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早有准备,但心里仍然闷闷的仿佛有一团什么东西堵住,随她进到屋里时,双目便止不住潮湿了。
屋里味道很重,因为长久没有开窗透气的缘故,空气里混杂着药味、人味、还有一种阴郁的霉味。皇奶奶面朝里侧身躺着,人缩成小小的一团。我记得母后去世前也是这般面朝里蜷缩着,个头比平日里小了许多。
九姑姑小心翼翼走到皇奶奶床边,俯下身道:“太皇太后,平阳来看你了。”
皇奶奶起先没有动作,过了半晌似乎嘟囔了一句什么,身体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转过身来。九姑姑和旁边一名贴身侍女忙将她扶起,用厚厚的靠枕垫在她背后。
我跪行几步,低声道:“皇奶奶,平阳来看您了,您老人家可还好。”
“好?你觉得我这个样子还算好么?”皇奶奶的声音苍老得可怕,她叹了一口气,似乎想把胸中郁结了几十年的沧桑都吐出来,“我最乖的孙女也不把老太婆放在眼里咯。”
我顺着九姑姑的眼神暗示,从她手中接过一杯参茶恭恭敬敬递到皇奶奶眼前:“前些日子刚回来,要料理的事太多,明轩的一名侍妾又突然间病故了,府里头乱得很,拖到今日才来看望皇奶奶,真是不该,平阳甘愿受罚。”
“罚?我如今还敢罚你么?你现与骆将军同心协力,连自家姓什么都忘了!”
她这话说得很重,也不接我的参茶。我不知她说的是否只是气话,还是说项善音的事泄露出去引起她的怀疑,也不敢接她的话头,小心翼翼地道:“皇奶奶教训的是,平阳不该只顾着夫家的事。”
皇奶奶“哼”一声,手在床沿上一拍:“你也学着你那不成器的皇兄来糊弄我了!大周律例,女子无论贵贱都须嫁夫随夫。你将大周律例拿出来我便说不了你了是不是!”
九姑姑从我手里接过参茶,舀一勺喂了皇奶奶,劝道:“太皇太后这是动的哪门子的气,公主这不已经来看您了嘛。”
“看我?她这是来看我死了没有。”
这下连九姑姑也赶紧跪倒地上,道:“这是哪儿的话呢,太皇太后洪福齐天,这不,今个儿精神已经好多了呢。”
皇奶奶又叹口气,挥手将九姑姑和贴身的侍女们都打发出去,关了门,让我上前跪坐在她榻边。
我瞧见她满布皱纹的脸渗出虚弱的苍白,想起她所经历的有关大周的一切,渐渐地心下也觉得凄凉,不由得地将头枕在她身边,就象小时候每次听她讲故事那样。
她亦不再责备我,轻抚我的头发问道:“皇奶奶时日不多了,你皇兄与我如仇人般,我死了他高兴还来不及。你却不同,皇族里唯有你心里最是干净,尚能与我说上几句真心话,皇奶奶不想离开前与最疼爱的孙女都说不上一句亲近话。”
冰凉的眼泪顺着鼻梁滑下,我抬起头想说些什么,她却摇手阻止:“难得今日有些气力,若不一口气说完,怕是再没有机会。”
她用颤抖干枯的手指替我抹去腮边的一行泪:“我这一生风风雨雨,什么狠心的事都做过,也从未后悔。在其位谋其事,许多事虽问心有愧,但若重来一次,我必定还会那样做。
“你实话告诉皇奶奶,你违抗我的懿旨,不带家宝前来,是不是因为心软,不忍家宝受离家之苦?”
