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循窝在皇帝怀里,擦着眼睛,鼻音浓浓的,迫不及待地道,“大哥快把他们抓起来!狠狠地罚!”
皇帝一听,和柳知恩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个人眼里都有点笑意:是被徐循给逗乐的。
他挥了挥手,内侍们便知趣地退出了屋子,皇帝这会儿有闲暇,他决定亲自教养教养他的庄妃。“傻孩子,多大的事,难道我还会因此误会你了不成?快别哭了。”
徐循冤啊,这回她真的不是因为害怕哭的,“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我好好的人,名声都被他们给糟践了!”
皇帝又笑了,“说什么呢,多大的事,哪里就到这份上了。这又没出人命,又没谋反的,谈得上糟蹋名声么。”
他还埋怨柳知恩呢,“他就不该告诉你,倒是惹起你的心事了。”
见徐循眼睛瞪得溜圆,他便慢慢地给徐循说理,“三教九流,任何一桩生意,只要守了行规,不犯国法,那就是人人都可以去做的。开青楼难道不要买人进来?这皮肉钱虽然不体面,可却是极丰厚的。你们家不开,自有别人家开,既然如此,你们家为什么不开呢?”
徐循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呆呆地听皇帝继续说,“至于这买地,刚才柳知恩不也说了,都是按市价一半去买的,也不算是太黑心了。这种事现在根本都管不过来,内阁诸大臣,个个夸出去都是贤臣,个个背后都有几百顷的良田。有投效过来的是不假,可那些连成一片的田地,难道一开始就是那样的?中间都少不得仗势压人的,大家睁只眼闭只眼吧。就这点事,只要不出人命,御史台都懒得往上报……”
说实话,皇帝心里也是有点负气的:这种事你们大臣干得,我这边的外戚就干不得?没这个道理!我倒要看看,谁敢出头放这第一炮,若放开了,借机清理田地整顿吏治,也让你们大臣尝尝没事乱议论皇帝家事的苦果……
只是……他忽然想起了数月前和大臣们的争执,口中便顿了一顿,“唔,不过你这个情况是特殊了点,外朝的眼睛,盯着你呢。”
这都是那个贤妃称号留下的余毒,徐循这下是全明白张贵妃的话了:事不是什么大事,可徐循家就得小心点,别做得太过了,不然将来被拿出来说事,终究都是个把柄。
她也懒得和皇帝去争辩刚才那通歪理了――人家都那么做,也不代表那样就是对的!徐循自己从市井里长起来的,她是万万不能接受别人打着她的名头去欺压那些本来就没什么身家的苦哈哈们。
……只是,她虽然生气,可还没气到失去理智的地步,皇帝说和光同尘的时候,她说洁身自好,那不是找死吗?
她顺着皇帝的话往下说,“可不是如此,大哥非得狠狠地惩治了他们才好,就说是我求你惩治的――”
“这可不行。”皇帝却是干净利落地回绝了徐循,他爱怜地拧了拧徐循的鼻头,“那又不是冒名顶替,的确是你的亲戚,罚了他们,你在宫里颜面何存?”
见徐循还有话说,他叹了口气,越发说得透了,“再说,你觉得宫里就你一个人有亲眷?真要按你说的办,把你的胡姐姐、孙姐姐和何姐姐给得罪透了不说,连清宁宫那边,都有人要被你刺得站不住脚呢。”
徐循一下明白过来,一时也是不寒而栗:和整个后宫为敌,即使有皇帝的宠爱,那她的日子也根本没法过下去了。
皇帝看徐循表情变化,也知道她是转过这个弯来了,他道,“既然嫡亲的亲戚都是好的,终究也就不是什么大事,你派柳知恩去娘家传个话,让你爹娘出面约束一下亲戚也就是了。若嫌青楼名声不好,让他收歇了换门生意去做,你们家那些亲戚如何,还不都是你一句话的事?”
为了这点小事,浪费了小半个时辰功夫,他也是又好气又好笑,点了点徐循的鼻子,笑道,“这下安心了吧?快擤擤鼻子去,哭得妆都花了,和个花猫似的。”
徐循捂着脸跑进净房里去了,出来的时候也颇为发窘――她委屈着呢,丝毫没打扮就急匆匆地过来了,眼泪合了脂粉,落在裙子上,一条上好的石榴裙就这么给污脏了,一时要换,乾清宫里又哪有预备这个。
“那我回去了!”她和皇帝招呼。
眼睛鼻子都红彤彤的,看着别提多惹人爱了,皇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的,把徐循拉到里间去了,“你当这是哪儿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爱哭就哭爱笑就笑……真是被我给宠坏了。”
话虽如此,却愣是抓着徐循下棋、打双陆,两人玩了一下午,徐循赢了好几把,见她面上的笑容渐渐也多了起来,晚上又投喂了徐循爱吃的几道菜……当晚拿出浑身解数好好地伺候了徐循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放她回去的时候,皇帝对自己很满意:这小妮子的心情应该好点了吧?
