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夫人了然,摆手放我离开。
及到出了甘夫人的院落,我才稍稍冷静下来,思虑着自己的所作所为。我这般匆匆离开,是想要去见孔明吗?可是,见了,要怎么做呢?告知他我思慕他?明明我已经说过了。紧紧地拥住他?他可能明白我的意思?
轻轻叹息,我无助地捏了捏不弃的小手,询问:“不弃,娘亲该怎么感谢你爹呢?”
可是,这也注定是一个得不到答案的问题。小丫头根本不能理解我的言语,笑着握住我的长发,依依呀呀地手舞足蹈,也不知是在高兴什么。果然,还是做婴孩最好,无忧无虑的,始终能得到最为直接的快乐。
最为直接?我一顿,随后恍有所悟地笑起,抵了抵不弃的小额,感叹,还真是娘亲想错了,你竟是真的可以给出娘亲想要的答案。
如此,我再未停留地径直归去。可,就在我抬眸的一瞬,望见有人迎面而来。原本,路遇他人实乃常事,我无须惊讶。但是,当他人非是真的他人时,我就是再也无法忽视了。那俩人同我的关系虽算不上佳好,但到底曾有一段主仆之情,非是路人。
她二人似是也瞧见了我,一个漠然地转过脸去,像极了眼不见为净的样子,另一个则是怒不可抑地冲上前来,揪住我的衣襟,面目狰狞地质问,“你凭什么还活着?!”
若是寻常,我定会忍俊不禁地反问,我不活着难道去死吗?可是,发生在此时,我便再也笑不出来。双剑是在为刘毓和刘冕质问我吧?她在问我为什么刘毓和刘冕再也回不来了,我还有脸活着。
我能体谅她的心情,也因心有愧疚而未有所不悦,只淡淡地道:“松开吧,以你的身份让我难堪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二姑娘不在,没有人会为你撑腰的。”当初,她敢那般同我言语,多半是因为有刘冕为庇护,不然,一个侍婢哪里来的胆子和主子作对。
“我不在乎!”死死地瞪着我,她双眸猩红,恨意浓稠,“我不在乎什么下场,我只想要为二姑娘报仇,让你这个恶毒的女子受到应有的报应!”说着,她的手快速移上我的颈脖,五指弯曲,做掐状,可是,不等她使力,蒹葭就是上来握住她的手,阻止她道:“双剑,不要冲动!”
她转眸,不可置信地望着蒹葭,大约不曾想到蒹葭会阻止她,高声点醒蒹葭,“她是害了二位姑娘的毒妇啊,蒹葭,你难道忘记大姑娘对你的好了吗?!”
“我没忘。”别扭地侧首,蒹葭的声音异常沉静,却又难掩哀恸,“在这里你根本就伤害不了她,只要她一出声,甘夫人院中的人就会赶出来,到时不仅没能为二位姑娘报仇,还会害死你自己。再者,她是军师夫人,岂是我们可以伤害的,我们只是侍婢,身份低贱。”
绝望地一根一根松开自己的手指,双剑悲痛欲绝,哭道:“那要怎么办?难道我们就这么白白地忍受了二位姑娘所受的屈辱?!”
闻言,我无奈摇首,不想解释却不得不解释,“不管你们信不信,我不曾伤害二位姑娘分毫。”话毕,我单手理了理自己的衣襟,越过她们淡然离去。
简雍,赵云,双剑,蒹葭……这县府之中到底有多少人恨着我?又或者说,除了孔明和黄忠,还有几人是希望我活得好的?
不能为众人喜爱,能为众人所恨,黄阿硕,你倒也真是本事。
……
不知是不是由于不弃的缘故,孔明今日归来的极早,天色未暗已是入了内室。彼时,我正在教不弃说话,嘀嘀咕咕地说个没完,譬如,“我们不弃会唤娘,可会唤爹?来跟娘唤,爹――爹――”,又譬如,“除了爹娘,不弃也要会唤外祖父、外祖母,外祖父――外祖母――”
“爹爹――爹爹――”良久,小丫头终是配合的开口,小身子急切地往外倾去,半挂在我的臂弯中,吓得我险些叫出声来。所幸,在她摔落之前,我已是将她抱回,稳妥地收入怀抱之中。惊魂初定,我莫可奈何地轻捏了捏她的嫩颊,抱怨,“臭丫头,你是想吓死你娘不成?”
