子军曹大声答应,迅速召集起一伙关东军士兵,押起伪军走狗,战战兢兢向刚才杨耀祖遭到打击的地方搜了过去。前车之鉴未远,他们做得格外小心翼翼。手电光尽量压在草尖上,刺刀也贴着地面往前画。如此仔仔细细翻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又才草丛中找出了十来枚已经拉开了弦,将引火线系在蒿草根部充当诡雷的手榴弹。但是土八路的踪影,却是一个也没遇见。
“他不会一直想用这种招数跟我纠缠吧!!”当消息传回车队当中,不知道为何,川田国昭非但脸上没露出高兴之色,反倒将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接二连三的打击虽然都不是很大,却令他忧心忡忡。如此无聊郁闷的烂仗,他以前从来没打过。如此不按规矩出牌的对手,他以前也从没遇到过。甭说当年的东北军做不到如此难缠,就连以顽强而闻名的抗联,都不像眼前的敌人这样难对付。简直是奇招迭出,并且每一招都恰恰打在了自己这边的疏漏之处。
“好在红胡子无法给他提供更多的支持!”轻轻地抹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川田国昭在担忧之余,还有几分庆幸。隐藏在黑暗中等待捕捉新战机的对手,肯定是一名非常擅于学习,又非常果断的老兵。说不定此人以前就有过跟大日本皇军周旋的经验。若不是游击队给他提供不了足够施展空间,草原上也支撑不起数千大军,此人可能比现在还要难对付。至少,能有跟自己面对面堂堂正正地一决雌雄!
“川田君,咱们在这里耽搁的时间恐怕太长了!”见川田国昭迟迟不发出新的命令,儿玉末次中佐走上前,低声催促。陌生而又昏暗的环境,令儿玉末次的心情也受到很大影响。总觉得车队不远处的那一团团黑乎乎的开满米粒大小花的干枝梅丛后,可能隐藏着更多风险。并且车队每在原地多停留一分钟,风险就加深一分。
“咱们的对手可能在前面布置了更多的陷阱!”川田国昭点点头,用叹息般的语调解释,“这种虽然无聊,但对咱们的士气影响很大,必须采取一些针对性措施!”
“更多陷阱?!”儿玉末次心里打了个哆嗦,满脸难以置信。“他到底想干什么?这种战术即便持续一整夜,又能伤到几个人?况且他们那边,也不是每次都一点损失都没有?!”
“拼消耗,他们当然不是对手!”川田国昭咧了一下嘴巴,笑容看上去非常苦涩,“可如果他怀着将手下士兵拼光的决心,足够令咱们无法及时赶到目的地!我怀疑他和白天指挥骑兵将警戒旅一举凿穿的,是同一个人。这个对手目的很明确,就是要不惜任何代价拖延时间。白天时如此,今夜还是如此。”
“我也严重怀疑指挥者是同一个人!”白川四郎也在一大堆鬼子兵的团团包裹中走过来,低声附和。“下午行军时我去收容伤员的汽车上,看望了一下那几名被俘的白俄人。据他们说,下午那支骑兵的最高长官是入云龙,但入云龙在指挥作战时,却习惯于听从张胖子的意见!”
