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先生赐我神药,助我假死,先生不肯答应……”福寿公主见权仲白并不答话,只好自顾自地往下说,说到这里,她禁不住怨怼地横了权仲白一眼,才续道,“可我请先生别治我这嗽喘的疾病,令我的身体,不适合嫁到塞外,先生却也总是严词回绝……”
她不禁轻轻地饮泣了起来,“先生别怪我福寿胆小怕事,实在几千年来,哪有真正的嫡亲公主被卖去和亲的道理。塞上苦寒不说,罗春已有数位哈屯,个个来历不凡,又都追随他年深日久,早已生育了儿女。福寿此去,夹带大秦国势,只怕不为大哈屯所容……罗春和皇兄如胶似漆时还好,若是一朝反目成仇,天下之大,我又哪有容身之处呢!”
不论福寿公主该不该抗拒和亲,采用的手法又是否正大光明,但这番话她是真说得动了情,一字一句,也都是发自肺腑的担忧。权仲白叹了口气,和声道,“要不是也知道公主的难处,先头您一提这话,我也不会再给公主扶脉了,您身子底子还算可以,要是再努力一把,也不是没有机会在出嫁之前,把嗽喘的老毛病给压制下去,这样一来,便可早日为万户生儿育女,有了儿女,你在万户身边,就算是扎下根了。公主如还有些别的想法,一心只要自误,我权某人也是只能医病,不能医命!”
福寿公主也算是权仲白的老病号,是他看着长大的,随着年岁的增长,她对权仲白起了些异样的心思,这事瞒不过他的眼睛,但也不至于成为权仲白的一个心结。他处理这种事,那是游刃有余了,这一番话,说得软硬兼施,又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又顾及了两人的情分,福寿公主的眼泪,扑梭梭地顺着脸颊落了下来,她哽咽着道,“我知道您的意思,您和我说过,‘要不是有滔天的本事,能够改命,这种事遇到了也就只能认命,求别人是求不来的’。是……是福寿没有本事!”
毕竟年岁还小,就有些心机,也被情绪冲散到了一边,福寿公主一扭身子,靠在心腹宫人身上,便孩子一样地抽泣了起来。“可我问您,究竟是谁重提和亲之事,把罗春从我无缘的姐夫,变作了我的未婚夫……您、您却怎么都不肯答我。我也没想怎么着,我就是想知道,不成么?”
她抬起头来,红着兔子一样的眼儿,切切地望着权仲白,几乎是有几分歇斯底里地道,“我这一辈子,就被那人几句话定了弦儿,难道我连他的名字,都不配知道么?”
权仲白又哪里能不明白她的心情!他发自肺腑地叹了口气,低声道,“我不会在背后嚼舌根的,公主若信我不会向皇上告密,便也当信我,不会向您透露这个秘密。”
福寿公主没话说了――这个檀郎,有多迷人,就有多无情,他虽有那水墨一样泼天的风流护身,可对哪一个如花似玉的后宫女子,都是那样不假辞色。她就是流上一河的眼泪,恐怕都动摇不了他的决心。
权仲白那话,虽然处处在理,可也点出了一个事实:在他心里,只怕福寿公主和皇上的地位,并没有孰轻孰重。也就是说,自己在他心里,是一点都不特别……
这就有点伤人了,国事当前,她的身份,注定不可能随心所欲。福寿公主本能地也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可无法同恋慕的对象有个结果是一回事,在他心里毫无地位,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她又感到了一种别样的沮丧,顺着心尖尖滴了下来:那个焦清蕙,真就那样好?生得是挺美,可除了这个,她还有什么!说到美貌,后宫中也不是没有能比得过她的女子,凭什么,凭什么香山静宜园里,流传的全是冲粹园内夫唱妇随的故事,凭什么她得远嫁漠北,去做罗春的三哈屯,而焦清蕙却能独占鳌头,坐拥天下最豪奢的财富、最、最迷人的男子,以及最清幽的园林,享着那人间有数的清福?她不过一个偏房庶女,可她福寿公主却是正儿八经的金枝玉叶!