可是,对于我的抱怨,她丝毫不予理会,执着地往外倾身,任我怎么抱她,怎么哄都没有用。最后,我实在无计可施才注意起她倾倒方向,想瞧瞧是不是有什么吸引着她的东西。而这一瞧,恰好对上孔明深邃的瞳眸,我惊讶地发现,那双瞳眸中溢出无尽的暖意,凝视着我们母女,似是在欣赏这世上最美的风景,沉醉而满足。
这也是孔明最为真实的情绪吧?
我惊讶于这个发现也惊喜于这个发现,随即俯首在不弃的耳旁,轻声,“不弃,你看,那是你爹的真实情绪呢,你可要记住了,以后怕是再难瞧见。”
闻言,孔明浅笑,同时也将所有的情绪再度掩藏于温雅之下。接着,他走近,从我怀中抱过不弃,只字不提自己情绪之事地对着不弃道:“不弃,娘亲归来,你可曾唤过她?”
不弃咯咯笑,不会回答,也无法回答。
而我则是半托着不弃,假装孔明不再身旁,兀自地言:“能听到你唤娘,娘真的很开心。所以……”顿了顿,我踮起脚尖,努力地触及孔明的脸颊,浅浅印上一吻,红着脸,低语:“谢谢,谢谢你待我这般好。”
野心刘备得婉贞
赤壁之战后,孙刘联军和曹军之间的对抗依旧在继续。一边,孙权亲自领军到合肥,与曹操争锋相对,另一边,周瑜等东吴将士以及部分刘军将士追击败兵的曹军至南郡,与守城的曹仁僵持不下。三个月后,孙权营中粮草将尽,后方空虚,不得不无功而返,周瑜等则仍是守着南郡,伺机而动。四五个月后,曹仁依然坚守不出,折磨着东吴将士和刘军的意志。不过,南郡不同于合肥,它本不属于曹操的势力范围,民心一时难聚,因而,只要兵力足够,耐性足够,夺下南郡是迟早的事。
对此,刘备并不乐观其成。按理说,东吴救刘军于危难之中,还任刘备趁周瑜等与曹仁对峙之时夺下武陵、长沙、桂阳和零陵四郡,而他们只要南郡,已是仁至义尽。可是,这个世上总没有永远的朋友,只要涉及天下利益,就没有人愿意将自己看中的城池拱手让人。
也就是说,刘备想要南郡。但,孙刘之间到底是盟友关系,如若贸贸然地抢夺南郡,不仅会导致孙刘联盟的破灭,也会让刘军成为天下人不耻的对象。所以,如何才能既拿下南郡又维持住孙刘的情谊,成为刘备此今最大的烦忧。
孔明同我言说此事的时候,我正和不弃争抢着一支荆钗,并未放置多少注意力,遂没有多想,只微微蹙眉,有些不满刘备将什么事都交予孔明,抱怨道:“军中谋士众多,刘备何必只麻烦你一人?”不弃这丫头近来在长牙,颇喜欢咬东西,不管是被衾还是纸笔,像只小老鼠似的,只要稍稍不注意,就不知又是将什么放进了嘴巴里。
许久,我才从她口中取出满是口水的荆钗,嗔怪地点了点她的小鼻子,“这荆钗可是你爹亲手刻制的,你咬坏了,拿什么陪给娘啊?”话毕,我将荆钗收好,抬眸望向孔明,满眼温婉,既是对不弃情绪的遗留,亦是对他情绪的初始。
他却是哑然失笑,缓缓摇首,告知我,“阿硕,主公要见你。”
我一愣,这才想起刘备非是不弃,可没有那么单纯的心思。讪讪一笑,我有些羞愧于近来一直沉溺在同不弃的简单欢愉中,让他一个人费尽心思照顾我们母女俩。
可是,不知晓为什么即便心有愧疚,我还是不想同他致歉。也许这就是依赖以及信任,依赖那个人给予自己的一切,信任那个人不会因此置气,愿意剥开自己所有坚硬的壳,试着做回柔弱的人,被那个人怜惜疼爱着。而无比怯懦的我是在何时有了走出这一步的勇气?是在我知晓孔明教导不弃唤娘亲的时候,还是在更早之前?