我稍一犹豫便点了点头。只有我自己知道,不让家宝身涉险境并不仅仅是因为心软,这更本就是我计划中的一步,是我一心想留下这个无辜的孩子一命,让轩辕皇族少一些罪孽。
她闭上眼沉默了一阵,似在休息,又似在作出一个重要的决定。
终于,她伸手拿过桌上的参茶,小抿了一口,又歇了歇,神色惨然地对我道:“你如今是大周唯一的长公主,有些事是你知道的时候了。”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她一直瞒着我所谓的“有些事”,而这些事必定与明轩有关。我一颗心立时绷紧,静静地听她说下去。
“明轩这几日动向可疑,不仅是我,你皇兄也开始怀疑,不日便要下旨召家宝入宫。家宝若是待在我这里,只要明轩不反,我便可保这孩子平安。但若给你皇兄抢先一步召他入宫,你皇嫂是绝对不会放过这孩子的。”
“这件事只我与你皇嫂知道。”她苦笑,“你那皇兄是从来不在乎这些的。我曾为家宝的安全考虑让他暂时留在骆家,而那时骆家势力正强,你皇嫂那时轻易不敢动那孩子。”
心里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我猛地抬眼看住她,眼里满是惊疑。
“唔,看来你已猜到。”
她的眼神里竟然带上了从未有过的愧疚,这愧疚让我不由自主地恐惧起来。
“你猜得不错,家宝是明轩大嫂遭你皇兄□□所生。”
她说得很轻很轻,听在我耳里却如同雷声一般,隆隆不决。我跌坐在地上,不可置信地瞧着她,努力想找出一些来反驳她的话,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你老实告诉皇奶奶,明轩是否已知道这件事?”
许久,我才能有所动作,下意识地摇摇头:“平阳不知。”
她苦笑:“平阳,你陷得太深了,你与骆明轩是万万不会有好结果的。”
“你可知,他既然已经知道此事,此刻还能容你却又为了哪般?这几日他一定对你花言巧语百般呵护了是不是?他这种人,只以胜败为唯一目的,又哪里会有真心?他不过是为了先稳住你,再筹谋将来的计划罢了。真是其心可诛啊。”
“他……”我想找出些话来反驳来,想了想道,“他骆家一向以大局为重,不会为了这件事就反了大周。”
“那么你皇兄处心积虑,与你皇嫂合谋,将骆家男丁逐一铲除这间事呢?”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不能想,反反复复都是那日雪姨看似诬陷我谋害家宝的那句话:
“不过她既然是姓轩辕的,这种手段也不足为奇,又需要什么证据了。”
原来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天涯咫尺间(三)
皇奶奶还在说些什么,我却怎么也听不清,恍惚中似乎听见她提到明轩二哥中伏的事,还有明轩大哥战死池州的事,似乎都和皇兄有关。我一直在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皇兄要那般做。他也曾是温柔善良的翩翩少年,是什么令他变得这样疯狂残忍。这问题纠结我长达六年之久,此刻想着想着便问了出来。
“为什么?”皇奶奶阴沉着脸,低声道,“平阳,妄你生在皇家,如此简单的问题竟想不到么。难怪你会被骆明轩捏得死死的,他的脑子可不如你这般单纯。”
她又抿了一口参茶,似乎在等待我自己解开答案,大约是见我仍是一副呆傻恍惚面容,终于叹了一口气道:“骆家功高过主,势力庞大。驾驭不了便杀之,这本就是帝王之术,无可厚非。你不妨作这番设想,若是从前骆老将军和他的六子俱在时,骆家倘若存有二心,那时骆老将军一呼百应,我等如何应付?如今只剩骆明轩一人,到底势单力孤,不足为惧。可惜你皇兄被那贱人迷住,心气浮躁,那些事他虽然做得很隐秘,但过于急功近利。他应该先利用骆家应付定远叛乱,待叛乱平息后再下手除去骆家。”
竟然是“无可厚非”……我呆呆地看住皇奶奶,看住她苍老虚弱的面庞,突然间觉得她是那样陌生,与我小时候记忆里那个皇奶奶完全是两个人。