“先生必定极爱少夫人……”虽有冲动,想要将权仲白赶走,再不想看到他俊逸的容颜,但随着皇兄健康恶化,福寿公主内心也是深知,在京城内,再没有谁能挽回她远嫁的命运,真是再看他一眼,就少一眼了。尽管被他毫不留情地多次拒绝,一颗少女芳心几乎承受不了,但她依然不舍得令他离开,眼看两人话题,似乎无以为继,她慌忙又寻了一个话头。“福寿还记得,先生成亲以后,日渐容光焕发,面上都多了些生气……”
她又瞟了权仲白一眼,犹抱着万一的希望,低声道,“虽说近一年以来,您心事重重,似乎渐渐少了欢容,但想来,那亦和少夫人无关,少夫人这贤内助,必定能抚慰您的情绪,让您更加开心快活……先生您道,福寿说得对吗?”
与其说这是一次拙劣的离间,倒不如说这是一次隐晦的表白,权仲白苦笑了一声――要再回绝福寿一次,可能伤她是有点过了,他虽没有太多怜香惜玉的情怀,但也不愿意把一个稚龄少女的尊严,摧残得太重。
可才要措辞回话时,想到福寿公主的话语,一时间他也不禁有几分惆怅,半晌才道,“嘿,问世间情为何物,若只是叫你开心快乐,又哪有这许多的情怨诗篇?”
见福寿公主眼神一亮,权仲白忙又补了一句,“日后公主见了罗春可汗,便能明白我的说话了。可汗生得非常英俊,是天下有数的英雄人物,只怕要比公主想的更为出众……恕我直言,倒是比我们大秦的驸马人选,要好得多了。”
宁为英雄妾,不做庸□,的确是一种普遍存在的心理。福寿公主眼神稍微一亮,便又黯淡了下去,“他再好,也是妻妾成群……”
权仲白浑身不自在,却又有几分好奇,福寿公主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被许配给罗春,这些年来,她曾将此事视为命运努力接受。态度发生转变,也不过就是近两年间的事,虽说小姑娘情窦初开,的确是很有可能,看上了他,但……就因为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她便能改了态度?
“也不知公主是从何处听来,觉得草原生活艰苦非凡。”他便索性直接问,“难道您身边有人去过塞外不成?我怎么觉得,您把罗春,想得也太可怕了一点!”
福寿公主到底年纪小,也是这件事没什么好遮掩的,她反射性地看了身边的宫人小樱一眼,见小樱微微摇头,才道,“是福寿想当然了,请先生赎罪……”
权仲白心底,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小樱,这才举手告辞,“还请殿下善自保养,希望下回给您诊脉,您的身子,已有所好转。”
起身走到门边时,又听得急急的脚步声,福寿公主来到他身后,低声道,“小樱陪我长大,也算是我的腹心之人……”
“殿下请放心。”权仲白听声辨位,觉得福寿公主靠得颇近,便不敢停下脚步,而是边走边说,“我权某人的嘴,一向也是很严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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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突发的插曲,似乎暗示了日后可能的纷争。福寿公主嫁到罗春身边,就是北戎的哈屯了,女人疯狂起来,是不讲道理的。她对提议和亲的始作俑者看来已有一股仇恨,此事可大可小,也许日后被人利用,就是大战的起源。但事情还在酝酿之中,以权仲白的一贯立场,他也不可能过多地插手。这件事,他自然亦不可能去四处宣扬,甚至连清蕙那里,都不会吐露分毫――这一阵子,清蕙接手了家里的一些应酬事务,不得不频频入宫,和福寿公主照面的机会很多。她要是知道了内情,再面对公主,不免就有几分尴尬了。
权仲白也知道今天清蕙一样身在后宫,只是他被公主绊住,到家时要比清蕙晚了许久,清蕙业已洗漱换衣,陪着歪哥在炕上玩耍。见到他回来,她倒没什么异状,只道,“就有皇上的宠幸,你也该谨言慎行些,眼看快日落了,这么晚才从后宫出来,终究影响不好。”
这话在情在理,权仲白也无话可说,含糊应诺过了,便和清蕙一起坐下吃饭。吃着吃着,总觉得清蕙若有所思,时不时就打量他一眼。
他虽然俯仰无愧天地,但平白招惹了女儿家的情思,心里总是有点发虚的,见清蕙表现有异,随意一想,便有一身冷汗:两人都在宫里,就算清蕙不提,怕也有人虑着她想找他一道回去,献殷勤给她报信,点明他在公主宫室。这么一来,他耽搁这许久,在清蕙眼里,也许便有许多想法了……
正这样想时,果然已听得清蕙叹了口气,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新鲜事儿似的,同权仲白感慨,“没想到,你也是挺有女人缘的么!”
