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嬷嬷不听她的话,“皇爷不来,可别的妃嫔们会来呀。咱们就是在自个宫里闲转悠,也得齐齐整整的,身为女人,这份功夫不能落下。您看文皇帝贵妃,住在偏宫里,也不能穿颜色衣裳,成天还都打扮得一丝不苟呢。”
见徐循还有话要说,她给堵住了。“再说,您不打扮起来啊,也不好意思见中官们哇。”
徐循只好继续充当洋娃娃,给嬷嬷们玩手办游戏,打扮好了歪在炕边上,还是愁眉不展的。又想去给皇后说道说道这事儿,又觉得有点心虚。
她知道嬷嬷们的看法是一致的,这些话也都和她分析过了,便懒得再和嬷嬷们提起这话头,而是喊了柳知恩来,借着算账的机会和他闲话。
柳知恩现在给徐循管的是整个宫里的文书账簿,永安宫系统的各项用度都有两本账,一本徐循的细账由赵嬷嬷掌管,还有一本总账,就涵盖了另外三个嫔妾的用度,由柳知恩统一核算一遍,再和六局一司结算清楚了,到时候奉上去给皇后看。这门工作因为要时时和三个嫔妾沟通,比较琐碎,非知书达理、通晓世故之辈不能为,皇帝要不把柳知恩给她,徐循还真不知道分谁去管这一摊子事呢。
也因为他在管帐,徐循对账本子又很关切,所以柳知恩是经常可以和徐循回话的,久而久之,在徐循屋里柳知恩居然也能有个垫脚的小几子坐了。虽然还赶不上嬷嬷们能在炕边上安置半个屁股的体面,但在中官中这已经很难得了。
听了徐循有一搭没一搭吐露的心事,柳知恩的表情还是那么平静,丝毫都不带诧异的,他沉吟了一下,便说,“实话和娘娘说罢,昨儿这事,坤宁宫肯定收到了消息,皇后娘娘心里,也肯定不会太好过的。”
徐循自己也想到了这点,她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然而,娘娘心里也要看明白这一点:如今的皇后娘娘是个失意人。”柳知恩说话就是胜在这点,在场合安全的情况下,他从来都不和徐循遮遮掩掩的玩什么智力游戏。“一个失意人身边总是有很多事让她不好过的。娘娘现在又正得意……”
一个失意人去看得意人,当然有无数地方让她不顺眼了。
“话虽如此。”徐循却还是有点纠结。“那番话,也是可说可不说的……”
“以您身份,这让宠给底下的姐妹本来就是合情合理的,”柳知恩掰开揉碎了和她分析。“若是昨晚皇爷来永安宫看您,您难道还能给他推到坤宁宫去,或是就让皇爷这么回去?肯定是要把底下的姐妹给荐上去的。既然如此,在乾清宫里说那么一番话自也是您身为宫主该说的、该做的。难道为了照看皇后娘娘的心情,您就要委屈了皇爷?皇爷肯定是因为想要,才传了两个贵人,这就证明您那番话说得对,说到了皇爷心坎里。皇爷本来想叫人的,怕您心里不好受才没叫,您的话是解除了皇爷的顾虑……”
徐循慢慢地也转过弯来了:确实,她进宫是为了伺候皇帝的,总得先把本职工作做好了再谈同事间的交际。就是再想回报到皇后,她也不能违逆了皇帝的意愿。
柳知恩看着她脸色的变化,知道徐循听进去了,徐徐又道,“再说了,虽说皇后娘娘从前拉拔过您,可您却不是因为她的拉拔才得宠的。您得宠从来都是因为您得了皇爷的喜欢,当时后宫就那四个人,您又是丽质天生,皇爷迟早都会注意到您的。情要念,人要服侍好――那毕竟是皇后娘娘,可您也不必觉得您就欠了皇后娘娘还不起的深恩厚德。说句实在话吧,就眼下这情况,您能继续恭恭敬敬地对待皇后娘娘,其实也就把什么情都给还清了。”
“也不能这么说。”徐循的眉毛却是拧了起来。“恭敬对待皇后,本是我的本份,这谈不上什么还情……”
她禁不住叹了口气。“只是我这个身份,却是难以还上昔年娘娘对我的情谊了。”
“若是皇后娘娘都需要您来还情了。”柳知恩也不因徐循的反驳而气馁,他笑道,“那她可得惨成什么样儿?您一辈子别还上这份情才好呢。”