“呐呢?!张胖子?土八路的最高长官绰号不是叫红胡子么?怎么又冒出一个姓张的胖子来!”儿玉末次初来乍到,对敌情不熟。听川田国昭和白川四郎两个说得郑重,忍不住皱着眉头追问。
“张胖子是去年红胡子无意间救下的一个刺客,据说可能做过国民革命军的少校或者中校。但此人身上有很多地方与这个传说互相矛盾,特别是在年龄方面,据我们掌握到的情报,此人今年应该不到,或者刚刚满二十岁。”念在儿玉末次一直对自己非常尊敬的份上,白川四郎想了想,很耐心地向对方解释。
“不到二十岁的中校,他父亲是某个中**方的某个巨头么?”儿玉末次微微一愣,迅速点出了白川四郎话语里的荒唐之处。虽然在大日本帝国陆军里边,也非常看重家族和传承。可想拿到佐一级军衔的要么是大学毕业,要么在军中取得过确实骄人的战绩。这两个条件中的任何一条,二十岁之前都不可能完成。哪怕是高松宫宣仁亲王也不行!(注1)
“不大清楚,我们手中关于他的情报实在有限。特高课也不会把宝贵精力浪费在对一个土八路地方军队干部的调查上。”白川四郎苦笑着摇头,脸上的表情很是无奈。
这大半年多来,他和川田国昭二人可是没少花时间研究自己的对手。然而所取得的收获却非常差强人意。即便通过安插在晋绥军中的内线,也没收获到太多东西。而主动往游击队中安插奸细,则无异于白日做梦。且不说以喇嘛沟一带稀薄的人口和闭塞的环境,令安插过去的人很难证明他自己的身份。即便侥幸能混过游击队的征兵初选,接下来训练的艰苦,也足以把奸细活活给吓跑。
“今天下午抓到的中国俘虏呢,我记得不是有一名受了重伤的游击队员,被警备旅从尸体堆中给翻出来了么?咱们一边走一边审讯他,不信他能挺得住皇军的酷刑!”儿玉末次受到的打击少,思维相对活跃。很快,就想到另外一个高明主意。
“已经自杀了!”白川四郎摇摇头,脸上的笑容愈发苦涩。骑兵作战的残酷性远超步兵,在两军相对策马对冲时,只要从坐骑上落下来,基本就没有生存的可能。即便身子骨如白俄人一般结实,通常情况下也会被己方和敌军的战马活活踩成肉饼,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处完整的地方。
今天下午是因为警备旅的表现太差劲儿,才使得受伤落马的游击队员中,出现了四名幸存者。其中有三名都是骨骼粗壮的白俄,只有一名是正规的土八路骑兵。接到警备旅的汇报后,白川四郎如获至宝。亲自跑到收容伤员的汽车上蹲了整整一个下午,试图从受伤的俘虏嘴里掏出些新鲜东西。令他失望的是,三名白俄俘虏虽然意志不怎么坚定,对游击队的内部情况了解却少得可怜。只知道自己的少东家列昂对红胡子佩服的死心塌地,甚至已经递交的申请,要求加入中国籍和中国**。其余则两眼一抹黑。而那名真正的土八路起初一言不发,闭目等死。后来发现白川四郎居然在打他的主意,干脆趁着医护兵试图给他缝合肚子上的伤口的时候,一把扯断了他自己的肠子。
肠子断掉后会多痛,白川四郎不敢想象。但是他却清楚地看到了那名土八路脸上的决绝!那是一张标准的中国北方农民面孔,标准到脱下军装就会被当普通百姓,拿起锄头就能耪地。但是在他将半截肠子掷向自己的那一刻,白川四郎竟然在那张扭曲变形的农民面孔周围看到了一团如同佛陀般绚丽的光华。
霎那绚丽过后,便是永恒。广袤的草原上,干枝梅一团团一簇簇,只要开放,就永不凋零!
注1:高松宫宣仁亲王,日本天皇的弟弟,1925年出任海军少尉,后完成高等专科和大学教育,于1937年升为少佐。
第五章 赤子 (十一 上)
“疯子!”儿玉末次不甘心地唾骂。虽然是第一次接触黑石游击队,但后者在很多方面的表现都颠覆了他先前对中**人的认知。
按照关东军内部流行的说法,所谓土八路游击队,就是一群被**给洗了脑的农民。非但装备、训练度和奇差,作战意志也不怎么顽强。遇到大日本帝国的正规部队通常都是一击而走,很少做长时间纠缠。(注1)
但是今天,儿玉末次遇到的黑石游击队却完全不像同伴们描述得那样孱弱。论武器,他们几乎每人手里都有一边哥萨克马刀和一支坂本式步枪;论训练,他们于高速机动中改变阵形的本事,令警备旅中的帝国骑兵教官都钦佩不已;论作战意志,他们在人数不到这边的二十分之一,并且伤亡已经远远过半的情况下,依旧不肯主动退走。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地纠缠上来,不拖住川田大队的脚步绝不罢休!
这到底还是不是游击队?他们把性命置之度外,图的又是什么?到底是谁一手打造了这支骄傲的骑兵?!像这样把骄傲写进了骨子里的军队,**手里到底还有多少?!一个个问题盘旋于儿玉末次的耳畔和脑海,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令他越想越烦躁,越想越觉得灵魂空荡荡的,仿佛一片风中的枯叶般无所皈依!