这句话出来,权仲白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他正要为自己辩解时,清蕙已是又挥了挥手,“以后还要更小心些,后宫中处处都是眼睛。小牛娘娘今日这一番说辞,未尝没有隐晦的劝诫之意。这女色上的事最说不清了,任你心里再清白,一旦沾染嫌疑,就如同引火烧身,烧不死,都有一场好大的麻烦。”
只这么不轻不重地点了一句,居然也就不再追问,而是自己埋首,又美滋滋地享用起晚饭来了。
能这么轻松过关,权仲白也有些吃惊,人性就是这么贱,本以为会有一场雷霆,此时忽然逃过,对清蕙,他难免生出一些亲昵之意,再看清蕙时,便觉得她眉眼沉静轻松,透着说不出的从容,一个月前那魂不守舍的凄惶,就好像是他的错觉了。
当时季青刚刚落网,整件事还透了许多疑点,她心思不定,又兼有前世遭遇,表现反常,也在情理之中……
“出什么神呢?”清蕙反过筷子,点了点他的手背,倒是把权仲白从沉思中惊醒了过来。“一会歪哥进来,你又没空吃饭了,这会乘小祖宗被抱到祖父那里去了,快吃点吧。宫中饮食不定,你一进去就是大半天,长此以往胃居然没出问题,真是稀奇。”
权仲白哈哈一笑,心头也有些暖意,只唯唯道,“好好。”一面不免又和清蕙闲谈,“你今日在牛淑妃宫里,又有什么趣事?”
清蕙随意交待了几句牛淑妃的蠢态,想到吴兴嘉居然被当作了牛淑妃用来交换的筹码,便不禁笑道,“她也是个一根筋,可能在娘娘跟前打听了我几句,便使得牛氏看出了她要借势踩我的心思……过几天吴阁老寿酒,我肯定不去,这也罢了,但王尚书太太的寿酒,我倒不能不去了,看来,免不得要被她得意一阵子,踩我几下啦。”
这些京城贵妇之间,针锋相对也是寻常事,权仲白哪会放在心上?要不是焦家和吴家有一段恩怨,蕙娘对此人上心也不是没有理由,他根本就不会搭理这个话头,饶是如此,听蕙娘这么一说,他也只是打了个哈哈,颇有几分不以为然,“她就是要下你的面子,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也不好太过分吧。你躲躲不就完了?这种时候,闲气就不去争了吧。”
说着,也是若有所思,“虽说名分已定,但看爹的样子,一时半会,倒还不打算交权给我。就连王家的寿酒,他都没让我过去。”
他便和蕙娘商量,“毕竟也是姻亲,虽然爹没打招呼,但还是亲身过去,更显礼数……”
再是才子佳人,再是翻云覆雨,日子也还是要在这一句句鸡毛蒜皮的家常琐事中,才能落到实处,也就是在这一句句的鸡毛蒜皮里,夫妻两人,才渐渐地处成了一体,水磨工夫都做了几年,两人渐渐也磨合到了一块。这怀疑的种子虽然落了下来,但以此两人的胸襟和手腕,若没有外力相助,恐怕一时半会,也还未得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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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嘿,凡做过的事,怎能没有痕迹。三妞将来,恐怕未必不会因为这件事倒霉。
