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换栋房子而已,你觉得这对他能有什么用处?”
“户外有白泽看守,户内有前朝高僧的金身坐镇,你说有没有用处。”
金身……
原来摆在楼下那尊佛像,并不是普普通通的镀金泥菩萨,而是真真实实高僧的肉身。
但即便这样,狐狸就会轻易被干扰到么?我不信。
他是个不管不顾起来,连神都可以抗衡的妖怪,怎么会被人类尸体所制成的肉身佛,就轻易压制。即便那个人类是个能耐再大的得道高僧,又怎么可能大得过狐狸?
正这么想着时,就见铘眉梢轻挑,朝我冷冷一笑:“金身内部有一样东西,想必你应该听说过。”
“……什么东西?”
“法门寺内的佛指舍利,你总该是知道的。”
我点点头。
“而素和家这尊金佛内所供的,便是另一枚。”
原来如此……
这来头可就大了。
法门寺的佛指舍利,听说是释迦摩尼的手指。它是释迦牟尼圆寂二百年后,由称霸印度河流域的古印度孔雀王朝阿育王为弘扬佛法,把舍利分载于几万个宝函,由僧众分送世界各地的。
没想到其中一件真品,竟然会在素和家。
当下我忍不住立刻问道:“为什么素和家会有这种东西?难道不应该是被分送到各地寺庙里的么?普通老百姓怎么有资格……”
“等你知晓素和甄究竟是什么一个身份,你自然就明白他为什么有资格拥有它。”
“大天尊者么?”
话刚脱口而出,铘望着我的目光突然骤地一凌:“你刚才说什么?”
我立时沉默。
“你怎么会知晓他就是大天尊者?”他见状目光发沉,随之话音愈发严厉起来,“哨子矿内是否曾发生过什么特别之事,宝珠?为什么矿内尸横遍地,却没有半点血迹?”
说完,见我依旧不语,他眉心蹙紧,进一步追问:“而这是否与素和寅病情的突然恶化,及他毁去那口青花瓷的举动,有所关联?”
“我只是在哨子矿里做了个很奇怪的梦。”
在铘没有对我的沉默产生出更多剖析前,我立即回答。
铘所见到的哨子矿和我见到的不一样,这一定是素和寅做的手脚。而素和寅从对铘的信任到突然对他有所隐瞒,以及铘对素和寅在矿里的所作所为表现出的异常关心,这些都让我隐隐感觉,有些东西我不能对铘实话实说。素和寅刻意要对铘隐瞒的东西,没准可能是对我有益:“所以听你提到素和甄的身份,我自然而然就想到了。”
“梦?”他的目光不置可否:“什么梦?”
于是我把哨子矿里那场梦简单跟他说了一遍。
边说边看着他的脸,但那张刀刻似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直到听我带着点叹息说起,最后素和甄被梵天珠连累遭到天罚,所以这大概也就是我此刻会在这里的原因时,才见他目光微微一动,对我道:“这些都是你梦见的?”
“没错。”
“那你如何看待这个梦。”
“我想……那应该是你主人的某段记忆,在我被绑架到哨子矿时受到的惊吓,所以被无意中激发了出来。”无法说出梵天珠这三个字,所以每次不得不用‘你主人’来代替,而每次说起时,总能见到铘眉心微微一蹙,显见是听得不太舒坦。
“那为何吴庄会失去记忆?”然后他问。
话锋突地一转,让我不由一愣:“吴庄失忆了?”
“当我追寻你们去往那座矿中时,就见他独自一人在遍布尸体的矿洞内站着,状似神游,茫然不知所已。当被问及发生了什么,则言语中懵懵懂懂,全都不知所云。他完全不知自己手下那些石工是怎么死的,更不知自己曾经绑架过你。”
“……或许是他怕以后会遭到素和家的惩戒,所以在装傻?”
“呵,你是在替素和寅隐瞒些什么对么,宝珠?”
“我为什么要替他隐瞒?”