“那我心里哪过意得去啊?”徐循心情好了,就和柳知恩玩笑般地说。
柳知恩却正色道。“身为大妇,善待妾侍本也就是职责,又谈得上什么情分呢。皇后娘娘安守本分,您也安守本分,彼此都没有什么亏心的地儿,那也就是了么。”
说得是很冠冕堂皇,徐循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又幽幽叹道,“真有你说得这么好就好了。”
“您就且放心去和皇后娘娘请安吧。”柳知恩笑了。“娘娘若是明白人,自然不会往心里去的。”
“那要是不明白呢?”徐循和他一搭一唱的,两人倒好像在唱戏。
“若是不明白……”柳知恩眼色微微一暗,他低沉地道,“只怕皇后娘娘现在的好日子,都过不长久了。”
若是连现在的日子都算是好日子,那什么日子才算是差日子?徐循一时不禁愕然,思索了好半晌,才沉沉地叹了口气。
“不论她怨我也好、气我也好,我都不会对她不住的。”她倔强地道,“就算是她不明白我的心也无所谓,我自己明白就好。”
没等柳知恩回话,她便站起身来唤道,“蓝儿、红儿,服侍我更衣,我要去坤宁宫给皇后娘娘请安。”
庄妃更衣,柳知恩肯定不能在她跟前伺候了,他赶忙退出了里间,在外头站着当差,过了一会,徐循前呼后拥地从屋里出来,出院子上了肩舆,浩浩荡荡地渐渐去得远了。孙嬷嬷和李嬷嬷都跟在一边送了出去,柳知恩在殿门口站了一会,回来继续和赵嬷嬷算账。
赵嬷嬷和他工作了一会,便问,“娘娘被您给劝出来了?”
柳知恩点了点头,住了笔感慨道,“我们娘娘什么都好,就是太实诚……实在是心软得很。”
“心里清楚就行了。”赵嬷嬷也是感慨万千,“如今有了你,还能劝着些,从前有些时候,我们心里着急呀,一整夜都睡不着,面上却还不能露出一星半点给娘娘看出来。”
柳知恩摇摇头没有说话,赵嬷嬷却还是意犹未尽,压低了声音抱怨,“若还是这样下去,谁知道能再走多远?就这个性子,她是还没碍了那一位的眼呢……”
“那一位也未必就有多心狠手辣。”柳知恩似笑非笑地说,“若真是那样,她也就不能得宠了。”
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男人都难免在女人身上犯糊涂,但皇帝却是个例外,但凡能当明君的,脑子都是异常好使,不可能被女人蒙蔽。即使皇帝会被蒙蔽,那一位自小入宫,是生活在明君文皇帝、明君昭皇帝、知名的贤明太子妃、贤明皇后和贤明皇太后的教养下的,说是教养,其实也是观察,一个十多岁的少女,在这些人眼里还不和透明的一样?真有什么不堪的品质,早被看出来了。
赵嬷嬷想了想也笑,“是,若是那一位事儿一点,现在这宫里也不止这点热闹了。娘娘也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担心,看戏尚且看不过来呢。”
“谁说不是呢。”柳知恩淡淡地道,“其实,娘娘的性子也没什么不好。”
赵嬷嬷叹了口气,柳知恩扫了她一眼,道,“咸阳宫才一分宫,就把几个大姑姑调了差事。那几位也都是跟着咸阳宫一路上来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现在都在管着浣衣、裁缝的活计。”
这是有名没油水的苦差事了,虽说咸阳宫那几个嬷嬷的确是无能了点,闹得咸阳宫打从入宫一开始,就很不大得太孙妃和太子妃的喜欢,但兔死狐悲,这么多年辛辛苦苦,连点私房都没落下,现在还要去看小宫女洗衣服,赵嬷嬷想起来也是有几分唏嘘的。
换做是徐循,就算不适任要换,也会换得体体面面的,面子里子都给照顾到。赵嬷嬷一想也就释然了,“也是,咱们娘娘要不是因为这个性子,也没这么大的福运。”
