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两个字,刚刚从我嘴里被说出,忽然就像是视频被按了中止键,眼前一切画面连同周围的声音,突地被定了格。
随后我眼前一片黑暗。
如同最初失明时的感觉,茫然,慌恐,瞬间失衡般的空落。
但这令人窒息的感觉持续的时间并不久。
很快,随着一片白茫茫光线的渗入,我再度恢复了视觉。
只不过,这并不是我苏醒,而是从一个梦进到了另一场梦。
之所以如此笃信,是因为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但凡我只要清醒着,身上就没有哪一刻会感觉不到疼痛。
几乎因此忘了没有疼痛的身体有多么轻松和美妙。
于是就那么安安静静一动不动地躺着,我希望这场梦停留的时间能比前一次更长一些。
很累,想要暂时地休息,无论是身体还是内心。
但很快,一阵木鱼声由模糊到清晰,突兀打破了我这短暂的平静。
我这才意识到身边是有人的。
但我看不见那个人,因为我动不了。
尝试着转过头,可是全身比受伤时更僵硬,因为这会儿我的身体是颗珠子。
一颗鲜红的珠子,躺在一座木头雕琢的莲花台上,因此视线所及除了天花板上的横梁,便是这座莲花台。
所以,这就是梵天珠本体的模样么?
我从没见过梵天珠的本体,因此不知这场梦是我的想象,还是梵天珠的记忆在复苏。
但连着两次做梦,梦见的都是与梵天珠有关的极其遥远的记忆,这意味着什么。
这问题一经大脑问出,我情绪一下子变得十分复杂。
有什么东西似乎已近在眼前,但仍还捉摸不到,就像燕玄如意那似有若无的哭声,让我难受,又心烦意乱。
正试图暂时抛开这一切,让自己再继续安静片刻时,突然身子一荡,有人把莲花台捧了起来,转身端到了一张案几上。
于是透过莲花台花瓣的缝隙,我看到了那个敲木鱼的人。
不出意料,他是素和甄。
穿着僧衣的素和甄,印象里并不是第一次见到,但仿佛隔了好几辈子,那短暂一次的惊鸿一瞥,在记忆里早已模糊不清。
更熟悉的是他长发飘飘的模样,所以乍一眼见到此时的他,一时半会儿令我有点难以适应。
剃去了三千烦恼丝的素和甄,就像庙里那些神像,近在咫尺却又遥远疏离。
让人有些陌生。
但无端端又从骨子里感到有种莫名的熟悉。
似乎这才是他本应该的样子。
高高在上,宝相庄严,眉宇间不染半点俗世尘埃的清冷与平和。
他盘腿坐在案几前那张蒲团上,安静敲着木鱼。
檀香袅袅,烟雾半掩着他的脸,眉心一点朱砂红得有些刺眼。他一手敲着木鱼,一手拨着念珠,空洞的檀木被撞击出的声音单调到令人几乎能无喜无悲。
但这平静持续的时间并不太久。
就在我被这声音几乎放空了全部的情绪时,忽然单调平缓的敲击声在一个让人几乎察觉不到的停顿过后,变了节奏。
越来越快,越来越急,逐渐让听的人情绪跌宕,气血翻涌。
能想象得到么?如此一个本不该有七情六欲的和尚,手里敲击出的节奏,却如同翻天覆地般的霸道与嚣张。
很快我被这股力量压制得透不过气来。
遂控制不住地想要挣扎。
但我没手没脚,怎么挣扎?