“我料骆明轩继其兄死后,已看出些倪端,骆家谋反只是时间迟早的问题。你皇兄只怕已在筹谋彻底除去骆家的计划,只是苦于战事吃紧,手头亦没有骆家谋反的确凿证据,这种时候若是除去一员大将对大周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平阳,不要再对骆明轩抱有幻想。你与明轩,与你皇兄,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有些事,你不理解。”
她从软垫下摸出一柄小巧而精致的匕首,放在手心用她干枯颤抖的手指反复摩挲,仿佛恋恋不舍。又缓缓伸出,塞到我同样颤抖虚弱的手里。她毫无力气,做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已令她几乎虚脱,跌回靠枕上不停喘气,但她的眼神却执着而充满威慑,让人不敢抗拒。
我瞧着这柄金光闪闪镶满宝石的匕首,隐隐猜出了她的用意,那华丽的匕首在我眼中如毒蛇般扭动起来,令我又恶心又恐惧,想立即就丢了它。
“收起来!不要丢了它!”皇奶奶喘着气喝令,“我是不行的了,再不能为皇族作一丝一毫的贡献。真要到了明轩谋反的那日,轩辕皇族与他骆家之间便是你死我活的局面。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已明白我的意思。一旦明轩不愿将家宝送往我处,或者发现将军府有所异动,切不可心慈手软。我知你喜爱家宝,那贱人大势已去,朝中我尚有安排,届时你拿我的遗诏给你皇兄看,不怕你皇兄不立他为太子。家宝是个好孩子,一定会给你养老送终的……”
她说到最后已有些断断续续,嗓音嘶哑。
我挣扎着问道:“明轩武力高强,平阳怕做不到。家宝既然是轩辕后人,怎可以成为人质,明轩又怎会受此挟制。”
她满是皱着的脸上泛起一丝冷笑,用几乎不能让人听清的声音道:“明轩自以为已将你牢牢掌握,自然不会防你,你亦是唯一可以接近他的人。至于家宝,在将军府的六年中早被视为骆家后人,明轩一向将其视作亲侄,更何况他根本料不到我早知家宝的身世。”
她说完这些再没有力气,闭上眼脸色灰败如同死人,我则如木头人般抱着匕首跪坐在她面前。我完完全全没有料到,原来所有的仇恨、罪恶早已种下,早已难以拔除。
我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皇奶奶的屋子的,出了门才想起离开前忘了行礼。木然转身,九姑姑已关上门来到我跟前。
“我送公主一程吧。”她说,瞧着我的样子仿佛长辈瞧着将要远行的晚辈一般。
她是皇奶奶最贴心的侍女,几十年来陪伴在皇奶奶身边几乎形影不离,我料想我与皇奶奶的谈话内容她已隐约猜到几分,当下也没说什么,只点点头便继续往前走。
到大门口时我才想起程姚的请求,转头对她说:“程姚跟我说,多日不见,想问问你是否安好。他那人傻是傻了点,却也实在,对九姑姑似乎是真心关切,九姑姑不如出去见见他,也好叫他放心?”
九姑姑脸微微一红,跟着却又低下头,颓然道:“不是同道人,见又能怎样?算了吧。”
她说程姚和她不是同道人,我立时想起我和明轩,有些无力地道:“他虽然是我皇兄那边的,却也不能算是你的仇人,你何必……”
她苦笑着摇摇头:“此刻自然不是,但不知将来……”话说了一半顿住,抬头匆匆瞥了我一眼又低下头,“他似乎……很是崇拜镇国将军,听说他的亲兄长临终前的愿望便是让他跟着镇国将军打一仗。”
我心头一跳,那程姚是个热血的军人,他和大周大多数的年轻军人一样,以骆家将领为己榜样。明轩与大周反目时必定会带走一批心腹将领,真不知那时的程姚会做何打算。在除去骆家势力这件事上,皇奶奶和皇兄的决心是相同的。九姑姑身为皇奶奶最忠实的属下,如果程姚真的和明轩搭上关系,她此时的心情怕是与我一样。
我拉住她的手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只说了一句“保重”便回身朝我的马车走去。
凝香已站在车边等我,见到我时担忧地问:“公主脸色很不好,太皇太后如何了?”