柳知恩点头不语,更多的话他藏在心里没说出口:皇爷为人如何,他这个近身内侍是再清楚不过的了,这后宫里的人也许他不能一一琢磨透了,可有什么事他不明白?要不是这个性子,庄妃娘娘又怎么会这么得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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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循往坤宁宫去的时候,一路心里都还打着小鼓,可在坤宁宫受到的待遇却是一如往常,皇后待她的态度都没有丝毫改变的,还让她帮着一起捡佛豆,倒让徐循放松之余多了一丝愧疚: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在那纠结了半天,说不定皇后娘娘压根就没有多想过……
“是了。”两人捡着佛豆时,皇后又想起来和她闲话,“宫里的那间小庙,到底是新建的,还不太灵验。我们刚到北京没有多久,也不知这城里都有什么灵验的老庙,我想着,让中官们去查访,打墙动土那动静也就闹得太大了,倒不如令娘家人帮着许愿上香,供奉灯油。你想着怎么样?若是也信这个,到时候也带你一份。”
皇后求的那肯定是儿子了,后宫里的女人就没有不求着这个的。徐循听说了,本顺嘴就要谢过皇后,可她现在也不是当年的孩子了,不禁就往深里想了一想,才道,“我哪敢和您一份儿啊?您先上香,灵验了我再去许愿,也是一样的。”
皇后扑哧一声,被她给逗笑了,她隔空点了点徐循的鼻子,亲昵地说,“你的胆子怎么越来越小了?别多想,我是说真的,寻寺庙、许愿供奉香油都是很慎重的事,一个闹不好啊,就要被花和尚给骗了,你不记得南京的事了?文皇帝查那个唐赛儿的时候,不知带出了多少淫尼姑,其实和尚庙里一样很多龌龊事儿,要寻到真正的清修古刹可不简单呢。这事也不是那么好办的,不如这样,你也让你们家人去寻访一番,我也让我们家人寻访一番,有好的就一起去上香许愿,也凑个热闹。”
若是在藏污纳垢的寺院供奉,将来闹出来寺院内有不堪之事,被嘲笑都是轻的,若是被人怀疑和寺庙有什么牵扯,名声可就坏了。再加上是要求子,又是很敏感的愿望,这一点可万万不能放松了。皇后这一说本也在理,可徐循听着却怎么都觉得有点不对劲。要去细琢磨吧,看皇后的模样又不像是有言外之意,不琢磨吧,心里又是情难自禁地一直在回味着那几句话。迟了一刻方才心一横索性不想了,就事论事道,“也是的,北京这边毕竟比较蛮荒了,燕云十六州回到咱们汉人手里也就是这么几十年的功夫……听说从前前朝信奉的还是什么喇嘛教――我看有古刹的可能性不大的,不如先回南京在大报恩寺许愿供奉了,再在北京慢慢地找也好。”
皇后也被她提醒了,“哎,你说得对,北京这里应该还是以喇嘛教寺庙改过来的庙宇居多,还是回南京更方便。”
她若要敲打徐循不要改换门庭,这时候少不得借题发挥意味深长几句,不过皇后好像是真的没这个意思,这么接了一句便令身边的宫女,“藕荷,你给我记着这事,等我娘入宫了,我要忘了说,你提着我。”
徐循被这话提醒了,环顾左右,因奇道,“怎么欧阳嬷嬷今儿没来,可是病了?”
欧阳嬷嬷也是皇后从太孙妃时期就放在身边使的近人了,和徐循也是蛮熟悉的,一般只要她醒着,人都在太孙妃身边服侍的。
“正是病了。”皇后叹了口气,也有几分惆怅。“今早忽然得的风寒,发了烧,也不知怎么样呢。我请了医婆来看,只盼着快些好吧。天气冷,若是转成肺病就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