就是蕙娘,也该认识到自己情敌的威力啦,哈哈哈。
☆、185装逼
有妻有子,有了家庭的牵绊,即使是昔日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医,也难免要沾染三分红尘气息。权仲白本来最害怕应酬场面,盖因他身份特殊,人人都有和他交接的理由,又都有想和他亲近的理由,因此在任何一个场合,总是如同一块香喷喷的大肥肉跌落尘土里,就没有野猫野狗虎视眈眈,也总有些苍蝇在一边嗡嗡围绕,恨不能上来叮上一口。他又是那样不耐俗务的性子,任何一个人,没有天大的面子,都难以请动他出面与会。
众人都知道他的性子,久而久之,虽然难免具贴相邀,但谁也没打量着他能给脸子出席。就是王尚书的寿筵,他事先出面拜个寿,那也就罢了,当日不去,谁也不会怪他。但一听到清蕙提起,牛家媳妇可能会借此机会,折辱于她,权仲白由不得就动了过去吃酒的心思,当时随口安了个名头上去,也算是对自己、对蕙娘都有个借口。可这一日早上起来,听清蕙说起,平国公许家的寿筵,居然请了牛家,牛家居然也应了这贴,权神医心里顿时就打起了小算盘――许家和权家,也算是辗转联络有亲,他们是现在掌着军权的当红嫡系,两家自从昔年那件事以后,慢慢也在修复关系,互相靠拢。按府里的做法,这一次清蕙不过去,恐怕不成。
虽知道自己过去了,人也不能进内厅吃酒,顶多就是进去给太夫人拜拜寿,人家牛少夫人要折辱焦清蕙,他在也是折辱,不在也是折辱。一早出去扶脉时还好,这个道理,是想得透的,可到了午间开宴时分,权仲白就有点心不在焉了,分明家里没有让他出面,清蕙也已经和权夫人一道,先去了许家,此时只怕是已经落座,要吃吴家那嘉娘的排头,怕也已经早吃上了,可这往日里清楚分明的脉象,此时在指间却觉得有些含糊跳跃,他自家人知自家事――这许家就是不去,他也没法利用这宝贵的时间扶脉了。
左右都是浪费辰光,倒不如斩钉截铁,说去就去,权仲白也不含糊,自己上了一匹马,只带了桂皮一个小厮往许家轻驰过去。只他虽然一身家常衣服,轻车简从,到得许家门前这一下马,气势却盖过了诸多前呼后拥的达官贵人。许家的迎客子弟,都要抛下正应酬的一位客人过来招呼,极是热情地将他让到正堂,他要给平国公行礼,平国公慌忙亲自扶起来,平日多冷峻的人,如今脸上也带了笑影子,和他说话的语气,不知比同自家儿子说话的口气要和睦多少,还道,“子殷是从病房那里赶过来的?你平日里救死扶伤妙手回春,只是打熬自己,累得也辛苦了。你婶婶一个小生日,你礼到也就是了,何必赶得这么着急!就是晚来一时,又有何妨?”