“的确很疯狂!”川田国昭点点头,对儿玉末次的评价表示赞同。“所以我刚才在想,如果对手继续纠缠不清的话,这次讨伐行动的目标,是不是再做一些调整!”
“川田君是说.......?”作战参谋白川四郎被吓了一跳,直勾勾地看着川田国昭,满脸惊诧。
“刚才两场袭击,总共耽搁了咱们一个小时零二十分钟!”在他惊诧的目光中,川田国昭脸上慢慢露出了几分果决,“这里的地形很古怪,如果敌人像刚才那样利用熟悉地形的优势继续给咱们制造麻烦,恐怕车队很难在天明之前抵达喇嘛沟。换句话说,从现在起,咱们这次讨伐行动已经可以宣告失败了!”
“川田君这是什么意思?!”儿玉末次也被吓了一跳,皱着眉头大声抗议,“你是整个讨伐部队的最高指挥官,怎么能带头说这种丧气话?!甭说红胡子未必能赶在咱们抵达之前回到游击队的老营,组织周围的人撤离。即便他能及时赶回去在天明之前撤退,只要咱们驾着汽车紧追不舍,战马的冲刺速度虽然快,长途奔跑的耐力却远不如汽车轮子!况且在帝**人的词典里头......”
“这只是一种不成熟想法,所以才要征求你和白川君的意见!”川田国昭摆摆手,不耐烦地打断了儿玉末次的指责,“如果不能将红胡子和他麾下的骑兵一举全歼的话,我在想,咱们到底该把重点放在哪一头?!下午那支骑兵的指挥者对帝国事业的威胁性,可能丝毫不亚于红胡子。而今夜的袭扰战组织者如果还是他,那他的危险性恐怕还要远远超过红胡子!!”
“这个.......”儿玉末次愣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赞成川田国昭的想法。下午那支骑兵的确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然而他奉关东军总部的命令前来讨伐的目标,却是红胡子,而不是什么入云龙,张胖子这两个无名小辈。如果在追杀两个排不上号的小字辈之时,让红胡子趁机逃走了,这次行动所能获取的功劳可能就要大大打一个折扣。
“我觉得还是做两手准备的好!”尽管心里头非常佩服川田国昭的果断,白川四郎还是谨慎地选择了骑墙。这次讨伐行动是上报了关东军总部的,也得到了总部的全力支持。如果中途变更了讨伐对象,恐怕很难令总部那边满意。那些整天坐在办公室里的参谋们,可不会像川田国昭本人那样清楚黑石游击队的具体情况。更不会理睬谁是入云龙,谁又是张胖子。他们只管这次行动达没达到预期目标,最后交上的照片中,尸体是不是红胡子本人。换句话说,哪怕川田国昭这次将黑石游击队的骨干全部杀光了,只要跑掉了红胡子,在关东军总部那边看来,这次行动就算彻底失败。所有计划制定和执行者,包括他这个作战参谋,都难逃一顿斥责!
“那你说咱们该怎样做两手准备!?有什么办法能够万无一失么?!”没从白川四郎嘴里得到预想的答案,川田国昭隐隐感觉有一点儿失望,看了自己的高参一眼,皱着眉头追问。
“没有?”白川四郎坦诚地回应,“但是,咱们可以让总部那边,看到咱们的努力!我的想法是,接下来,咱们把行动计划一分为二。先尽量往游击队的老营赶,如果两个小时之内,还没摆脱眼前这群偷袭者的话。就像川田君先前设想的那样,果断变更讨伐目标,先全歼了这群偷袭者,砍掉红胡子一只臂膀!”
这倒是个切实可行的方案,至少,它既照顾到了儿玉末次和关东军总部那边的想法,又对川田国昭刚才的选择给予了一定程度上的支持。川田国昭闻听之后,先是皱着眉头琢磨了一番,随即将支在军官刀的上手狠狠向下一按,大声说道:“就按你说的办。反正咱们得先让偷袭者主动把自己暴露出来!!白川君,一会儿你代替石兰斌少将,去指挥他的警备旅,负责在头前替车队开路。儿玉君,你带令;领你的中队,驾车跟在警备旅之后。负责拔除沿途一切可疑目标,并且监督警备旅的行为。如果发现有人临阵畏缩,就直接执行战场纪律!我带着田大队跟在最后,随时为你们两个提供支援!”