甚至没法让他感知到这声音给我带来的焦躁和惊恐。
正自慌乱着,突然啪的一声脆响从他手中传来。
终于承受不住他的力度和速度,那根细长的犍槌在他面无表情的敲击下断成了两截。
他怔了怔。
手还维持着敲击的姿态,他在骤然寂静下来的空气中,缓缓将目光从经书转到了我身上。
一动不动仿佛在沉思着什么。
然后伸手,朝经书上一拂而过。
衣袖荡过处经书轰然烧起,瞬间化成一团飞灰。
他目不转睛朝着灰烬看了片刻,随后将我一把捞进掌心,站起身大步往屋外走去。
有人在他身后匆匆说了些什么,却根本无法阻止他离去的步伐。
但就在他刚刚跨出门槛的一刹,原本朗朗青空猛地传来霹雳一道雷响。
他脚步为之一顿。
继而扬手将掌中佛珠倏地抛向天,又一道闪雷紧跟着劈下,不偏不倚落在那串佛珠上,眨眼间将它们震得粉碎。
与此同时地面隆隆震动起来。
似乎有什么东西正试图破土而出,见状素和甄迅速后退半步,单手立掌,径自朝着那团隆起的东西跪了下去。
双膝落地,单手变合掌,他掌心的力度几乎让我以为那瞬间会被他碾碎。
却是用这样的力度握着我,嘭嘭嘭朝着那东西连叩了三个头。
最后一叩落地的当口,伴着头顶上方一片刺眼闪光骤然亮起,我看见一道手臂粗的黑色铁链突然划破天空垂直而下,无声无息往他身上径直砸了过来。
由此掀起的风吹得地面飞沙走石,但素和甄始终跪在原地,没有退亦没有避。
转瞬便见那铁链在他身上砸出一片血雾。
铺天盖地,雨点似的落在我身上,带着刺痛我皮肤的热量。
我呆看着,继而一阵天旋地转,我晕了过去。
又在转瞬猛地睁开了眼。
四周极致的安静让我一度以为自己仍在梦里。
没有闪电,没有地震,没有从天而降的铁索,也没有漫天的血雾。
我用力喘着气,愣愣地在如此空茫的黑暗里呆坐了半晌,直到一点光透过窗上卷帘的缝隙勾勒出浅浅一室的轮廓,我才意识到,自己醒了。
醒在一间十分眼熟的房间。
房间极暗,所有门窗上都挂着厚重的帘子,这让屋中间那张大床就像黑夜中一座孤独的坟墓。
‘墓’里躺着一个人。
很瘦,瘦得在被褥下几乎看不出一点轮廓的起伏。
我目不转睛朝他看着。
刚恢复了视觉的眼睛带着有些酸涩的刺麻,让我眼眶里泛着潮湿。
于是不得不用手按住自己的眼睛,我尽量放缓自己呼吸,但仍是被他听见了动静。
他动了动,侧过头,细微的呼吸伴着他视线从床帐内投了出来。
“是谁?”然后他问。
话音很轻,带着疲惫的沙哑。
我闻到空气里飘着股淡淡的血腥味。
就像那会儿铁链从天而降后,在他单薄的背脊上砸出漫天血雾时的一刹。
遂坐着没动,我迎着他视线,看向他那双早已失去了往日神采的眼睛:
“小和尚。”
第473章 青花瓷下 八十九
床上的人迟迟没有给出回应。
屋里因此安静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已再度昏睡了过去,然后我听见床上传来细不可闻一声叹息:“你想起来了……”仟韆仦哾“不多。”
我看着不远处那道单薄到飘渺的轮廓。
只是从昏迷到我醒来这短短一点时间,梦里他鲜活的样子,似乎已变得极其遥远。
他一动不动躺在那张床上,几乎没有半点生气,并且再过不久他就会彻底消失。
但,这个即将消失的素和,才是我记忆里那个亦师亦友般男人的样子。
遂用了点力,我撑着扶手再次站了起来,慢慢走到他床边蹲下,看着他近在咫尺那张苍白到透明的脸。
他眼眶凹陷得厉害,眼帘微合,露着双无神的瞳孔。
如果不是胸口细微的起伏,他看起来无异于一具尸体。
察觉到我视线,他眼帘颤了颤,睁开,脸朝着我的方向侧了过来:“你在看我是么。”
昔日清澈如水的眼睛里像蒙了层雾,我意识到他双目失明了。
“别看。”没等我回答,他皱了皱眉,试图抬手,但很快无力垂下。
然后我听见他按着床单轻轻嗤笑了一声。
也不知是笑我,还是笑他此刻的无力。稍纵即逝的神情,有那么一瞬令他看起来同素和甄重合了起来。
于是沉默了片刻,我问他:“是你让他把我带到这里来的么?”
“他?”虽然没提名字,素和寅自然知道我指的是谁。
无神的瞳孔目不转睛朝我‘凝视’了片刻,他轻轻勾了勾嘴角:“不是。我昏睡着时,这里他进不来,所以,应该是你自己走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