权仲白微笑道,“世叔不嫌我打扮潦草、到得仓促,可见就是极为眷顾了――”
借着这话头,便道,“平日里受世婶照料颇多,今日到得迟了,拜寿之余,也想亲自给她赔个不是。”
平国公夫人许氏,身子素来并不太好,这几年来已露出勉强支持之态,她要照料权仲白,哪有那个本事和心力?倒是权仲白不知给她开了多少方子。两人自然有一份医患情分。平国公满口应是,令长子、五子将他一起送进内堂给许夫人拜寿,又亲自看着权仲白出了堂屋,方才回来再招呼客人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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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家规矩森严、内外隔绝,权仲白到外头拜寿,二门内是一无所知。眼看开宴时间近了,一屋子花团锦簇的大小诰命,多半都已经就座。权夫人带着蕙娘,自然是坐在上首第一席,同坐的也都是些国公夫人、亲王家眷等等,牛家几位女眷也在其中――这亦是避无可避、无可奈何之事,尽管众人心中,多半都知道清蕙和吴兴嘉的那段公案,但按礼数就该怎么排位,偏了哪一家,主人面子上也都是交待不过去的。
吴兴嘉自从出嫁以后,也有几年没回京城了。宣德毕竟是四战之地,连年都有边寇骚扰,那里的民风,又和京城截然不同。她看来要比从前老练了些许,不再同以前一样,好似一块水豆腐,吹一吹,都要掉一个角儿。甚至连从前眉眼间那掩不住的骄矜,如今都收藏了起来,面上看着,只是一个温婉纯良、含笑不语的美貌少妇,不论是从衣饰,还是从气质上来说,平心而论,倒是要输蕙娘一筹了。
蕙娘出嫁以后,不省心的日子没有少过,但从衣食住行上来讲,撇开皇家园林以外,冲粹园可说是北方第一园林,天然胜景,最是滋养人的清贵之气。执掌宜春票号,渐渐掌握了实权,票号掌柜们,巴结她的力度只有更大,从前是老太爷给她送天底下有数的好东西,现在是她给老太爷,给公公婆婆,给妹妹妹夫送最难得的时鲜瓜果,衣饰更不用说,玛瑙出嫁以后,不必在她跟前服侍,她嫁了布庄管事,自己倒是并无太多差遣,如今得了闲,不琢磨给主子做衣服,还琢磨什么?真正是皇帝都没有这样精致的日子过,虽然生育了两个儿子,可月子做得好,自己一点都没吃亏,不是她身边最亲近的人,哪个不羡慕她命好到了十分?什么事都是占尽了鳌头,就连平素里最是难缠的婆婆这种生物,在她焦清蕙这里,对她也是真心疼爱,两人谈笑起来,就是最善于观察眉眼的诰命,都看不出有丝毫不妥,仿佛婆媳两个,真是和睦得不成样子,平日家居,略无争执……
世上少什么,都不会少了好事的人。吴兴嘉自己不说话,别人忘不了当年那段公案,她自己落花有意,欲嫁权仲白,权家却是流水无情,一门心思地求娶焦清蕙,如此好戏,十年间也演不得一段的。何莲娘这个小事儿精出京去了,昔年那些姐妹,如今大多都在次席上坐着,没能上首席,可眼风若有若无,便老往首席上扫,一个个先看吴兴嘉,再看蕙娘,这是什么意思,谁能不知晓?就是落座首席的杨阁老太太,都是左看右看,看来看去,免不得就轻轻地叹息一声,欣然对权夫人道,“亲家母,你真是好眼光,好福气!”
这句话没有一个字不对,可此时说出来,就摆明了是在扫吴兴嘉的面子。牛家婆媳,面色都是微微一变――只这却也难免,杨太太又不是傻的,牛淑妃在宫中,快把杨宁妃的头给摁到地上去了。杨家不和权家亲近,难道还反过来夸吴兴嘉?
权夫人也不是不知道杨太太的意思,但别人夸她的媳妇,她没有不接受的道理,也只能笑道,“您过奖啦,这孩子虽然好,可却也有些笨拙的地方,还要慢慢地改、慢慢地学呢。”
说着,便目注蕙娘,微微一笑,蕙娘也嫣然以报。只这一笑,两婆媳之间,关系如何,那还用说吗?