“素和寅病入膏肓,竟敢只身一人去哨子矿救你,并还能从哨子矿那么多人的手中将你救出,你如何解释这数十人死于一人之手的奇迹?”
“他当时看不出病入膏肓的模样,而且那些人也不是他杀的。”
“不是他是谁?”
“是吴庄为了报复素和家两兄弟,所以找来的妖怪。”
“然而素和寅却竟能从妖怪的手中把你带走,这听起来,岂不是更加匪夷所思。”
我语塞。
“而你对此始终就没感到一丁点的不可思议,对么?想想这一点,着实也是个匪夷所思。”
“……当时的情形,我没有考虑那么多。”
“是么,”他于是对我笑了笑:“即便如此,那么后来你们又是如何回到素和山庄的?问及看门人,既浑浑噩噩不知素和寅是几时出的门,亦没见他几时带着你回转,但突然间,你俩就已回到山庄内,这又该如何解释,宝珠?”
这问题让我没法再继续随意回答,所以我只能安静地看了看他。
“你解释不出来,因为你早已知道,素和寅并不是个普通人。并且你觉得,替他对我隐瞒,或许能对你有所好处。”
说罢,见我下意识慢慢往屋内缩进去,他后退一步径直看着我,用目光制止了我对他话语的逃避:“但他病入膏肓是真的,所以替他隐瞒,对你到底能有什么好处?”
“我确实知道他不是普通人,也亲眼见到他在矿洞里以一人之力对抗了许多吴庄找来的妖怪。但我坦白对你说这些又能对我有什么好处?你会因此帮我离开这里吗?”
“不会。”他坦白得着实让人气馁。
“所以你我也就没什么好说的。”
说完,我干脆利落往后一缩,彻底离开了他的视线范围。
他在原地站了半晌没有吭声。
或许看出我沉默的坚决,于是脚步慢慢往外走去,但刚到门外,忽地停顿下来,他觉察到我的视线霍然抬头,朝窗台边窥望着他的我扫了一眼。
之后他并没开口,但他要对我说的话,却清清楚楚随着他清冷眼神传进了我的耳膜:“对于过去,你丢了记忆,我不同你计较。但你记着,有我在这儿守着一天,那妖狐休想再将你从我手里带走。”
第420章 青花瓷下 三十六
铘一再向我清楚表达出他要把我留在这时代的坚持。
不容任何抗拒的坚持。
仿佛若是狐狸真的没能在这个时代、在我被杀前认出我来, 那我就真的永远也无法回去,而狐狸也就永远也不会在未来和我相遇。
所以铘走后,我非常害怕。
如果现在要对付的只是一个素和甄,那还好, 毕竟他跟我那么疏离,我总能找到时间和机会从这里逃出去。然而有个铘,就完全不一样了,我想我在这山庄里的一举一动, 绝不可能逃得出他的眼睛。又再加上这屋子里的佛指舍利,显然对狐狸来说是有影响的, 这样的话,我哪里还能有机会再见到狐狸?