“哈伊!”白川四郎和儿玉末次挺直身体敬了个礼,领命而去。目送二人的背影融入各自负责的队伍,川田国昭长长地吐了一口浊气,也转身跳上了自己的指挥车。
三支临时捏在一起的部队陆续开始了行动,伪警备旅骑着战马走在最前,武装到牙齿的儿玉中队居中,人数规模最为庞大的川田大队拖后。在照明弹和手电筒的帮助下,迤逦向西开去。
才走了不到一百米远,士气和体力都濒临崩溃边缘的伪警备旅就又停住了脚步。几名走在队伍最前方的伪军们扯开嗓子,大声叫嚷:“埋伏,正前方有埋伏。我看到了,正前方有埋伏!”
“在哪?!”临时负责指挥警备旅的白川四郎闻听,立刻做出了应对决定,“小田,让你的人换照明弹,每次五发,三波轮射!”
“是!”负责保护白川四郎的鬼子军曹小田敬二答应一声,立刻组织麾下的小分队成员换上了照明弹。“刷!”“刷!”“刷!”三轮齐射,将队伍正前方五百米范围内的半圆形区域,照得像白昼一般明亮。
的确有埋伏,距离警备旅两百米三、四十左右的位置,横着一条非常标准的步兵战壕。不算太长,但挖得极其专业,一看,就是出自百战老兵之手。在战壕的左侧一百米位置,还有一片长满了芦苇的水塘,不知道有多大面积,边缘处已经超出了照明弹的工作范围,暂时无法准确估测。战壕的右侧,也就是车队左侧的方向,大约三四百米的位置,则是那条该死的流花河,同样是绿苇苍苍,无法通过简易的战场照明手段来判断宽窄和深浅。
“该死!”白川四郎低低骂了一声,脸上浮现了几丝凝重。黑石寨一带的地图,他曾经反复看过许多遍,自认为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然而那份凝聚了特务和汉奸们无数心血的军用地图上,却没告诉他,流花河畔的具体地形有如此复杂。派遣警备旅从敌军左侧包抄是不现实的,那样做很可能让皇协军向先前那样,一头扎进河水里,稀里糊涂地就变成一群尸体。而取道敌军右侧迂回,则需要考虑水塘附近的淤泥情况和战壕里的冷枪。以皇协军们目前的士气状态,恐怕同样在没达到指定位置前,就彻底失去战斗力。
“怎么回事,土八路真的又出现了?!”还没等白川四郎想出对策,儿玉末次已经骑着一匹从伪军手里抢来的骏马,凑到了他的跟前。
“你看!咱们先前的判断是正确的,偷袭者果然在前方布置了新的埋伏!”借着最后一轮照明弹的余光,白川四郎向前指了指,低声介绍。
“战壕挖得很专业么?我还以为他就会打冷枪呢!”儿玉末次迅速向前扫了两眼,脸上露出几分桀骜,“不过就这么短一条战壕,恐怕起不到什么作用。你让警备旅冲过去就是,我的人跟在警备旅后面冲第二波!”
“也好!”既然两翼包抄很危险,干脆直接正面强攻。反正警备旅的规模足够庞大,即便拿人命填,也能把远处那道战壕给填满。想到这,白川四郎迅速拔出指挥刀,“杨团长,你带领一团前进,二十分钟之内,必须将前方的阻碍彻底荡清!儿玉中队,会为你们提供必要的支援!”
“哈,哈伊!”脑袋被包得像具木乃伊般的伪团长杨耀祖大声答应,心里同时把白川四郎的祖宗八代骂了个遍。“缺德的小鬼子,老子上辈子嫖了你奶奶没付钱么?居然这样轻贱老子!黑灯瞎火的去攻战壕,你有本事自己先上?还二十分钟之内,二十分钟之内,能把草丛里的‘诡雷’都清理干净么?!”
骂归骂,他却不敢临阵抗命。硬着头皮从警备旅一团中拼凑出两个营,大约三百五十人的“精锐”,用手枪逼着向前压去。(注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