权家人不欲生事,但牛家人却未必做如此想,牛淑妃的做派,多少有几分是从她母亲那里传承下来的。 杨太太煽风点火,顿时就把她给煽起来了,她眉头一挑,顿时就嘱咐吴兴嘉,“侄媳妇,今儿座上亲戚多,你也是少回京城,就借许夫人的生日,一会多敬几位长辈一杯吧。这几年,你娘家也好,夫家也罢,都是喜事连连,开宴时你都不在京里,倒是少了礼数,今日正该补回来!”
她声音大,正说着,便有些要投效牛家的官太太,隔了桌子道,“可不是这个礼儿?姐姐今日,父亲阁老,公公侯爵,娘舅位列九卿,我们早有心扯你吃酒,偏你只不在京中,一会开了席,姐姐便要留心了,不灌你几钟,今日可不得回去。”
听声气,正是蕙娘这一辈的官家小姐,只是蕙娘辨认不出她的声音,想来,当年未嫁时,便是要巴结吴兴嘉这个尚书府千金的。
吴兴嘉微微一笑,一开口,还是那样轻声细语,“位高责重,几位长辈升迁获爵,虽是喜事,可从此于国于民,也要担上更重的担子。兴嘉夙夜想来,只觉战战兢兢,多半是心疼长辈们的身体,要说喜,那也是在其次了。”
这一番话说出,蕙娘倒对她有些刮目相看:她如今和吴兴嘉,已不是一个层次上的人了,这些斗气小事,早不挂在心上。说难听点,吴兴嘉还要去抱淑妃的牛腿,她却是能扯着淑妃脑壳上那几根弦,令她手舞足蹈的人。吴兴嘉就是还和从前一样,处处都要踩她,她也未必不会稍加容让。只没想到,几年历练,吴兴嘉也要比从前更老练得多了,这话说出来,顿时就显出了她的境界。
可欣赏之情还没往上泛呢,吴嘉娘又往下说了,“要说这些年来最值得高兴的事,倒是家里人丁兴旺,不论是夫家还是娘家、母族,都是连年添丁带口,文武都出了人才……后继有人、绵延不绝,这就是我们当家人的福气了。还有什么事,比这件事更重要呢?”
她微微一顿,又瞅了蕙娘一眼,红菱嘴往上慢慢地翘了一翘,这才又垂下眼去,慢条斯理地喝她的花露水儿了……
也算是历练过了,有了些长进,知道和蕙娘拼钱,那是拼不过她的。拼权,有显摆的嫌疑,不如来拼她的软肋,那是一揪一个准儿,往蕙娘心尖尖上踩――不论是权家还是焦家,人丁都不算兴旺,这一点,是和牛家、吴家没得比,短时间内,亦真无法改变。
现在吴兴嘉,还聪明在一点:难听话她教别人来讲。她自己话音刚落,厅内便有人笑道,“可不是这个理儿?您这样的人家,讲的也就是个传承了。只要家里代代兴旺,日子只有越过越好的道理。比不得有些人啊――用戏文上的话,那是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门庭冷落……再过几年,没准就要看着他家的堂号牌往下掉呢!”
别人混得再惨,那也有个姓氏传承在这里,门上牌匾是改不了的,只有那等断子绝孙无人承嗣,才会把门楼上的牌匾都给荒废了,也不用对号入座了,这句话,摆明了就是在说蕙娘。除了蕙娘,厅里又还有谁的娘家,是起过那一等高楼,如今又门庭冷落,再过几年万一子乔没能长大,那就货真价实,真的断子绝孙的?