每每想到这里时, 我躁动不安,恨不能插了翅膀立刻飞离这座建筑。
却只能耐着性子等着,因为不仅下楼有困难, 楼外还有人看守着。
最初几天, 总是会被看管得最为严谨一些, 况且我有过出逃过的黑历史, 所以虽然抽掉了楼梯,素和甄仍是在院墙外布置了人手。而那负责看守我的不是别人,正是喂养雪狮的老陈。
常能在窗前看到老陈坐在墙外,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枯枝似的手里捻着一串栓雪狮的粗链子。
我听那些妖怪把雪狮称作白泽。
白泽是山海经里的神兽,没人真见过它们具体长什么样, 所以若真的长得又像狮子又像狗,倒也无可非议。老陈却是个谜。如果雪狮真是传说中的神兽,那他又会是什么样一号人物,能驯养这种不属于凡间的生物。
或许他并不是个凡人,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假如我在哨子矿见到的那一幕真是梵天珠的记忆,那么素和甄这个曾经的佛界中的高管,如今找个会驯养神兽的神人过来帮他,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所以这就更奠定了我在这地方无法轻举妄动。
况且,即便能躲得过老陈的视线,又怎么能瞒过铘的眼睛。
于是只能苦苦捱着。
所幸在我提出要把我那口陪嫁来的梳妆台转放到这里时,素和甄没有拒绝,毕竟燕归楼上没有安置这么件对女人来说必不可少的东西。而一等他们将这件沉重家具运来,我立刻翻开夹层检查了一遍,确认《万彩集》好好在里面保存着,这才松了口气。
其实早就对此心存疑惑了,为什么尽管很多神人都在寻找这本册子,但无人能察觉它就在这口梳妆台里。所以虽然它如今近在咫尺,我仍是把它安放在原处,毕竟能瞒过人不稀奇,而能令妖怪也洞察不了它的存在,我想,这梳妆台一定是有着什么玄机。
而就在我耐下心继续在这楼里掰着手指度日如年时,几天之后,庄子里出了件事。
这天是中秋。
虽因素和寅的病令素和甄几乎把这节日给忘了,但大户人家张灯结彩做月饼,总归是代代留下的老传统。夜里更是开了几桌酒席,被素和甄拿来赏了下人,这就形成了主人这里冷冷清清,仆人住处热热闹闹的奇特对比。
老陈虽没去前院跟着众人一同吃饭喝酒,不过自有人送来酒菜和月饼。
不管他到底是人还是非人,酒精的作用都是一样的,两壶下去,他径直在墙角下躺倒,不出片刻鼾声震天,所以也就没能听见,这天夜里的雪狮似乎有点格外的躁动。
自从它的伴侣死在哨子矿后,它就总有些烦躁不安,但原本只是独自在圈养它的地方发出闷闷的哀哼,这天夜里,它却发出似野猫发情时从嗓子眼里憋出的那种怪声。
可是它的体积和喉咙比野猫大得多,所以那种声音从它嘴里发出来,自然就更为怪异和可怕得多。一阵阵撕心裂肺,阴气沉沉,直把我听得毛骨悚然之时,月上中天,更敲三下,突然间窗外风声呼呼,像是大雨前的阵头风似的,把窗户吹的咯咯一阵响。
我吓得一跳。
回过神后,忙走过去想将它关紧,却在抬头一瞬,看到那天我同陆晚亭会面的房子,失火了。
熊熊一把烈火。
火势惊人,却并没有波及附近建筑,只像有灵性般盯着那栋房熊熊燃烧,惊得那半边院落里大呼小叫,混乱之极。
随即就见一群人在匆匆来到燕归楼。
拍醒老陈后,他当即一跳而起,抓起手里链子就往关着雪狮的地方飞奔而去。
那群人则留在了燕归楼,楼里楼外,守得戒备森严,仿佛庄里来了强盗般如临大敌。
至凌晨时分,火势终于被破灭,宅子里逐渐安静下来。
到了天亮,守在楼里的人逐渐散去,喜儿也得以被派至楼上。
她是过来替我收拾房间的。一见到我,她险些又要哭出来。我只能安抚了她几句,随后问起那栋楼失火的事,她一听立刻来了劲,当即绘声绘色对我说道:
昨夜有察看火烛的仆役经过那栋屋子时,听见里面有悉悉索索的声响。
遂疑心是哪个丫鬟仆人在里面偷偷做什么‘好事’,他立刻提着灯进门察看。谁知一圈看下来,并无半点人影。所以想,大概是耗子吧,于是正要关门离去时,突然听见里屋中再次悉悉索索一阵响,然后突然看到有个女人披头散发趴在地上,从屋里慢慢爬了出来。
仆役原以为是丫鬟在装神弄鬼,所以当即喝斥了一声,并举起手中灯笼朝那女人径直照了过去。但当他一眼看清女人那张脸后,登时给吓得魂飞魄散,扔了手里的灯立刻往外落荒而逃。
火灾就是那个时候发生的。
灯笼里的蜡烛点着了屋门边的垂帘,帘子燃起熊熊烈火,把一栋房子烧了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