徐循这一次却没和皇帝心心相印,她那笑脸都是好容易挤出来的――她也知道自己得令皇帝放心了,才能从乾清宫脱身出来。
才一回宫,迫不及待地就找了柳知恩来说话。
“这件事你是从哪里收到消息的?”她盘问柳知恩。
柳知恩倒是很爽快地就交代了,“东厂提督太监牛十二是奴婢的师叔……和奴婢往来书信报平安时顺嘴就提了一笔。”
东厂设立还没有五年呢,在民间、宫里也都是威名赫赫了,徐循这下是完全明白了:这是看她在宫里声势大,得闲了讨好一笔呢。若是她本来知情,柳知恩一笑置之,这事也就过去了。如今她果然不知情,牛十二不就落了个人情在手?
“他信里可说清楚了?”她追问柳知恩,“真没出人命,就只是强买强卖而已?”
柳知恩忙道,“东厂办事,娘娘大可放心,可是要比锦衣卫尽心得多了。牛十二也不是个信口开河的人,说的一句话肯定都是有凭证的。”
徐循沉吟了片刻,就扫了柳知恩一眼,“大哥和我说,这样的事屡见不鲜,我们家也没有做得太过……柳知恩,你说,你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我呢?”
柳知恩有些诧异,却也很快答道,“娘娘,您因嘉号的事――”
“大臣们自己屁股底下都不干净呢,哪会抓着这事大做文章。”徐循蛮横地打断了柳知恩,“说实话!”
柳知恩抬头望了徐循一眼,面上闪过了一丝异色,寻思了一会,方低沉道,“虽说世上这样做的人不少,可……奴婢觉得,娘娘却必不会和他们同流合污。您不是这种人……”
徐循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逼问柳知恩,现在逼出了这么个答案,她倒是忽然又有点想哭了:连大哥都丝毫不懂她的心事,没想到这个中官反而是把她给琢磨透了。
“你说得是!”她强压着心底异样的酸楚,恶狠狠地说,“别人容得下这样的亲戚,我徐循就是容不下!我一辈子小心翼翼,连蚂蚁都不愿踩死,自己家里人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我还管不了了?真是笑话!”
“柳知恩!”徐循难得也是散发了一把王霸之气,她端坐起身子,以说一不二的语气呵斥道,“这件事大哥办不了,我就交给你了。你去南京走一趟,把事情给弄清楚,该罚的罚,该退的退,他们两人勒索了多少民财都给我吐出来,加倍补偿苦主!如无人命大案,如何处置两家人你可自行做主――从严、从重!”
她一甩袖子,负气道,“我以后都不要听到他们两家的名字!”
柳知恩并无半点犹豫,跪伏地上,朗声道,“奴婢定誓死为娘娘效力!”
徐循看着他的脊背,心里也是宽慰到了十分:还好,大哥把柳知恩给了她……这万事还算是有了个主心骨,不然,她现在可不是坐困愁城,一点对策都没有?
她思忖了片刻,又道,“至于我亲叔、亲舅,你也留神冷眼看着,若是有什么不行……你便好生劝说一番,还是让他们上京来住吧。”
想到自己爹娘平日里多么精明能干,对此事竟是一无所知,她也有几分生气,小户人家习气发作,也不顾什么上下尊卑了,又道,“离京前你去我爹娘那里走一趟,把事情和他们说一说,且问问他们,是不是想我死呢?这么大的事连一点风声都收不到?女儿在宫里的烦难他们难道都不能体谅?太后娘娘的两个弟弟,自己从军功上都挣了出身,京里说到他们两个,谁不挑大拇指?偏偏我的亲族就给我丢脸!你和我弟弟说,日后若敢学那两个不成器的亲戚,我必不容情!国法能容,我都不能容!”
这么大发了一通脾气,心里终于爽快多了,徐循见柳知恩不吭声往外退,忽然又有点不好意思:她是不可能亲自冲家里人,冲那两个远亲发作的了,刚才那一通吼,虽然不是冲着柳知恩,但却还是冲他吼的。
仔细想想,他跟随自己这段日子以来,处处尽心,处处都是为自己打算,可永安宫却不能还他在乾清宫时那样的体面,说起来,自己对柳知恩是有所亏欠的……
“此次南下,必定需要银两。”她放软了声音,把柳知恩给叫住了。“宫里的银子你也知道,带不出去的。一行需要的花销,你去我娘家拿――”
说到娘家,徐循又有点来气,她加了一句,“多拿点!剩下多少,都算你的!”
柳知恩本来回来躬身听她吩咐呢,听徐循一说,倒是被她逗笑了,他又很快掩住了笑意,格外一本正经地道,“是,娘娘!奴婢一定不辜负娘娘的苦心。”
柳知恩都出去很久了,徐循还没回过神来呢:这明明是她在体贴柳知恩么,柳知恩不感动也就算了,那个语气――怎么搞得自己好像被他打趣了一样。
“哼。”她禁不住啐了一口,“这个死宦官,早知道,不让他占我便宜了!”
话出了口,才觉得自己说得不对,不免又呸呸呸了几声,方才气平了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