许家毕竟是武将,自古文武殊途,除非是文官亲眷,不然不会轻易相邀,一厅的诰命里,还以武将太太居多。这位说话的太太,便似乎是个粗人,对于一屋子或明或暗的关注,主人家投来那隐隐不快的眼色,竟是丝毫没有感应,说完这句话,便自顾自地嗑起了瓜子,好像自己刚才只是捧了吴兴嘉一句,根本就没有别的意思一般。
蕙娘瞅吴兴嘉一眼,见她虽然眉头微蹙,做吃惊状,但眼底却是一片清冷,迎视自己时意态夷然,心中也是雪亮:这个吴兴嘉,哪里是历练得宠辱不惊,将前事放开。她这是精心安排,要对自己当年的那一招还以颜色啊……怪不得,她今日忽然来了许家的寿筵,原来却是应在了这里。这句话说出来,那就真是在揪着她的面皮往下扯了,自己要不说几句话,这个场子,还真算是被吴兴嘉找回来了。
找回来,那便找回来也好,她如今倒不大在乎这个,欣然一笑,正要附和吴兴嘉几句时,前头又来了人给许夫人拜寿,这一堂女眷倒多半都是出嫁了的,无须避嫌,许夫人亦借机揭过了这一张,对着进来拜寿的年轻俊彦,就是一顿好夸。
许家虽然今日也扯进了风波之中,许凤佳被短暂地夺走了广州权柄,但一旦风平浪静,他还是回广州去主持他的开海大业,一回去就又立了功,还有许家四少爷、七少爷,也都渐渐在军中打开了局面。仍然是根深叶茂、一派繁荣,许夫人的生日宴,办得很是风光,甚至连牛德宝之子,也就是吴兴嘉的夫婿都过来拜寿,等于是阖家光临。这在当时,是很给面子的态度,许夫人何等城府?就算心里对吴嘉娘有些不满,面上也压根看不出来,只是安坐受礼,笑盈盈地夸了牛大少爷几句,道,“如今的天下,说起来也就是要看你们这一代了,真是一个个都风神玉树的,一看就知道,绝不是庸才。”
如此便把前事含糊带过,便要开席,这时忽然有人来报,“权神医来给夫人拜寿!”
这一声不得了,许夫人顿时就站了起来,连声道,“怎么竟如此客气――还不快请进来!”
说着,又扭头责怪权夫人,“仲白平时,何等忙碌,平时抽空给我把脉,已是足感盛情,我这一个小生日而已,倒是劳动他了!”
蕙娘和权夫人对视了一眼,都有几分诧异,权夫人微笑道,“他哪有那么忙,老姐姐你是太疼他啦。”
不论如何,权仲白亲自过来,都是很给脸面的一件事,许夫人投桃报李,还要亲自下座去迎,到底是被权夫人给拦住了,只由许家两个少爷前导,将权仲白引进了花厅内来。
这一次许家办喜事,为图热闹,席开在大花厅内,人口倒是多的,怎么都有数十女客。权仲白随随便便,只是这一走进来,便能隐约听见一片轻轻地叹息、抽气之声。这叹息声,不必说了,是见过他的人,抽气声么,多半倒是没见过他的诰命们了。
他虽未盛装打扮,和许家大少爷、四少爷一样,穿着见客的大衣裳,但只是一身青衣,便已足够镇住场子。任何一句话也不必说了,厅内所有人,怕都在想:之前进来拜寿的那些‘青年英才’,在他跟前,又哪里还配得上‘风神玉树’这四个字?
权仲白走进来,目不斜视,给许夫人行了礼,拜了寿。许夫人只受半礼,还要儿子媳妇代为还礼,道,“这几年来,全赖神医为我施针开药,缓解我的痛楚。要不是辈分之差,我连这半礼都受不得,还要倒过来给你行礼。没有神医,我哪里能坐在这里!”