我摇摇头,示意她我此刻什么都不想说。
一只脚刚踏上车阶,听见程姚的声音从后边传来:“公主留步!”
我叹了口气,又将脚抽回来,转头看向他。也许是发现我的神色有什么不对,他突然停住,顿了片刻才踌躇着走到我跟前。
“公主可曾见到九姑?”他行了半跪礼,声音有些绷紧。
我点点头,见他仍然不起身,只是满眼期待地望住我,这才意识到我应该再说些什么。
“她很好。”
“那她……可愿意出来见我?”
我摇头,看着他的脸色一分分黯淡下去。
“末将知晓了。”他自嘲地笑了笑,“是末将愚痴。”
我意识到他定是哪里误会了,忙道:“不不,她是因为……”说到这里忽然就说不下去。我能说什么?真正的缘由我一个字都不能说。九姑姑既然已经决定不再见他,我还能帮上什么忙?或许九姑姑是对的,长痛不如短痛。换了是我,若我一开始就不认识明轩,也会少去许多折磨吧。
他眼眸中闪出一丝期待的星光,见我长久不说话,缓缓垂下眼帘,哂笑着道:“劳公主费心了,其实末将也知道……我是不自量力,反倒唐突佳人,只愿没有惹她生气才好。”
“她……想必不会生气。程将军保重。”
我眼圈发热,有些不敢看他,匆匆忙忙便上了马车。
当晚,明轩整晚未归。次日一早,我刚打开房门,便见他一身紫衫戎装背立于门口,初夏朝阳自他发间、两臂间穿隙而过,将他本就挺拔的背影勾勒得更加伟岸辉煌,房门开启时他出现在我视野里的那一瞬间,当真是夺人眼目仿佛天降神祗一般。
听到房门打开的声音他立时回身,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笑道:“这副打扮可去不了山里。”
我怔怔地看住他,一时间忘了开口。
“怎么了?”
他收起笑意,上前两步握住我的手:“病了么?手怎么这么凉?”
“也许是病了。”我低下头,试图抽回手:“山谷就不去了吧,我想好好歇歇。”
他握住我的手紧了一紧,眉头微蹙,想问什么,但见我的神色,最终什么都没有问,只是将我拉至他胸前,轻抚我披在背后的长发。
许久,我听到自他胸腔内传来沉沉的声音:“你若想歇歇,那就歇歇吧。只要你一切安好,我便心安。”
如今,就只能求个心安了吗?可是,若他兵变,我又如何安好?
作者有话要说:哎哟……写得我难过死了。人的要求可以因为现实的残酷而变得如此简单。
☆、天涯咫尺间(四)
四月二十九日,距明轩兵变仅六日。
池州告急。
在外界猜测皇兄不得不再次派出镇国将军骆明轩时,皇兄的紧急军机议事名单中并没有出现明轩的名字。
朝中传言四起,说宁国舅终于说服皇兄放弃池州;又说驸马与皇帝陛下不和,因此才受排挤;甚至有说驸马被排挤的真正缘由是与长公主不和,因驸马大婚后依然惦念前妻项善音。
“公主您说,这些朝中大元们个个饱读经书、才高八斗,怎的喜欢议论公主的家事呢?议论也就议论罢了,怎的毫无凭据地乱说呢!”凝香对最后一个传言极为不满,连早饭都吃不下。
我一方面忧心池州的局势,担心史清、李涛、许遣之的安危,另一方面也颇在意那最后一个传言,只不过在意的地方与凝香不同。
项家曾因外通定远叛军被满门抄斩,此时将明轩和项善音联系在一起分明是别有用心。那首先传出谣言的人也许就是皇奶奶所谓的布置在朝中的“安排”,或者根本就是受皇兄暗中指使,为未来将骆家一网打尽埋下伏笔。
这几日将军府格外安静,在外人看来,镇国将军为了避嫌而足不出户。实际上,明轩这几日基本没有回过将军府,兵变的准备事宜已经到了最后阶段。