这个发现让我又是惊喜又是害怕,看来,我终究还是败了,败在这一场盛大的思慕之中,还未弄清楚孔明的心意就已是将自己交付的七七八八了,唯一剩下的就只有任性,在孔明面前任性。偏偏,这仅剩的东西还不是什么佳好的物什,怕是难讨孔明欢喜。
良久,我抿了抿唇,应他的话,“嗯。”刘备要见我,无非是问策,一来,测试我是否真的具有利用价值,二来,寻个解决南郡之事的法子。若是我真的具有利用价值,刘备定会依诺而为,护我在军中安然,若是我无,他也就没有必要费力保护我这么个废人了。
有时,人世就是这么残忍,留下的必是有用的,无用的绝不会留下。
而以我的才智,能否想到佳好的应对之法呢?如若能够,他好我也好,皆大欢喜。如若不能,我又要怎么办呢?我总不能时时刻刻跟随在孔明和黄盖的身边,就算真的能够跟在他们身边,别人若是想寻可乘之机也未必困难。
“无须担忧。”倏地,手上一暖,孔明扬起唇角,淡淡然地道:“即便你的计策不合主公心意,我也有法子护你无虞。”
他的话,如此清晰地落入我耳中,像是最为佳好的工匠加筑着我内心的城墙,再不怕风吹雨打。虽然,我知晓我不该再拖累他,但是,有他一言,我便有了最为坚固的后盾,可以无所畏惧。所以,我会坦然地说出我的思绪,不急不躁,不卑不亢,不管,那是不是刘备想要听闻的。
释然地敛唇,我嫣然一笑,对着不弃道:“不弃,你看你娘多了不起,竟是可以参与谋划天下的大事,日后,你即使不能如你爹一般,也要像娘一般。”像娘一般遇到你爹这样好的男子。
“像你娘一般倒也好。”轻轻地揉了揉不弃额顶的细碎黑发,孔明浅笑晏晏,言语间无波无澜,“像你娘一般自小有爹娘相伴,欢愉长大。”
“那她是不是也要像我一样,守着一个儒雅的男子,给予他一个完整的家?”孔明,不管你的当时年少曾有多少辛酸苦辣,可是,此今,你有我和不弃,陪着你,伴着你,是你最为亲近的家人。所以,不用担忧,我们一定可以给不弃最好的一切。
“那可不行。”握着我的手的大手,不知不觉间加重了力道。孔明以一个父亲的姿态叮嘱着他的小小女儿,“我们不弃日后的夫君定要是个寻常人,过着最为简单的生活,不要涉足这动荡的乱世。”
在这一点上我颇为赞同。尽管我从不后悔嫁予孔明,但,我还是希望我的女儿可以拥有我最为盼望的平凡的生活,“如此,不弃就嫁予庞德公这样的隐士吧,有德有才,非是白丁且过着最为简单的生活,不然,我可舍不得让她随意嫁个农人。”
“庞德公也不好,名声在外,深受乱世霸主叨扰。”
“可是,没有庞德公那么好的名声,也配不上我们不弃啊。”
说完,我抑制不住地笑出声来,孔明亦是。我们这是在商议什么呢?一个不满周岁的小姑娘的婚事,是不是操心操得太早了?还是说,为人父母皆是如此,总觉得这个世上谁都配不上自己的儿女,不是这里欠缺一点,就是那里有所不足。
而这般简单温馨的小家之乐也将是我此生最为深刻的记忆,也因此,日后,当不弃为了那个男子同我闹到不可开交之时,我会尝受到痛彻心扉的苦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