也算是给足了权仲白的面子,权仲白犹豫一下,便微微一笑,道,“世婶客气了。”
此时他方才回过头来,在人群中搜寻着母亲和妻子的面庞,不片晌便寻到了权夫人,冲她微微一鞠躬,叫道,“娘。”
又移过眼神,多少带些征询意思地递给蕙娘一个眼色,那星辰也似的眼睛,忽然越发明亮深邃,唇边的笑容,也更自然了一点――这个风度翩翩、仪态怡然的魏晋佳公子,在目注自己妻子的那一瞬间,仿佛忽然又更‘生动’了一点。虽说厅中莺燕无数,但他眼里,似乎也只能看得到蕙娘。
蕙娘也冲他微微一笑,用自己的神态,回答了权仲白那无声的问题。权仲白便不再说话,又和许夫人客套了几句,便在许家两个少爷的指引下,退出了花厅。
他这一走出去,一时竟无人说话,那些打量着吴兴嘉和蕙娘的眼神,又全都换了涵义――
还是杨太太先打破了沉默,她满意地冲姐姐一笑,欣然道,“亲家母,我方才说你好眼光,这回,我没话说了,你这哪里是眼光好?这对小夫妻,分明就是天作之合!不是焦家蕙娘,谁配得上你权家的仲白?”
她又隔远伸出手来,拍了拍蕙娘的肩膀,“伯母和你说句心里话,要不是权家的仲白,也真没人能配得上你。你亦是命好!女人这辈子如何,看娘家、看夫家,看――娘舅――”
杨太太倚老卖老,哪惧牛家声势?她扫了吴兴嘉一眼,莞尔一笑,又斩钉截铁地道,“那都是空的!真正要看的,还是自己的夫郎!”
而要比夫君,牛家大少爷和权仲白,有得比么?
吴兴嘉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潮红,她咬着牙微微一笑,正要说话时,屋外忽然又来了几人,对许夫人附耳一阵低语,许夫人一边听,面上一边就闪过了一丝惊容――却又有几分喜意,待那人说完了退出屋子,她略作踌躇,便又举杯对蕙娘笑道,“今日是我的好日子,我也做一回报喜鸟,叫大家同我一道高兴高兴……想必小蕙娘你还不知道,就在刚才,宫中传下旨意,赏封了几个主持开海的有功之臣。我们家凤佳,也得了些彩头,却比不过你家老太爷,以开海有功,获封宣乐侯,文臣封爵,在我们大秦可是天大的殊荣。老太爷业已进宫谢恩去了,想必已打发人给你报喜,没想到你人却在我这里,我也算是贪了个报喜的好儿吧!”
说着,便握着嘴呵呵地笑――四周却早已经是一片哗然。
文臣封爵,那是多大的荣耀,大秦开国以来,以文官获封爵位的不会超过三人,不论这爵位是否世袭,那都是天大的恩宠,天大的脸面。蕙娘眼睛看出去,顿时又是一片笑脸了,耳朵里听到的,又再是那动听的恭维,“今日真是喜事连连,许夫人非得要多喝几杯――权二少夫人也得陪着喝――”
在这一片热闹之中,吴兴嘉有意无意,便被忽略到了一边,不论是她的得意还是屈辱,似乎都已无人在意。在蕙娘来看,这也是对她的一种优待了:若非她是牛家媳妇,此时怕不已经受尽了风言风语?京里这些太太,哪个不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儿……
可吴嘉娘却似乎并不做此想,蕙娘瞥向她时,她也正白着一张脸望向蕙娘,眼神中波光盈盈,似乎有无限遐思,可那咬得极紧,甚至连腮帮子都鼓出形状来的牙关,却到底还是透露出了她对蕙娘那刻骨的恨意……蕙娘看在眼底,于百忙之中,亦不免轻轻一叹,颇有几分可惜:虽说是冤家宜解不宜结,但如今看来,她和吴兴嘉之间的梁子,恐怕是再也不易揭开了。
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恨她,她本也不大在意,只是将来若要同牛家合作,捧二皇子上位……她虽然不大看得上吴兴嘉,却也并不很想要了她的性命。
作者有话要说:小吴再度装逼被雷劈……被蕙娘反踩,ot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